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血要冷

“儿臣求见父皇。”青年在殿外站定,声音不卑不亢。

侍卫统领单膝跪地:“太子殿下稍候。”

转身入内通报。

片刻后,殿门缓缓开启。太子整理衣冠,牵着皇太孙迈过高高的门槛。

入内后,父子二人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

龙榻上,万寿帝君披着明黄寝衣缓缓坐起。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帝王如今面色枯槁,眼窝深陷,唯有目光依旧锐利如刀。

“儿臣参见父皇。”太子恭敬道,“听闻父皇龙体欠安,特带皇孙前来探望。”

万寿帝君冷冷扫视着跪在地上的父子:“朕还没死,你们就这么急着来请安?”

皇太孙吓得往父亲身后缩了缩。太子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背以示安抚,抬头道:“父皇言重了。只是近日朝中风波不断,儿臣心中忧虑…”

“忧虑?”万寿帝君突然咳嗽起来,待平息后冷笑道,“是忧虑朕的病情,还是忧虑你自己的处境?”

太子深吸一口气:“父皇让儿臣当这个太子,是因为知道儿臣不会造反。”

他直视着父亲,声音沉稳,“儿臣既无雄才伟略,也不似老二、老三和妹妹那般善战。儿臣所求,不过是让天下百姓有饭吃、有衣穿,不再起谋逆之心。”

万寿帝君面无表情,沉默以对。

“做不做太子无所谓,”太子声音微颤,“但儿臣始终是您的儿子啊。”

皇太孙悄悄抬头,偷眼打量着祖父。

“父皇不信儿臣无妨,但请您信这个孩子。”太子将儿子往前轻轻一推,“他一直跟着您学,若是折了,咱们朱家…可就真没指望了。”

“儿臣听说您要召昭宁回京,还要拿这孩子的脑袋作保。”太子突然提高了声音,“这不行!”

万寿帝君的目光在父子二人之间来回打量。

“父皇,”太子突然跪下,额头抵地,“您任性了一辈子。若再这么下去,儿臣…”

他抬起头,眼中竟闪过一丝决绝,“可就要造您的反了。”

殿内一片死寂。

良久,万寿帝君长叹一声,缓缓起身。

“所以你就暗中教唆苏家造反?还替他们联络北狄?”

太子以额触地,沉默不语。

窗外的日影悄悄移动,在鎏金地砖上投下一道细长的阴影。

万寿帝君缓缓踱步至窗前,明黄的寝衣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目。他背对着跪地的太子,手指轻轻敲击窗棂,发出沉闷的声响。

“朕记得,苏家那个老狐狸当年在朝堂上,最会装聋作哑。”皇帝的声音突然变得疲惫,“如今他儿子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太子依旧伏地不语,但脊背明显绷紧了几分。

皇太孙突然挣脱父亲的手,小跑着扑到万寿帝君腿边:“皇爷爷别生气!爹爹他…”

“常澈!”太子急声喝止。

万寿帝君低头看着孙儿稚嫩的面庞,枯瘦的手指抚上孩子的发顶。

“你教的好儿子。”他声音沙哑,“比你当年有胆色。”

“翊钧,你知道勾结外敌是什么罪过吗?”皇帝突然问道,目光却仍停留在皇太孙身上。

太子终于抬头:“儿臣…只是想给父皇一个警醒。”

“警醒?”万寿帝君突然冷笑,“用朔州百姓的性命?用边关将士的血?”

殿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骤然凝重的空气。太子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鎏金地砖上洇开小小的水渍。

“你可知北狄神武军过境时,屠了春雷河畔三个村子?”皇帝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般锋利,“三百七十二条人命,就是你给朕的‘警醒’?”

太子浑身一颤,终于崩溃般以手捶地:“儿臣不知会如此!儿臣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万寿帝君猛地转身,“只是觉得朕老糊涂了?还是觉得这个位置,你坐不得了?!”

皇太孙“哇”地哭出声来,小小的身子瑟瑟发抖。朱载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不得不扶住窗棂才能站稳。

朱翊钧重重叩首:“儿臣愿领任何责罚,只求父皇保重龙体。常澈年纪尚小,他…”

“你以为朕会迁怒稚子?”皇帝冷笑打断,“朕还没昏聩到那个地步。”

他叹了口气,转身坐在了龙椅之上,朱常澈连忙跟了过去。

殿内沉凝的气氛仿佛凝固的琥珀,连铜漏滴水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朱载坖枯瘦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那节奏如同催命的更鼓。

朱翊钧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他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小皇孙朱常澈缩在祖父腿边,小手紧紧攥着明黄龙袍的一角。

孩子敏锐地察觉到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连抽泣都死死憋在喉咙里,只是那双与朱昭宁极为相似的杏眼里还噙着泪花。

“翊钧。”朱载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抬起头来。”

太子缓缓直起身子,却仍保持着跪姿。

他看见父皇苍白的面容在宫灯映照下泛着不健康的青灰,但那双眼睛依然锐利如鹰隼。

“你今年三十有六了吧?”皇帝突然问道。

朱翊钧一怔:“回父皇,儿臣虚岁三十七了。”

“三十七年…”朱载坖轻轻摇头,“朕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平定南疆叛乱,推行新政了。”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朱常澈连忙用小手拍打祖父的后背。

待咳嗽平息,皇帝凝视着太子:“朕一直没与你细说这些,是念在你性子仁厚。但今日……”他指了指窗外的方向,“你知道此刻朔州有多少户人家在办丧事吗?”

太子脸色煞白。

“心可以热。”朱载坖突然撑着扶手站起身,明黄寝衣下露出嶙峋的腕骨,“但血要冷。坐在这个位置上……”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装的是天下人的性命,不是你那点妇人之仁!”

朱翊钧浑身一颤,重重叩首:“儿臣……儿臣明白了。”

皇帝疲惫地摆摆手:“带着澈儿退下吧。传旨,即日起皇太孙每日午后来仁寿宫习字。”

太子难以置信地抬头,却在父皇眼中看到一丝罕见的温和。他喉头滚动,最终只是深深一拜:“儿臣……谢父皇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