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第147节亲家诉衷肠
风裹着纸钱的碎屑,像群失了魂的蝶,贴着门槛掠过,落在青石板上打着旋儿。有的碎纸被卷得高了些,又轻飘飘坠下来,正落在二木蜷起的膝盖边。他蹲在堂屋门槛里侧,指间攥着的黄纸还在往下漏,穿堂风从他腋下钻过,掀起那些未烧透的纸钱,灰扑扑的,倒真像一群折了翅的蝶,扑棱棱飞起来,又一头扎进地上那堆半燃的灰烬里。
地上的纸钱烧得正旺,火星子时不时往上蹿,映得柱子的脸忽明忽暗。他望着那团跳动的火,眼前却总晃着闺女小叶哭红的眼——那天早上那通电话里,小叶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蛛网,说和平又跑出去了,在镇上的洗头房被派出所抓了现行,现在全村人都在背后嚼舌根,连带着她出门买菜都得低着头走。
心口像是被什么钝物狠狠攥住,猛地一撕,便碎成了无数片。那些尖利的碎片混着几十年的疼惜,还有压不住的愤懑,在五脏六腑里乱滚,扎得他喉咙发紧,连气都喘不匀。他抬手抹了把脸,指腹蹭过眼角的湿意,那点潮润很快被风舔干,只留下涩涩的疼。可这疼还没焐热,院门口的动静就撞了过来。
“二木兄弟!”
许前进的声音穿透人群的嗡嗡声,带着几分压不住的急促。二木缓缓抬头,就见许前进和两个穿警服的人走在头里,深蓝色的制服在灰扑扑的人群里格外扎眼。他们身后跟着半村的乡亲,老的拄着拐杖,小的被大人架在脖子上,男女老少挤挤搡搡,目光都像带了钩子,直往他身上挂。许前进脸上的褶子挤成了团,鬓角的白发被风掀得乱翘,往日里比村口老槐树还挺的腰板,此刻竟微微塌着,像被什么重物压弯了。
众人瞧见二木脚边那堆烧了一半的纸钱,还有他通红的眼尾,心里都咯噔一下。村里早就传开了,许家那小子在外头犯了浑,闹到了派出所,许家老两口急得四处托人说好话。如今这阵仗,难不成是来给柱子赔罪的?
“柱子兄弟,让你受委屈了。”许前进几步跨到他面前,抬手想拍他的肩膀,手到了半空却顿了顿,指节蜷了蜷,最终只是轻轻落在他后背上,像怕碰碎了什么似的,“这事……唉,一言难尽。”他往旁边退了半步,侧身露出身后的民警,“这两位同志是来做个说明的,和平那混小子……确实是犯了糊涂。让你和小叶跟着操心,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风又起了,卷起地上未烧完的纸钱边角,簌簌地擦过柱子的鞋尖。那细碎的声响,像极了他堵在喉咙口的哽咽——他这辈子最疼的就是小叶,从她扎着羊角辫,颠颠地追在和平身后喊“哥”,到后来红着脸,捏着衣角说“爹,我想嫁给他”,他总觉得许家是本分人家,和平又是打小看着长大的,眉眼周正,错不了。可如今……
“前进兄,哪里的话。”二木终于开了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毛刺,“你是大忙人,为这点事跑一趟,反倒折煞我了。”他扶着门槛慢慢站起身,膝盖“咔”地响了一声,拍了拍裤腿上的灰,“谁家的孩子能一辈子不犯错?年轻嘛,脑子一热就容易走岔路。知错能改,就还是好孩子。”
话虽这么说,他却垂着眼,双手不自觉地在身前合十,指节抵着心口那片密密麻麻的疼。他在心里默默念着:小叶她娘,你要是还在,瞧见闺女受这委屈,怕是要从坟里爬出来,揪着我耳朵骂——当初让你别应这门亲,你偏说和平靠谱!
“亲家,快屋里坐!”香玲从许前进身后绕过来,手里提着个蓝布包,鼓鼓囊囊的,一看就装了不少东西。她把布包往八仙桌上一放,红糖、奶粉和两包精致的点心从布缝里露出来,“海山媳妇呢?快出来给同志和你叔倒茶!”
“不了不了,我们就是来……”民警刚要开口,却被柱子摆手拦下。
“同志,先歇歇脚。”柱子往屋里让着,声音依旧沉哑,“事都过去了。他知道错了,说要改,那就给个机会。”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门口探头探脑的乡亲,喉结滚了滚,声音陡然高了些,像说给所有人听,“只是……你们说这混小子,他在外边乱搞,对得起谁?对得起小叶肚子里五个月的孩子吗?”
“哎呀,二木兄弟,咱不说这个!”香菱赶紧打圆场,伸手去拉柱子的胳膊,往炕边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今天说啥也得在这儿吃饭!咱们俩亲家,和平结婚那会儿忙得脚不沾地,都没正经坐下来喝过酒,今天必须补上!”
“真不用,家里还……”许前进刚要推辞,就被二木眼一瞪。
“走?走就是看不起我二木!”他往炕沿上一坐,声音硬了几分,“我家虽不比你家体面,但添两双筷子的饭还是有的!海山!”
里屋应声跑出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是柱子的儿子。“爹,咋了?”
“给福香园打电话,让他们送八个硬菜过来!”二木拍着炕桌,木板“咚”地响了一声,“告诉李老板,要他最拿手的酱肘子、红烧鱼,再弄个小鸡炖蘑菇!少放辣,小叶爱吃!”
“哎!”海山刚要转身,就被许前进叫住。
“别别,就家常炒两个菜就行,不用这么麻烦。”
“麻烦啥?”二木梗着脖子,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咱不差这点钱!就当……就当替那混小子给小叶赔个不是!”
没多会儿,福香园的伙计就提着食盒来了。八个菜摆了满满一桌子,酱肘子油光锃亮,红烧鱼冒着热气,小鸡炖蘑菇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二木给许前进倒上酒,酒液在粗瓷碗里晃出细碎的涟漪,他自己也满上,举杯时手还在微微发颤。
“前进兄,咱都是忠厚人家。”他抿了口酒,辣得眼眶发热,赶紧夹了口菜压着,“你们两口子的心情,我懂。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和平这孩子,还是年轻,性子不定性。”他往许前进碗里夹了块肘子,“往后啊,得慢慢教,多敲打敲打。实在不行,就把他看得紧点,别再让他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是这个理。”许前进叹了口气,酒液在碗里晃出更大的涟漪,“小叶再有仨多月就生了,到时候一大家子人,总得过成个样子。我也不知道咋就养出这么个不争气的……”他话没说完,就被香菱用胳膊肘捅了一下。
“说这些干啥!”香玲给二木剥着虾,把虾肉往他碗里放,“来,亲家,吃菜!和平那混小子,我已经跟他撂下话了,再敢犯浑,我就没他这个儿子!”
二木没接话,只是望着窗外。风还在吹,不知谁家屋顶的瓦片被掀得“哐当”响,像极了他心里那些碎掉的声响,一片一片,都在疼。他夹起一块鱼,慢慢嚼着,鱼肉很鲜,却尝不出味。忽然想起小叶小时候,扎着两个羊角辫,仰着脸问他:“爹,和平哥会一直对我好吗?”
那时候他怎么说的?他蹲下来,捏了捏闺女的脸蛋,说:“会的,咱小叶这么好,他敢不对你好,爹打断他的腿。”
可如今,腿没打断,心却先碎了。他望着桌上蒸腾的热气,那些热气模糊了眼前的菜,也模糊了他的眼。满桌的油香酒香里,他忽然尝到一股说不出的苦涩,从舌尖一直苦到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