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选择性执法
当他登上了望台时,晨雾之中,已然能够望见东狄大军的旌旗如林般立于五里之外——多耳衮并未北渡黄河,而是率军折返杀了回来。
“贺指挥!”
张维声音颤抖地唤来昨夜被派去巡防的贺连城,问道:“外围防务状况如何?”
贺连城甲胄之上尚沾着夜露,抱拳答道:“北面寨墙已加固,壕沟昨夜匆忙赶工仅挖了半圈。但至少——尚可使用。”
贺连城连夜督建的外围防御工事总算未出现重大纰漏——至少面向北面的寨墙和壕沟勉强竣工,拒马也已补上了。
临时赶工总好过毫无准备。
多耳衮正骑马缓缓行进在阵前。他打量着远处仓促加固的寨墙,仿若在观赏困兽的最后挣扎。
“贝勒爷,”
谭泰忍不住请战:“此刻冲阵必能——”
“急什么?”
多耳衮轻抚马鬃,说道:“你可曾见过狼群急于扑咬尚未流尽鲜血的麋鹿?”
此刻的他,已然从那赌命的先锋变回了沉稳的老猎手。
多年的征战经验使他明白,眼前的猎物无需拼尽全力,只需耐心周旋即可,不出几日就会……
他所求的不止是胜利,而是在己方损失轻微的情况下获得的全胜。
(不控制伤亡一味刚终究二流统帅)
他转头下令:“让阿喇纳和鄂齐尔率领骑兵去截断敌人粮道,其余人伐木制造盾车、巢车。”
五千镶白旗骑兵留下护卫大营,其余草原骑兵由阿喇纳和鄂齐尔率领,前去袭扰魏军粮道。多耳衮要彻底切断魏军的补给线。
他断定,对方追击如此急切,必定来不及修筑后方的甬道,后勤必然薄弱。
“待熬拜得手,敌人粮食断绝,不攻自破。”
多耳衮望着远处的魏军营寨,神色从容。
若非万不得已,哪个主帅愿意充当冲锋陷阵的先锋?
运筹帷幄,慢慢耗尽敌人的实力,才是他所钟爱的方式。
喜欢带头冲锋的主帅确实寥寥无几,风险过高,对个人战斗力和八字要求亦极高。
实力尚且为次要条件,八字硬才是关键。
东狄大军的回马枪如同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刺入了勋贵军官们脆弱的内心。
他们的狂妄与信心早已随着昨日先锋营的覆灭,如沙地上的城堡般碎落一地。
寨墙上,几个江南兵握着长枪的手不住颤抖,枪尖在晨光下晃动不止——他们昨夜听闻了先锋营的惨状,今日又目睹对面军阵中那面用江铁山人皮制成的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继续挖掘!至少要挖到五尺深!”
贺连城厉声呵斥着工事旁的士卒,衣上沾满泥土。
亲兵匆忙跑来低语几句,贺连城脸色陡然一变:“什么?昨夜有军报被延误了?”当他赶到营门外时,那个夜不收正蜷缩在草堆里,肋骨断了三根,脸上凝固的血迹与泥灰混杂在一起,手里还紧紧攥着被踩烂的军报残片。
“看到的人说是英国公府的管家让人打的……”
亲兵低声说道,“没给门包……”
贺连城一脚踢翻旁边的水桶,水花溅在“肃静回避”的牌匾上:“入娘的!这群蛀虫!”
他翻身上马直奔中军大帐,沿途看见几个勋贵子弟正偷偷收拾财物。
长乐侯王玄之如失魂落魄般来回踱步:“为何会南下……他们理应北逃才对……”
“多耳衮为何不北渡黄河……”
魏国公二子徐世忠更是狼狈不堪,捧着个鎏金痰盂呕吐不止——听闻多耳衮杀回马枪时,他正在偷喝压惊的参汤。
“国公爷!”
贺连城掀帐而入,说道:“昨夜兖州府急报被王安私自阻拦!还殴打了送急报的士兵,东狄骑兵已迂回至我军后方可能要攻击粮道!”
他有意提高声调,郑重宣告:“依照大魏军法,贻误军机者——斩!”
