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黎明之前(一)
揻周维炯到了丁家埠街道,在王厨子老鸭汤旁买了五个粽子,一抬头,见肖方在王厨子店里吃饭,摆摆手伸出大拇指。
肖方点点头,起身,把放在旁边的斗笠掂起来,往头上一戴,掂起扁担,喊店小二付钱。付了账,走出了大门。
周维炯伸手在大缸里拽了一根苎麻皮,把五个粽子拴在一起,拎着,大踏步往史河桥走。
到民团驻地,张瑞生还在门前弓着腰,伸着头,眯细眼睛,一根青草棒还在嘴里叼着,见到周维炯,吐出青草棒,说开了:哎哟,维炯,你死到哪里去了,找你都找不到。
刚说到这儿,低头一看周维炯的手,立即高兴起来说,哦,粽子,好,太好了,你知道咱老张好这一口哟。
谁都知道张团副喜欢黏糊哈,周维炯哈哈笑说,是吴家的,昨天晚上就煮的,煮到早上才起锅——时间长,煮得老,软香可口,可好吃了——我那个表哥,就是个吃货,要是再来,可别叫我了,坑死我了,说是喊我吃饭,吃过了,拍拍屁股就走了。
王厨子老鸭汤,你知道的,六亲不认,谁在那儿吃饭不给钱,他会把你贬得比畜生还不如。哎,他说的玩牌,到哪找人?就是想吃我,哎,一顿下来,差点花去我一块大洋,当教练补贴的一元钱没了,这个月的伙食费还没有发,只能吃老本了。
哦,王厨子呀,他可是你六舅的人,张瑞生站起来说,这个人是有点怪,不好惹,为啥?有靠呗。
周维炯咧嘴笑笑说,他当他的省党部委员,我还是个班长,说到底,我依靠的还是你哟。给,还热着,老高那儿还有米糖。
行,张瑞生接过,忙转身,又回过头说,哦,差点忘了,张班长被姐夫叫去了,你知道,姐夫很少到这儿来,这儿就是我和老吴管着。成格这个货,做少爷做习惯了,对一些事不管不问,事事都让我操心,都让我去跟姐夫汇报,很烦,烦死了。哎,这次倒好,没叫我,也让我清闲清闲。
叫吴成格了?
也没有。
那不就得了,周维炯说,这说明,杨团总还是喜欢你的。再说了,张贤亮,说到底还不是你的人?
他呀,别看屁股后面跟着,小人一个。
哎,自家兄弟,咋能不扛着你?再说了,在民团,谁不知道你心宽,又体贴弟兄,周维炯走近,贴在张瑞生耳边说,明天就是立夏,一大年,都忙,好不容易遇到个节气,还是尝新节,估计呀,黄老板闺女,嗯嗯嗯,嗨嗨嗨,一定在家,要不要弟兄帮忙?
张瑞生闻言,脸色大变,死死盯着,歪着嘴骂:别提那个骚货,她就是庙里菩萨,表面光鲜,里面全是她妈的稻草,烂稻草——有句话叫什么来着?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对,上过黄埔,就是不一样,还是你有学问,张瑞生又说,哎,人呀,就是贱货,知道不是好东西,就是舍弃不了,老子每每想起来,还真得抓心挠肝哟。
周维炯一听,十分恶心,但是,面子上又不能表现出来,于是,故意说,咋了?是不是团总?
放屁!呸呸呸,张瑞生不好意思说,你还年轻,不知道东南西北,别瞎猜,姐夫是那样的人吗?她,能跟姐比?
哈哈哈。
笑什么?我警告你,别再拿那事儿腻我,你也是知道我的,我也是有底线的,张瑞生说,我虽说好说话,但是,不代表我没脾气,要是搞火了,谁惹我,我就操谁。骚货!
哎,张团副,说个老实话,这些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儿,人生,咋可能一直走的都是直路呢,沟沟坎坎,高低上下,体验一下,也是乐趣,周维炯说,我们小时候,还专门寻找沟沟坎坎,迈过去又迈过来,不是为了好玩吗?
