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难克制·心悬
府医一路叹气摇头出了合宜院,恰在廊下撞见喆文。
二人目光相对,喆文脸色骤变,瞥见府医来时的方向,顿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上前追问:“您这是从合宜院过来?可是少夫人她……出了什么事?”
府医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冷笑道:“某人若是再当这勤快的狗腿子,往后我怕是还要多跑几趟合宜院。”
喆文一时语塞,满脸茫然:“您今日这是怎了?为何说话带刺?”
府医摆了摆手,冷声道:“我不知,我什么都不知。”说罢甩袖而去,竟不再看他一眼。
喆文本是个灵光人,此刻脑子却像被浆糊糊住,直到往前走了两步,才骤然顿住脚步——府医的话意,他终于想明白了。
一时脸色煞白转青,满心委屈却无处诉说。主子吩咐他去提会心,他才刚起了句质疑,便被主子厉声驳回。他不过是个奴才,除了遵令行事,还能如何?
偏偏做了差事,还要遭人嫌、被人误解。这“狗腿子”的名声,哪里是他甘愿要的?
喆文回了止戈院,不见木婉秋身影,先松了口气。他快步往主子寝房去,见陆曜果然独自在屋内,又暗舒一口气,轻步踏入,尚未开口,便闻屋内传来声音。
“喆文?”
“是奴才。”喆文忙上前,立在床边。望着闭目养神的陆曜,他鼻尖忽然一酸——何时见过主子这般脆弱的模样?
容不得多思,喆文深知时间紧迫,若等木婉秋回来,许多话便不好再说。他轻声试探:“少爷,您的头可还疼?”
陆曜缓缓睁眼,见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语气平淡:“有话便说。”
喆文立刻压低声音:“奴才方才在院外撞见府医,瞧他是从合宜院出来的,不知……少夫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陆曜闻言一怔,眼底瞬间掠过一丝波澜,强压下情绪问道:“你没问?”
“奴才问了,可府医不肯说,还借机数落了奴才一顿。”
陆曜闭了闭眼,心中暗忖:若真是出了大事,府医断不会这般平静。他并非蠢人,稚鱼怀着身孕,若真有凶险,他怎敢隐瞒不报?不肯说,反倒证明问题不大。
他深吸一口气,心口却仍隐隐作痛。再睁眼时,迎上喆文期盼的目光,只淡淡道:“你出去吧。”
喆文又惊又急:“大少爷,您就没什么要吩咐的?”
陆曜看着他,不发一言。
喆文更急了,声音也微微发颤:“若是往日,少夫人那边稍有风吹草动,您定是第一个赶过去的。可如今……您未免也太冷淡了些。”
陆曜漆黑的眼眸里,不见半分情绪。他薄唇轻启,只说了三个字:
“我忘了。”
喆文霎时语塞,剩下的话全堵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
喆文只觉牙根阵阵发疼——“我忘了”这三个字,简直是堵死所有话的铁闸。他一个下人,尽到本分、把话说透,可主子们的事,终究不是他能插手的。
大少爷倒好,一句“忘了”便推得干净。可再怎么忘,那曾放在心尖上疼爱的人,怎会提起来时半分情绪也无?更何况……少夫人腹中还怀着他的骨肉啊!单凭这一点,大少爷也不该这般无动于衷!
屋内,陆曜哪里睡得着?一闭眼,陈稚鱼的身影便在眼前晃;一睁眼,心头翻涌的情绪更浓烈。想见她,想把她拥进怀里,想同她把一切说清……可每想一次,心口就空落落的疼。
事到如今,他早已别无选择。他不想拖她下水,却骗不了自己——这场局里,她本就是最先入局的人。换句话说,没有她,便不会有这盘棋。
那人的目的再明显不过,为离间他们夫妻,竟下了这般狠手。若非他早有防范、假意失忆,此刻怕是真中了计,事情只会更糟。
可他也时常想,即便自己当真忘了前尘,也绝不会忘了爱她的感觉。哪怕初见时只剩陌生,他也定会再一次爱上她——她是陈稚鱼啊,是生来就该属于他的爱人。
陆曜沉沉闭着眼,一滴泪从眼角悄然滑落。他按住发疼的心口,却怎么也止不住那深入骨髓的酸楚。
……
陈稚鱼服下汤药,便静静躺卧在床,一双眼望着床顶的描金帐钩,久久未动。
她竟不知该庆幸与否——如今的处境,于她而言,分明是进也难,等也煎熬。
自知道他失了记忆起,她的思绪便从未安稳过,一团乱麻般理不出头绪。既心疼他遭此横祸,心底又压着说不出的酸涩——毕竟如今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个陌生的人,过往那些两情相悦的时光、彼此牵挂的心意,在他那里,早已烟消云散。
甚至她不敢想,若是四年前的陆曜,遇到婚约解除的危机,他会愿意另娶他人吗?
