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6章 《时间迷宫中的方言诗学》
《时间迷宫中的方言诗学》
——论树科《有我冇我》的时空辩证与存在叩问
文/元诗
在当代汉语诗歌的版图中,方言写作始终保持着某种倔强的边缘姿态,而粤语诗歌更以其独特的音韵系统和语法结构,构建起一道别样的语言风景。树科的《有我冇我》恰如一枚棱镜,透过粤方言特有的语法褶皱,折射出关于时间本质与存在确证的深邃思考。这首短诗以看似简单的词汇回旋,实则编织出一个精密的时空迷宫,其中"寻日"(昨日)、"而家"(现在)、"递日"(他日)不再仅是线性时间轴上的刻度,而成为相互渗透、彼此质疑的存在维度。当诗人用"己己"(自己)这个粤语特有的叠词形式叩问身份认同时,实际上已经将海德格尔所谓"此在"(dasein)的哲学命题,转化为了充满烟火气的方言诗学实践。
一、粤语语法的时间拓扑学
粤语独特的语法结构在《有我冇我》中绝非仅是方言色彩的装饰,而是成为了诗歌思维的生成性装置。诗中"仲有寻日?"(还有昨天?)这样的疑问句式,通过粤语特有的副词"仲"(还)与句末疑问词的搭配,天然携带一种持续性的时间困惑。比较普通话的"还有昨天吗?",粤语表达更强烈地暗示"昨天"在当下语境中的顽固滞留。这种语法特性恰如德里达"幽灵学"(hauntology)理论的方言注脚——过去从未真正过去,它始终以幽灵形态萦绕当下。
诗中"而家系唔系仲喺寻日?"(现在是不是还在昨天?)这一问句,通过粤语特有的"系唔系"(是不是)双重肯定否定结构,制造出逻辑上的微妙悬置。这种表达方式在语言学上被称为"正反问句",其特殊之处在于将肯定与否定并置,形成思维的辩证空间。诗人借此不仅质疑时间的线性流动,更暗示了主体在不同时间维度中的分裂状态。当现代汉语普遍使用"是不是"这样已经词汇化的问询结构时,粤语保持的"系唔系"分离形式,恰好为诗歌提供了语法层面的辩证张力。
值得注意的是诗中"递日"(字面为"传递的日子",在粤语中意指"未来的某天")一词的选择。不同于普通话常用的"明日"或"未来","递日"包含着时间传递、交付的动态意象。这个词汇本身就成为时间观的隐喻——未来不是静态的等待,而是需要被传递、被交付的任务。诗人通过方言词汇的精确选择,在不经意间已经构建起独特的时间传递理论,这与法国哲学家柏格森"绵延"(duree)概念中关于时间不可分割的流动性思考形成跨时空对话。
二、叠词哲学与主体性解构
诗歌末段"己己"这一粤语叠词的使用,堪称全诗的点睛之笔。在标准汉语中,"自己"是一个凝固的复合词,其内部结构对使用者而言基本透明;而粤语中的"己己"通过叠词形式,将自我指称变成了一个需要反复确认的动作。这种语言形式上的自我复制,恰如主体性建构过程中的镜像反射——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在此找到了方言诗学的绝佳例证。
"己己仲系唔系仲喺己己"(自己还是不是还在自己)这句诗,通过粤语特有的重复结构和多重副词叠加,将自我认同的困惑推向了极致。从语言学的"可别性"(iconicity)原则来看,词语形式的重复(己己)与意义的自我指涉形成同构关系,这种形式与内容的完美契合是标准汉语难以企及的诗学效果。诗人似乎在暗示:在时间的错位中,自我认同不再是稳定的实体,而成为需要不断用语言重新确认的过程。
诗中从"我"到"我哋"(我们)再到"有冇我哋"(有没有我们)的演变,展示了主体性在群体维度上的消解过程。粤语特有的"哋"这个复数标记,不同于普通话中需要与"们"搭配使用的限制,可以灵活附着于各类代词和名词之后。这种语法便利使诗人能够在"我"与"我哋"之间建立更紧密的辩证关系,进而追问群体身份的存在确证。当海德格尔强调"共在"(mitsein)是此在的基本结构时,树科通过粤语特有的复数形式,将这一哲学思考转化为了充满张力的诗学叩问。
