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娘缝的旗子(一)
太阳出来了,不一会儿,又被乌云遮住了。过了一会儿,下雨了。下得很大,不到一盏茶工夫,山水就下来了。一道道瀑布如银河倒悬,河水猛涨,风也刮起来,到处都哗啦啦响。
开过会,部队开拔到丁家埠时已晌午。
周维炯太累,好几天没合眼了,也没顾上吃饭,坐在草棚下的石条上,回忆着这一切,还是有许多事情令他担忧——国民党反动派能轻易饶过我们吗?周维炯摇摇头,觉得好笑,不是国民党反动派好笑,是自己好笑,退一步说,敌人是巴不得自己这一方死光光的,到这个时候了,还有这种想法,不只是幻想那么幼稚了,简直就是妄想了。
周维炯又摇摇头,似乎咬紧了牙关——为何会产生这种想法呢?虽然只是一念之间,但是,也不对呀。为什么呢?哦,想起来了,是自己害怕,害怕国民党反动派太过强大,害怕打不赢,根据地遭到破坏,亲人被屠杀,特别是自己的同志和战友牺牲,害怕根据地老百姓遭到蹂躏。这般一想,对自己的害怕和担忧,周维炯似乎不太自责了。
自己的名声,相对于这些,算啥?再说了,大路不平众人踩,我们代表的是大多数,还怕吗?你国民党反动派,翻脸不认人,杀害我们多少同志,商城县委书记,就有四任死在任上,那个张明华,化妆到此,临回去还遭毒手┅┅我们就那么软弱,任人宰割吗?有道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对,是这真理。
但是,敌人真的太过强大呀,周维炯思虑,不说守卫驻军,就是商城民团,也不得了呀,不管是人枪,还是财力,都是自己这边无法比拟的,要是现在开来,剿灭我们,咋办?周维炯忽然又觉得自信起来——多大事儿,不就是打仗吗?说实话,暴动前,还害怕敌人破坏,那时候就像刚孵化的小鸡,是没有自保能力的,是时最危险的,可是,就是这样,我们也安全渡过来了,如今,我们有枪有人还有地盘,最主要是有这么多大山,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还怕他个球呀,这么一想,周维炯不觉轻松起来。
但是,不行呀,这个时候,是最危险的时候,其虚讲得对呀,那时候,他们举行南昌起义,就觉得成功了,结果呢,遭到敌人围攻,要不是朱同志带着他的部队为我们断后,就会被包饺子,全军覆没,真是太危险了。要是总结,主要是不该放松警惕,再一个就是膨胀,某些人头脑不清醒,要打大城市,要是像朱同志那样,到江西找红军会合,就好了。
我们根据地,有哪些危险呢?这般一想,周维炯一机灵,想到一个人,此人就是黄三姑。
这个人就像阴魂不散,总是在他脑海里盘旋,倒不是因为她长得多漂亮,也不是因为她对抗民团多么刺激,而是她就是蓝衣社的人。自己知道,这伙人就是干特务生意的,但是,反动派为啥派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女人来呢?难道她只是个引路的,在她后面,还有更加厉害的人物?是谁呢?到底来大别山干啥呢?是针对黄麻起义,还是针对我们?按说,我们,也只是她最近才发现的,要说特意针对我们,有可能,但是,可能性不是太大,因为比较而言,针对我们的价值,跟针对黄麻起义的价值,是不能相比的。
这么一想,是不是跟其虚说一下,让他通过什么途径,跟那边的人说一说,让他们知道,来到我们大别山的,有蓝衣社的人,也就是特工,还是女人,让他们小心,得注意,因为我们在明处,这帮人在暗处,具体搞什么,暂时明确,这么一来,就更加危险。
周维炯又是一惊,不对,要说以前不是针对我们,还说得过去,可是,我们如今也举行了起义,还成功了,这样一来,从今往后,说不定就要针对我们了。但是,针对我们,干啥呢?搜集情报,对,这是周维炯第一个想到的。但是,如今革命已经成功,搜集情报有可能只是其中的一个任务,一定还有别的任务。
别的,还有啥任务呢?难道仅仅是搜集情报这么简单吗?周维炯又轻轻拍了自己一巴掌,觉得自己不能这么想,这么想,就是轻视敌人,轻敌,是万万不可的。
也许,这个黄三姑还有更大的阴谋,但是,靠猜测,能行吗?不行,那么,今后咋办?一定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密切关注此人的一切活动。
想到这儿,周维炯就觉得詹谷堂老师站得高看得远——在研究土地政策时,他提出来,虽说中央提出土地革命就是打土豪分田地,但是,具体怎么办,没有具体意见,江西那边有好的做法,带到这边来的,不多,都是些军事理论。对此,我认为,这才是我们实施中央指示的关键,不管是地主富农还是贫农,应该贯彻平等的思想。
这时候,王泽沃站起来说,我们都是从事农民工作的,我们农民兄弟跟着我们打天下,他们为啥不能多分点或者说分肥田呢?要是都一样,还有谁跟着我们走?我们失去了阶级基础,那么,我们继续革命,还有后盾吗?
