第96章 我收的不是僵是命?
天色刚破晓。
文才端着水盆准备伺候师兄秋生洗漱,却在看清秋生探出被窝的手指时,手一抖,铜盆“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水花四溅。
“师……师父!不好了!师兄他……”文才的声音因恐惧而变了调,尖锐得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九叔闻声箭步冲入房内,只见秋生昏睡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而他那只无力垂在床沿的手,从指尖开始,竟浮现出无数细密如发丝的黑纹。
那黑纹不像是尸斑,更非中毒,它们仿佛是活物,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如诡异的藤蔓般,一圈圈缠绕着向上,朝着手臂主脉攀爬而去。
一直守护在旁的梦蝶,身形本就虚幻,此刻更是剧烈波动。
她尝试伸出灵体之手去触碰那黑纹,指尖刚一接触,便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缩回,虚幻的脸上满是惊骇与痛苦。
“这不是尸毒!”她急促地说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这是‘命契烙印’!是有人……有人在用他的身体当命轮的刻录板!每一道黑纹,都是一道锁魂的枷锁!”
“命轮刻录板?”九叔脸色瞬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二话不说,从腰间法袋中抽出三枚寸长的桃木钉,口中急念法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地钉入秋生肩井、曲池、合谷三处大穴,试图以纯阳桃木之力封锁其经脉,阻断黑纹的蔓延。
然而,令人心惊肉跳的一幕发生了。
那黑色的藤蔓在遇到桃木钉的阻碍时,仅仅是微微一滞,便如有了生命般,灵巧地绕开穴位,继续向上,速度竟没有丝毫减慢!
“没用……这东西不走经脉,它直接刻在命数上!”九叔手心冒汗,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画面。
他猛然记起,昨夜他起夜时,曾看到秋生在梦游中坐在桌前,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一遍遍地书写着什么。
当时他只当是徒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并未在意。
可现在想来,那歪歪扭扭、鬼画符般的字迹,分明就是道藏禁术篇中记载的,用以启动转命邪术的“引魂密语”!
秋生竟在无意识中,亲手为自己签下了这份卖命的契约!
“来不及了!”九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他一把推开房门,对着院中惊魂未定的文才怒吼:“文才!去,敲响义庄门口的镇魂铜锣!有多大声敲多大声!”
文才一愣:“师父,那铜锣一响,方圆十里的孤魂野鬼都会被引来的!而且……而且那是咱们有无法镇压的大僵出世时才用的警示啊!”
“让你敲你就敲!”九叔声如洪钟,不容置疑,“今天,咱们义庄不但不驱鬼,还要开门纳僵!去告诉所有听到锣声赶来的人,我林九的镇僵道场,今日开门收尸!不论是新死的、旧葬的,不论是尸变深重还是仅有尸气的,只要家属愿意,我一概都收!不问报酬,不问来历,只问一句——你可愿信我林九?”
“当——!当——!当——!”
沉闷而悠远的铜锣声,打破了任家镇清晨的宁静。
这声音仿佛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魔力,让所有听到的人都心头一紧。
很快,义庄门口便聚集了越来越多闻讯而来的村民。
他们大多面带惊恐与疑惑,交头接耳,不明白一向以降妖除魔为己任的九叔今天唱的是哪一出。
然而,更让他们瞠目结舌的景象还在后头。
在锣声的指引下,十几个由家属用板车推来、或是由大胆的后人搀扶着的尸僵,竟摇摇晃晃地走进了义庄。
这些尸僵,有的面色青黑,有的关节僵直,有的甚至已经开始腐烂,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村民们吓得连连后退,可那些尸僵进入义庄大院后,却并未横冲直撞,而是在一股无形力量的牵引下,竟自动排列起来,在院子中央结成一个巨大的环形守阵。
它们面朝外,背对内,形成了一道由死亡和怨气构成的诡异壁垒。
九叔大步流星地走到阵法中央,那里正是秋生躺着的木板床。
他咬破指尖,殷红的鲜血滴落在地,随即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地面上迅速画下一道复杂无比的“承愿符”。
符咒完成的刹那,他挺直腰板,环视着那一具具沉默的尸僵,用尽全身力气喝道:“诸位!你们生前或有不甘,或有冤屈,死后无人超度,魂魄无处可归,只能在这不人不鬼的世间游荡!今日,我林九以自身道行起誓,把这义庄,变成你们的‘命外之地’!在这里,天道管不着,地府拉不走,命轮的契约,也休想再奴役你们分毫!”
话音刚落,奇迹发生。
那十几具原本呆立的尸僵,竟仿佛听懂了他的话语,齐刷刷地双膝一弯,“砰砰砰”地跪倒在地。
一股股肉眼可见的黑色怨气从它们天灵盖中冲天而起,汇聚在义庄上空,形成一团浓郁的怨气华盖。
这股庞大的怨气,竟与秋生体内蔓延的黑纹产生了某种奇特的共振,那黑纹攀爬的速度,竟真的被硬生生拖慢了下来!
“还不够!”九叔深知这只是权宜之计,他转身冲进厨房,片刻后,竟抱着三块刚从老灶膛里拆下的、烧得通红的老灶砖出来。
这灶砖历经数十年烟火熏燎,饱含人间烟火气,乃是破除虚妄邪祟的至阳至刚之物。
在文才惊恐的尖叫声中,九叔一把抓住秋生那只被黑纹缠绕的手,毫不犹豫地将他的手指按在了最滚烫的一块砖面上。
“滋啦——!”