你也干过这事儿?张瑞生来了兴趣,笑着说,要说好玩,还真是孩童时期好玩,无忧无虑,想干啥干啥,多带劲儿。
周维炯嘴唇抽动,心想,你他妈的就知道胡搞,就知道享福,就不知道还有多少乞丐,像小英子这样的,那是快乐的童年吗,那就是痛苦的记忆呀。但是,此时,周维炯咋说,只能附和说,张团副这一身本领,也就是童年得来的吧,一定是练了童子功哟,否则┅┅周维炯说到此处,忽然想到什么,忍住了,微笑着,嘿嘿两声。
说到“童子功”这个词,不知道咋搞的,让张瑞生想起那日,黄三姑一抬腿,张瑞生不自然就跪下了,就是这样,那女人还是抬起脚,高跟皮靴铮亮,一下子砸在张瑞生的肩膀上,啪,像一条狗趴了下去,连头都不敢抬。黄三姑挪开腿,靠近,抓起张瑞生的头发,把他提溜得仰起脸,还张着嘴。
长期抽大烟,一排黑黄的牙齿暴露在面前,黄三姑一怔,呸,向张瑞生张大的嘴巴吐了一口唾沫。张瑞生嗓子蠕动。黄三姑皱眉,连说,臭,臭死我了。再抬起脚,一脚就把张瑞生踢到门口去了。
门口,刚好有一把锄头,磕在上面,半个脸都被锄头磕开了,到现在还留一道疤。
周维炯扫了那道疤痕,说到“否则”,忍住了,黑黑的,于是微笑,不再说话。
唉,张瑞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想,再美,一想起也心痛,可周瘪头这个甲鱼,就是个刺头,一点也不理解人,说道说道,就提起这事儿。
忽然想到刚才周维炯并没有提到这上面,可是,自己咋还是想起那日的事情呢?这是很奇怪的事情呀,就是做梦,还总是做到这个东西,也真是的。
问过姐,是侧面问的,打个比方,要是一个人总是由一件事联想到另一件事,为啥?
姐说,一定是太伤痛了,伤痛已经开花结果,并种在心里,扎住根了,所以,只要是有机会,就会长出嫩芽。
姐说的,自己理解了,就是太过伤痛,只要是稍微有点勾连的,就让他想起。不,张瑞生还是责怪周维炯,这个王八蛋,哪儿痛专门往哪儿戳,这不是在伤疤上撒盐吗?
周维炯看张瑞生瞪着,不说话,不知道咋想什么,于是呵呵笑说,我是想趁机给团副报仇。我就不信,那时候,团副没准备,如今有了准备,还能跑了不成?
跑了,真的跑了,张瑞生又摸了一下伤疤,抽搐说,这个鸟娘们,真她妈就是勾魂的,每夜都让我睡不安稳,几次都是抱着她睡觉呢。睡着了,半夜又被吓醒了。哎,我让姐夫给我出气,姐夫还打我,骂我是猪,还说,你想过没有,一个大姑娘,哪有那一身本事?我想也对。
是她师父教的呀,周维炯说,就像英子拜你姐为老师,这不是很正常吗?
张瑞生一怔,又嘿嘿笑着,作怪地说,当然,这个师父,那可不得了。
咋不得了?周维炯看着张瑞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赶紧走上去,找了一个火柴,划着,给张瑞生点着说,我咋不知道她拜的师父是谁呢?
去去去,打个锣鼓问到底,还不知道锣鼓从哪儿起。
哦,周维炯点着头,装着恍然大悟说,知道了,少林,一定是少林僧人。
张瑞生不屑一顾,还翻了一下白眼,鼻子冷哼,看不起的样子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呀。炯爷,都说你大方,实际上就是傻逼,把自己的薪水拿出来请客,人家又不请你,总是贴,这是为啥?
这跟我说的黄三姑师父有关?
屁的关系,张瑞生鼻子吐出一团黑烟说,你要是图个痛快,贪念这个“炯爷”名声呢,那么就是傻种,知道不?“炯爷”,只是个虚名头,抓不到撵不上,饿了填不饱肚皮,遇到事儿,屁都不顶,值个啥?值一顿饭钱吗?套上“炯爷”这个名头,你就成了猪,就是别人宰杀的猪,你懂吗?
为什么?周维炯装着不懂问。
哎,不说了,再挑明就不好了,有道是,看破不说破,张瑞生又抽一口说,但是,我真的把你当人才看待的,但是,你咋就看不出,黄三姑的武功,套路跟我跟你比较,是不一样的呢。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周维炯说,不都是拳脚工夫吗,咋不一样了?
拳脚工夫是不假,可是你细瞅她那慢动作,与我们一样吗?她的抬手投足,讲究的是爆发力,那是标准的组织训练的,特殊的擒拿格斗法,与我们练什么长拳少林功夫,是不一样的。也与我们在学校,也就是在军校训练的方法有所区别,虽说区别不大,但是也很明显。
不管是少林也好,长拳也罢,哦,赵匡胤发明的长拳,演化到后来,都是强身健体的,与实际打斗,还是有所区别的——讲究美感与力度相结合,与近身格斗,是不一样的,张瑞生把烟蒂一甩说,我们的师父,有可能是少林或武当,是人教的;她的师父,哼哼,那是在学校学习的,是统一的规范性动作,讲究的就是怎么打击人的薄弱部位,一拳命中,懂吗?说实在一些,就是一个机构专门训练的,就像学校学生,一个班,由好几个老师教出来的,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