三、循环修辞与存在的诗性确证
《有我冇我》全诗仅七行,却包含了五次"谂"(想)的变体形式,这种思维动词的高频出现并非偶然。在粤语中,"谂"比普通话的"想"更具口语化和持续性意味,常暗含反复思量的动作延长。诗人通过这个关键词的重复,在微观层面实践了诗歌主题的时空回环。这种修辞策略令人想起保罗·策兰诗歌中的"语言结晶体"——通过最小化的语言材料实现最大化的意义密度。
诗歌首句"谂返寻日,仲有寻日?"(回想昨天,还有昨天?)即建立起记忆与存在的根本联系。粤语"谂返"这个短语中的"返"字暗示着思维的折返运动,与普通话"回想"中单向度的"回"形成微妙对比。这种语言细节使诗人的时间之思从一开始就带有循环往复的特质,与艾略特《四个四重奏》中"在我的开始是我的结束"的循环时间观形成跨越语种的呼应。
诗中"而家系唔系仲喺寻日?递日,系唔系仲喺而家?"这两问构成的对称结构,展示了诗人精湛的时空辩证法。通过粤语特有的语序灵活性和副词系统,诗人能够在保持口语流畅的同时,构建起精密的哲学追问。这种表达在标准汉语中可能需要更多解释性成分才能完成,而粤语凭借其语法弹性实现了思维的经济性表达。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将"递日"(未来)置于"而家"(现在)之前询问,这种看似违反直觉的语序安排,实则暗示了未来对现在的逆向塑造力——正如布洛赫(ernst Bloch)在《希望的原理》中所强调的,未来作为一种"尚未存在"(noch-nicht-sein)已经参与着当下的构成。
四、方言诗学的本体论价值
《有我冇我》的成功不仅在于其哲学深度,更在于它证明了方言可以成为现代诗思的有效载体。粤语中保留的古汉语成分(如"谂"对应古汉语的"念")与独特语法结构,为诗歌提供了标准汉语难以企及的表达可能。当诗人用"己己"这样的叠词叩问身份时,他实际上是在邀请读者重新思考语言与存在的关系——我们是用语言表达预先存在的思想,还是思想本身就在语言形式中生成?
这首诗对"有冇"(有没有)的反复追问,展示了粤语否定式的特殊哲学意蕴。粤语中"有"可以单独构成肯定存在,"冇"则是"有"的否定形式,这种对称性比普通话的"有"和"没有"更具逻辑美感。诗人利用这一语言特性,将存在论的基本问题转化为干净利落的方言表达,实现了海德格尔"语言是存在之家"的诗学实践。
从文学史角度看,《有我冇我》延续了也革新了方言诗歌的传统。它既不同于韩邦庆《海上花列传》中以吴语写就的世情描摹,也有别于黄遵宪"我手写我口"的启蒙主张。树科的粤语诗学将方言提升至存在思考的高度,证明边缘语言同样能够处理普世性哲学命题。这种创作实践呼应了德勒兹"小文学"(minor literature)的概念——用主流语言中的非主流表达,创造解辖域化的革命性文本。
五、余论:沙湖畔的时间哲人
标注创作于"粤北韶城沙湖畔"的这首诗,将抽象时空之思锚定在具体地理坐标上,这一细节意味深长。沙湖的"沙"暗示着时间的流逝(沙漏意象),而"湖"则象征着时间的静止与包容。诗人在这水陆交界处思考时间的辩证关系,地理空间与思维空间形成隐喻性重叠。标注2025年4月26日的未来日期,更是在实践诗中"递日"参与当下构成的时间理念——诗歌本身已成为它试图言说的时空融合的例证。
《有我冇我》以其精炼的方言表达,实现了对时间本质的诗性探索。在这个标准汉语日益同质化的时代,树科的粤语诗学证明了边缘语言的哲学潜力。当诗中的"己己"不断回响,我们听到的不仅是一个方言词汇的韵律,更是所有现代人对存在确证的永恒追问。这首诗最终告诉我们:或许正如本雅明所说,真理不在于表达什么,而在于表达方式本身——而方言,恰恰可能是抵达某些真理的特快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