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不体面

苏既明挽袖落子,黑石棋子撞得檀木棋枰闷响:“朔州七十二世家,六成都暗中向太子输诚。我抢的每一间铺子,割的都是太子的钱袋。”

“苏家在朔州作威作福太久了。”

朱昭宁指尖摩挲着白玉棋,忽然轻笑,“花无百日红。本宫肯留你苏家一条活路,已是念旧情。”

她抬眼时,凤眸中寒光如刃,“大玄苦世家久矣,若不能趁此机会将朔州铸成铁板一块,怎么对得起皇兄的‘殷切期盼’?”

苏既明手突然按住棋罐边缘,青筋暴起:“殿下十六岁就藩,南下征粮时,江南豪族杀媳诬告,千余人围堵衙门。是谁连夜调来三百府兵替您解围?”

朱昭宁的红袖拂过棋盘,带起一阵暗香:“那时年少气盛,多亏苏家周全。”

“武纪元年冬,南广匪乱。”苏既明嗓音嘶哑,像钝刀刮过粗粝的树皮,“殿下旧伤复发被困辽州,是苏家献出太苍宗秘药,又派死士凿穿匪阵……那可是十年方有一颗的秘药。”

朱昭宁落子的动作一滞,而后唏嘘道:“苏家助我良多。”

苏既明猛地倾身向前,棋罐被撞翻,黑子哗啦啦滚落满地:“这些年您为陛下出生入死,可陛下怎么对您?千岁军旧部,李崇山被阉党凌迟于西市,赵破虏赐鸩酒时肠穿肚烂,陈镇恶更是在诏狱里被烙铁烫瞎了双眼!”

他抬手拍在棋枰上,震得黑白棋子齐齐跳起,“这些事,哪件不是仁寿宫那位默许的?”

泰和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满地散落的黑白棋子。

朱昭宁垂眸凝视着被搅乱的棋局,鲜红的衣袖拂过案几,带起一阵幽冷的暗香。她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身在皇家,竟还奢望父女亲情,本宫倒是天真了。”

苏既明枯瘦的手指摩挲着一枚黑子,嗓音沙哑如磨砂:“东宫那位是什么性子,殿下最清楚。只要您与苏家尚存一息,他便寝食难安!”

他突然抬手一扫,棋子哗啦啦滚落满地,“如今我麾下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北狄神武军更在边境策应……殿下何必犹豫?与我共谋大事,岂不快哉!”

“有意思。”朱昭宁忽然轻笑出声,指尖轻轻敲击着青玉案几,“苏既明,你倒是比本宫还天真。死到临头,竟妄想拉我一同造反?”

她蓦地抬眼,凤眸中寒光乍现,“该是我的东西,我自会亲手取回。至于借外族之力……北狄与我大玄的血仇,本宫迟早要讨!”

苏既明没有接话,只是怔怔望着掌心棋子。

烛光下,他眼角的细纹显得格外深刻:“世家立身之道,从来不是求胜,而是求不败。可惜我苏既明……”

他忽然低笑起来,“前半生浑噩度日,后半生竟亲手为苏家添上一道血淋漓的伤口。这十余年,我究竟在做什么?”

殿外夜风呜咽,吹得烛火忽明忽暗。

苏既明抬头望向朱昭宁,眼神竟有几分迷离:“殿下经营朔州多年,我私铸铁器、豢养私兵这些事,您当真不知情么?”

朱昭宁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没有作答。

“终究不如大哥啊……”苏既明忽然长叹,皱纹里嵌满疲惫,“他看得远,懂得明哲保身。这天下……”话音未落,他猛地攥紧拳头,“该乱了。”

“所以?”朱昭宁挑眉,“要坐以待毙了?”

“当然不,那不体面。”苏既明突然整衣而起,灰布袍子上的褶皱被他一丝不苟地抚平。他转身面向殿外,声音平静得可怕:“来人!”

泰和殿外,夜风裹挟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在。”一名铁卫应声出列,甲胄碰撞声清脆刺耳。

苏既明枯瘦的手掌在空中一挥,像折断一根枯枝:“派虎甲铁骑清剿城中阉党,一个不留。”

“遵命!”

“自忠。”苏既明转身,“请殿下移驾苏府。明日开宗祠,擂鼓聚将——”

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泛黄的牙齿,“用阉党的脑袋祭旗!”

甲士如黑潮般涌动。

苏既明大步穿过廊柱,铁靴碾过散落的棋子,咔咔脆响像是碾碎谁的脊梁。

戴先生立在殿门阴影处,玉箫轻敲掌心:“殿下,请吧?”

他笑着补充,“别让在下难做。”

朱昭宁拂袖而起,红裙翻卷如烈焰。素心捧着鎏金手炉紧随其后,主仆二人踏过满地狼藉的棋局,脚步声在空荡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戴先生落后两步,经过许舟时眼风一扫,暗芒转瞬即逝。

……

马蹄声撕裂了夜的寂静。

许舟控着缰绳,铁面甲下的视线紧锁前方。

柳承砚突然打马靠近,甲胄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事情不对。”他声音压得极低,“这些骑兵……太古怪了。”

“怎么说?”许舟微微偏头。

柳承砚几乎伏在马背上:“苏既明的私军围城许久却按兵不动,飞狐骑被围却无人伤亡。方才路过时你看到了吗?”

他喉结滚动,“所有世家府邸都被查封,连小地主家都未能幸免。”

“聚敛军资,有何不妥?”

“问题就在于此!”柳承砚攥紧缰绳的手青筋暴起,“兵贵神速,他早该北上,为何在此蹉跎?苏家缺过银子吗?”

夜风卷来远处火把的焦糊味,他忽然打了个寒颤,“还有那个戴先生……让你杀大公主对苏家有什么好处?”

许舟突然勒住马匹。

路旁阁楼的雕花窗棂在火光中投下蛛网般的阴影。那些支离破碎的光斑让他想明白了一件事。

戴先生从来不是苏既明的人,自始至终,他效忠的只有东宫。

夜空如墨,浓云翻卷,将原本皎洁的月光一寸寸吞噬。

那云层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搅动,转瞬间便将整个景城笼罩在深不见底的阴影中。数年来精心编织的阴谋与阳谋,此刻都在这天威之下显得如此渺小。

许舟紧握缰绳,铁甲下的眉头深锁。一个疑问在他心头盘旋不去:既然戴先生修为通天,为何不亲自出手?非要假手于他这个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