营帐之内,刹那间一片死寂。
武威伯慕容锋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颈。
“带上来。”英国公厉声喝道。
当被五花大绑的王安被亲兵拖拽进来时,这个平日里嚣张跋扈的管家依旧一脸茫然,问道:“国公爷?奴婢做错了什……”
“贻误军机,该当何罪?”
英国公猛拍桌案,声音雄浑响亮。
他特意环顾帐中诸位将领,尤其是昨日那几个逃回来的勋贵,说道:“本帅今日就让尔等见识见识,何为军法如山!”
尚方宝剑出鞘,寒光一闪而过,王安的人头滚落至魏国公二子徐世忠的脚边。
英国公抖落剑上的血珠,神情表现得刚正威严:“传示三军!这便是贻误军机的下场!”
直至丧命,这位管家也未能明白,自己不过是按照金陵的规矩行事,为何就要遭受“大义灭亲”之祸?
中军大营之外,士卒们望着王安的无头尸体被高高悬挂起来,却都在低声议论:
“杀个看门的狗算什么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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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本事把那些弃营逃跑的侯爷砍了啊!”
“江将军的皮还在东狄大营随风飘着呢……”
将士们冷眼相看,心中明镜似的——杀个下人能说明什么?
那些临阵脱逃的勋贵将领,不还安然坐在营帐之中吗?
说到底,不过是因为王安背后没有“他姑是我老娘”这样的靠山罢了。贺连城冷眼旁观着张维的这番作态。
杀个管家不过是做给普通士兵看的一场戏,让底下的将士出出气倒也无妨。
真正触及勋贵的利益时,这位号称“铁面无私”的英国公,就连手中的尚方宝剑都会失去锋芒。
贺连城接着提议道:“多耳衮虽气势正旺,实则孤军深入。
末将有三条计策:
其一,命令东昌府王通率领豫州军向西进发,侵扰大名府,不求攻克,只需扰乱多耳衮的后方,使其有所顾虑而不敢南下;
其二,调遣青州齐州军、莱州府余大人麾下禁军一部从东面夹击多耳衮部的侧翼;
其三,目前粮仓告急,粮道不保,大营仅剩余五日的粮草。”
他继续说道,“应当立即改用小斛分发粮食,支撑十日。待豫州军侵扰敌后,齐州军与余大人的援军赶到,多耳衮自会退兵。”
贺连城的计划老谋深算、周全缜密,只求稳固防守、等待援军,并不追求一举获胜。
然而,他遗漏了一个关键因素——政治。
英国公张维的指尖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莱州府的位置,说道:“豫州军可以调动,齐州军也能够征调。”
英国公张维微微点头,却又说道:“余大人不必回援,只需固守莱州府即可。”
贺连城再三苦苦相劝,张维始终坚持己见,不肯更改。
他终究是一介武夫,未能洞悉其中的玄机:余廷益与他之间的分歧,表面上是进军策略的差异,实际上是禁军中两股势力的较量——勋贵世家与草根将领的权力斗争。
去年随余廷益驰援齐州的禁军将领,皆是太平二年军改的受益者。
那场由左相诸葛明暗中推动、余廷益主导的军改,硬生生从勋贵手中夺走了禁军三分之一卫指挥、半数千户的世袭职位。
十年前,北伐结束,北伐军进行大规模拆分,除了少数几家地方实力派,那些被禁军吸纳的将领很快便失势了。
战事结束,到了论功行赏、分配利益的时候,权贵的本性暴露无遗,攻城之时不见他们的身影,功成之后却必定要分一杯羹,皇帝也需要他们来制衡势力过大的北伐军。
即便能征善战又如何?
在这权力的博弈场中,终究是讲究关系、看重门第的。
地位低下之人只需埋头做事即可,享用利益和分配利益乃是属于食利阶层的特权。
无论贺连城说得多么恳切,英国公也绝不会调回余廷益。
那位兵部尚书倘若真能率兵解了围,岂不是显得他张维无能?
即便大军危在旦夕,这位主帅最先考虑的,依旧是自己的颜面与权威。
离开大帐之后,贺连城只能带领部下埋头修筑营寨之间的甬道,以防被敌军各个击破。
这位老将心中明白,自己的计划本就已是在险境中寻求生机。
可眼下,除了加强营防之外,他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