是呀,听起来挺有道理的,但是,老师站出来说,我们革命是干啥的?就是推翻剥削阶级,还天下苍生一个太平平等世界,詹谷堂又说,如果我们打天下,天下打下来了,谁出力最多功劳最大,谁就得利最多,那是不行的。
打天下,自然是我们党带头,自然是我们党贡献最大,那么,我们也像水泊梁山里一百短八将好汉那样排座位,论功行赏,我们都是党员,我们自然就应该得大头,分享福利,再作威作福,甚至欺压百姓,要是这样,那不就换汤不换药,我们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剥削阶级,成了第二个国民党反动派了?开始,国民党也不都是反动派,为啥会出现反动派,就是因为他们打下江山之后就变了,就把天下财富据为己有,让富人更富,让穷人更穷,这样的天下,不要也罢。
今后咋办呢?周维炯想,今后,就是要保护好根据地,不断打出去,解放全中国,让全天下人都过上好日子,再也不像小英子那样,逃荒要饭,妈生死不明,爹因为一句话,被黄霸天一脚踢死,自己又差点被自己的亲爹打死。
这么一想,周维炯嘴唇露出一丝微笑,随着那丝微笑浮现在脸庞,周维炯松了口气,睡着了。
迷迷糊糊当中,他见到他爹了。
还是那么瘦,但很精神,挑着豆腐挑子,穿街走巷,走村串户。晌午了,爹总会在丁家埠那个打烧饼的王瘸子摊上买烧饼。他知道,娘最爱吃,大姐也爱吃。可是,大姐就像妈,起得早,喜欢放鹅。那时,大姐只五岁,眼睛圆溜溜的,黑黑的。大姐虽说小,辫子很长,妈就给大姐梳头,扎着一对辫子,细细的,在身后跳来跳去,于是妈就喊“小辫子”。喊着喊着,“小辫子”也就成了大姐的名字,唯一的名字。
那时候,我还是个小不点,才三岁,整天跟着大姐后面到处跑。太小了,好多事情都记不得了,可有些细节还模模糊糊印在脑子里,每当要消失,却又一次翻出来,又一次被修复。
大姐拿着一个竹竿,指挥一群鹅,像指挥一支部队,十分神气。那些鹅也很听话,在大姐的指挥下头昂着,一个跟着一个,走在逼仄的田埂上,像一队小学生。
但是,那些鹅有时也很调皮,只要大姐放下竹竿,那些鹅,特别是那个个大的鹅,就“鹅鹅鹅”叫个不停,似乎很有意见,向大姐示威;但是,只要大姐把竹竿一抬,那些鹅就像乖孩子,赶紧低下头,吃嫩绿的野菜。
时间长了,逐渐对大姐的印象模糊了,可大姐那鼓鼓的腮帮,还有那对酒窝窝,深深记在心里,所以,后来见到英子,还有那个王凤娇,就想起大姐。
人呀很怪,那个黄三姑两腮帮的酒窝更明显,当时见了,也是一愣,可细细打量,又觉得哪地方不一样,似乎有点邪乎。都是酒窝,咋感觉不一样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惑着,因为事情多,也就没多想。
周维炯在流泪,好像在自责:我咋就那么无能呢?瞌睡咋就那么大呢?每天都跟着大姐,可那天早上居然睡着了,睡得死死的。
大姐一个人起床,像往常,拿着竹竿去放鹅。
大姐还穿着妈给她做的花棉袄,一边跳着,一边沿着田埂寻找白绒绒的狗尾巴花儿,可那几只鹅却偷偷地一声不吭地跑到地里。
那地长着莴笋,莴笋已经起苔。那些莴笋叶还嫩油油的,那是鹅最爱吃的。
那些鹅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