他如今与木婉秋形影不离,似乎就已经成了答案。
陈稚鱼咬唇,不敢去想这个可能,若是如此,自己岂不成了笑话?
她如今,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失了记忆的他,怕见他眼中全然陌生的目光,怕他开口时疏离的语气,怕自己会忍不住心痛,会忍不住退缩。
这般想来,眼下卧床静养的境况,倒成了她光明正大躲避的理由。
短时间内,她不必去想那些烦心事,不必去面对难堪的局面。就让她暂且逃避片刻,等心绪稍稍平复,再慢慢想办法应对眼前的困境吧。
陈稚鱼已打定主意,暂不去见他,也不再胡思乱想。可世事难料,总有变数悄然滋生。
这日黄昏,她未曾想过,陆曜竟会被人推着来合宜院。彼时她正半靠在床榻上,手中翻着一卷厚重的人物传,屋内静得只余书页轻响。
直到滚轮木椅的声响传入耳中,她抬眸望去——陆曜坐在特制的木椅上,周身裹得严实,头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纱布,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喆文推着他进门时,两人目光猝不及防相撞,陈稚鱼霎时愣住。
她从没想过,再见会是这般光景。显然,彼此都未做好准备,即便有人强装镇定,紧绷的脖颈线条也藏不住慌乱。
陈稚鱼因卧床静养,早已卸了钗环、换了寝衣,一身素净。他的突然到访,让她怔了足足三息。下一瞬,她下意识掀了被子要下床,伸手便想去查看他的伤势——这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未及多想半分。
可他的反应同样迅速,亦是出于本能。在她的手即将触到他时,他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的触碰。
陈稚鱼的手僵在半空,怔怔看向他的眼睛。那双曾盛满温柔的眼眸,此刻只剩平静与疏离,让她呼吸骤然一窒。她连忙在心底劝自己:他忘了,他不认得我了。
缓缓收回手,她重新坐回床榻,细心将腹部以下盖好。再抬眼时,却见他的目光在她小腹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仿佛只是无意一瞥。
屋内的空气骤然凝滞,只余窗外晚风拂动窗纱的轻响。陈稚鱼垂眸看着锦被上的暗纹,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方才被避开的手,仿佛还残留着落空的凉意。
喆文是外男,不方便进女主人的寝房,他将大少爷送到门口后,是由春月推进来的。
春月见这光景,忙上前两步打圆场:“少夫人,少爷精神好些了,便想着来看看您……”
话未说完,却被陆曜淡淡打断:“听喆文说,碰到府医安从你院里离开,便来问问你这边情况如何?”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半分情绪,感不出半点温度,目光落在陈稚鱼身上时,也只像在看一个寻常之人。
陈稚鱼只与他对视了一眼,有些受不住两人之间沉涩的气氛,移开眼去,心头微涩,缓声道:“劳烦少爷挂心,府医说只是动了些胎气,静养几日便好。”
“胎气”二字出口,陆曜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眸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快得让人抓不住。
“可会痛?”
“不了。”
“可严重?”
“还好。”
陈稚鱼有些心不在焉,话到此处,她没意识自己在说些什么,只说:“并非大事,几服药下去就好了,烦请大少爷莫要说出去,我不想长辈们担心。”
她不看自己的时候,陆曜才能光明正大的看着她,眼里的情绪泄露几分,又叫他冷脸压住了情绪。
“我非多舌之人。”
话到此处,两人都沉默下来。
陆曜没能控制住自己,知她有些不好,不亲自来看看,总是不能安心,如今人看到了,却不知还能与她说什么了,他们之间,如今能说的实在有限。
他的心跳如擂鼓,有些控制不住的架势。
“春月,推我离开。”
春月迟疑地看了少夫人一眼,见她半垂着脑袋,一半头发倾斜,遮住了半边脸,也挡住了她脸上的情绪,不敢违逆少爷的话,只能推着木椅转身。
门扉轻阖的声响传来,陈稚鱼才缓缓抬眼,望着空荡的门口,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心脏咚咚直跳。
说不清楚的感受,她认得他,而他,面对的只是一个陌生人。
方才他躲避的动作,疏离的表情,淡漠的语气,比初见时还不如,至少初见之时,他是君子做派,气度温和……
这就是他四年前的样子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