皮肉烧焦的声音和一股焦臭味瞬间弥漫开来。
“师父!会烫坏的!师兄的手会废掉的!”文才哭喊着要上前阻止。
“闭嘴!”九叔一把将他推开,双目赤红,沉声喝道,“这命契靠的是虚妄的命数书写,无形无质,咱们就要用这世间最真实、最灼烈的痛,把它从命数里给我烧出来!秋生,给为师挺住!”
秋生在剧痛中猛然惊醒,他看着自己的手被按在烙铁般的砖上,痛得浑身抽搐,却死死咬住牙关,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滴在炙热的砖面上,发出一连串“嘶嘶”的声响。
就在这时,九叔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砖面之上,趁着血气未散,以指尖飞速写下八个大字——“我命由我,不由天”!
这八个字仿佛带着无穷的法力,与秋生的痛呼声、与那灶砖的人间烟火气、与他自身的精血道行产生了剧烈的共鸣。
只见秋生手指上的黑纹仿佛被注入了沸油,剧烈地翻滚沸腾起来,随即竟开始从手臂倒流,疯狂地涌向指尖,最终化作一缕极细的黑烟,被那块通红的灶砖硬生生吸了进去!
九叔眼疾手快,立刻将另外两块灶砖合围上来,三砖相扣,形成一个简易的封印。
黑纹,暂时被封住了。
可就在众人刚松一口气时,那三块砖组成的封印却开始微微震动,砖缝间有丝丝缕缕的黑气试图逸出。
封印,并不稳定!
“九叔,这样下去,撑不过一个时辰。”梦蝶虚弱的声音传来。
她看着痛苦不堪的秋生,苍白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凄美的微笑。
她柔声对秋生说道:“傻瓜,你还记得我们前世成亲那日吗?你说要给我买一支亮闪闪的银簪子,结果跑遍了全城,钱袋空了,最后却只带回来一支粗笨的铜簪。你当时窘迫的样子,真傻。”
秋生在迷蒙中,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嘴唇微微翕动。
话音未落,梦蝶整条晶莹剔透的左臂,忽然毫无征兆地化作了漫天飞舞的金色光点,如夏夜的萤火虫,绚烂而又短暂。
她整个人都变得更加透明,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去。
“那一世的记忆,我不要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眷恋与决绝,“用它,换他三天清明。”
九叔大惊,想要阻止,却已来不及。
只见那些金色光点汇成一股暖流,轻柔地拂过秋生的额头。
那三块震动的灶砖瞬间安静下来,砖缝间的黑气也彻底凝固,仿佛被冰封了一般。
梦蝶的身影晃了晃,几乎要维持不住形态。
她靠在床柱上,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秋生和九叔说:“记住……千万别让那个‘命轮’知道,你已经……开始忘记它了。”
这一夜,义庄灯火通明。
待秋生的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九叔并没有休息。
他召集了院中所有被收容的尸僵,在那个由怨气结成的守阵中央,举行了一场史无前例的“脱契仪式”。
他手持一柄饱饮朱砂的桃木剑,神情肃穆,逐一走向那些跪着的尸僵,用剑尖轻点其眉心。
“张老三!”他高声喝问,“生前替人背债,活活累死,怨吗?”
一具干瘦的尸僵猛地抬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咆哮:“怨——!”
“李二姑!”九叔剑指另一具女尸,“难产而亡,夫家嫌你晦气,草席一卷扔进乱葬岗,恨吗?”
那女尸浑身剧颤,发出了如同夜枭般的尖啸:“恨——!”
“王屠户、赵秀才、周货郎……”
一声声点名,一声声质问,引来了一声声饱含了无尽怨毒与不甘的嘶吼。
这呐喊汇聚成一股洪流,在义庄上空盘旋激荡,竟让天边的月亮都为之失色。
最后,九叔高举桃木剑,剑尖直指苍穹,声震四野:“很好!从今往后,你们不再是谁的命契奴仆,也不是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你们,是我镇僵道场第一代‘守正卫’!守人间正道,卫己身尊严!”
“吼——!”
百僵齐吼,声浪几乎要掀翻义庄的屋顶。
在那一刻,整个义庄的地面都开始微微发光,一道道古老的纹路在地脉之中亮起,仿佛有什么沉睡了千百年的古老封印,正在因此刻这股冲天的意志而悄然苏醒。
仪式结束,夜已深沉。
九叔疲惫地坐在一旁调息,梦蝶的残魂也已隐去休养。
文才拿着扫帚,默默地清理着院中狼藉的香灰纸钱。
当他清理到那个为仪式而设的巨大香炉时,手指忽然触碰到了一个硬物。
他拨开厚厚的香灰,发现那是一块没有被完全烧尽的黄纸残片,似乎是被匆忙间塞进去的。
他好奇地将纸片捻起,借着灯笼昏黄的光,看清了上面用极细的笔迹写着的一行小字。
那一行字,让文才瞬间如坠冰窟,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纸上写着:
“第九次重启,成功概率百分之零点七。”
而在那行字的末尾,盖着一个已经模糊不清的方形印章。
尽管大部分印记都已湮灭在火吻的痕迹中,但残存的轮廓,却依然可以隐约辨认出,那是一个“林”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