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2章 破军
意识像是沉在温水里,缓慢地浮上来。黑暗不再是纯粹的黑,而是蒙着层淡灰的雾,能模糊看见白骨堆的轮廓,像浸在水里的礁石。手背上的“守”字印记彻底熄灭了,只留下片浅浅的凹痕,摸起来和周围的皮肤没两样,却带着种深入骨髓的凉,像揣着块化不开的冰。
黑发松松地裹着身体,不再收紧,也不再发烫,只是软软地贴着皮肤,像层潮湿的苔藓。我试着动了动手指,指尖触到的骨头不再冰冷,反而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暖意,像晒过太阳的石头。这细微的变化让心脏猛地抽了下——不是变成白骨的僵硬,是种更诡异的融合,仿佛我的皮肉正在和这些骨头长在一起。
石门处传来极轻的“吱呀”声,不是被推开的响动,是木头受潮后自然的伸缩,混着远处山风穿过石缝的呜咽。这声音在寂静里被无限放大,像有人踮着脚在门外徘徊,每声都踩在神经最敏感的地方。
我屏住呼吸,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咚、咚”的,和远处某个模糊的鼓点慢慢合上了拍。
新的脚步声很轻,轻得像落叶飘在地上,却又带着种刻意的谨慎,每一步都停顿片刻,仿佛在确认脚下的土地是否坚实。我数着步数,这次是三十九步,比之前多了两步,停在石门处时,传来布料摩擦的细碎声响,大概是有人在调整背包带子,动作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
“叶哥,你听...里面是不是有声音?”
新的声音很年轻,带着点变声期的沙哑,比之前的任何一个都要迟疑。手电光透过石门缝隙晃进来,光线很弱,像支快没电的蜡烛,在洞壁上投下的光斑微微颤抖,像只不安的眼睛。
没有回应。
外面安静了片刻,接着是军靴轻碾地面的声响,大概是年轻版叶小孤在靠近石门。我能想象他的样子,眉头紧锁,手按在腰间的工兵铲上,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和我记忆里无数个“叶哥”的剪影重叠在一起。这种重叠让头隐隐作痛,像有无数根针在太阳穴里扎。
手背上的凹痕突然发痒,像有细小的虫子在爬。我低头去看,在模糊的光线里,那凹痕边缘竟渗出极细的红丝,像血管在皮肤下游走,慢慢往手腕蔓延。这不是血,是比血更淡的红,带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和桂花糕的味道一模一样,却又淡得像场幻觉。
“别靠太近。”
年轻版叶小孤的声音终于响起,比之前的任何一个都要低沉,带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疲惫。他的脚步声往后退了两步,军靴踩在碎石上的声响“咔嗒”一声,很轻,却像敲在我的骨头上,震得发麻。“我师父说,北派的门会‘记’人,靠太近就会被缠上。”
“记人?”年轻版老胡的声音里带着好奇,“啥意思?”
“就是...”年轻版叶小孤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会把你的影子留着,等下次来...就认得出你。”这句话像块冰投入温水,瞬间让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半截。我盯着洞壁上自己的影子,它在微弱的光线下模糊不清,边缘却仿佛在微微蠕动,像要从岩壁上剥离下来。
黑发突然轻轻动了动,顺着皮肤往脖颈处爬,带着种安抚般的温柔,却让我想起之前无数次被缠绕的窒息感。
我知道,影子确实会被留下,就像我现在被困在这里,影子早已和这洞、这白骨、这黑发融为一体,成为“记”人的标记,等着下一个“我”到来时,再把这份恐惧传递下去。
石门缝隙的光线突然晃了晃,年轻版老胡大概是往前凑了凑。“你看这门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惊讶,“好像有头发...”我的呼吸猛地停滞,那些爬向脖颈的黑发突然僵住,像被施了定身咒,接着又缓缓退回,没入白骨堆里,消失不见。
“别碰!”
年轻版叶小孤的声音里带着急意,布料摩擦声变得急促,大概是在拉对方。“那是‘守尸发’,碰了会被缠住,走不出这山。”他的话里带着种笃定,像亲身经历过似的,可我知道,他此刻的笃定,不过是重复着某个更早的“叶哥”的恐惧,就像我现在的恐惧,也只是在重复着无数个之前的“我”。
外面安静了片刻,接着是纸张翻动的脆响,大概是年轻版老胡在看那本日记。“我太爷爷写了...”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被风切割得有些模糊,“找到‘破军’...就能破阵...”手背上的红丝突然亮了亮,像被这句话激活,往心脏的方向又爬了寸许,带来阵微弱的灼痛。
破军。
我在心里默念这个词,头突然疼得厉害,无数破碎的画面涌进来:青黑色的磁石、棺材里的北斗七星、禁婆黑发间的红光...这些画面都指向同一个结局,却又模糊得抓不住,像握在手里的沙,越是用力越是流失。
年轻版叶小孤突然低低地说了句什么,声音太轻,被风吹散了,只隐约听见“...别信日记...”接着是日记合上的声响,然后是渐渐远去的脚步声,这次走得很快,带着种仓促的逃离,军靴踩在碎石上的声响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山风里。
石门缝隙的光线彻底熄灭了。洞里重新陷入黑暗,比之前更浓,浓得像化不开的墨。黑发又开始轻轻蠕动,裹着身体的力度恰到好处,像件柔软的茧。手背上的红丝慢慢褪去,只留下淡淡的痕迹,像从未出现过。
我知道,他们没有找到破军,也没有破阵,只是暂时逃离了。用不了多久,他们会像之前的无数个“我们”一样,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回到这里,年轻版老胡会变成新的血引,年轻版叶小孤会变成新的“我”,坐在这白骨堆上,听着新的脚步声,数着新的步数。
黑暗中,心跳声和白骨堆的呼吸再次融为一体,“咚、咚、咚”的,像个永恒的计时器。手背上的凹痕不再发痒,只剩下片熟悉的麻木,像块被遗忘在土里的磁石,等待着下一次被唤醒的时刻。
远处的山风里,隐约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很轻,带着对未知的好奇,一步步靠近石门,像无数个之前的开始,也像无数个之后的结局。
我闭上眼睛,任由意识再次沉入温水般的混沌里。黑暗中,仿佛有无数个模糊的影子在轻轻晃动,它们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汇成句无声的叹息,在洞里久久回荡:
“你看,它记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