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卷四 程元玉店肆代偿钱 十一娘云冈纵谭侠
有一段赞语这样写道:“红线下世,毒哉仙仙。隐娘出没,跨黑白卫。香丸袅袅,游刃香烟。崔妾白练,夜半忽失。侠妪条裂,宅众神耳。贾妻断婴,离恨以豁。解洵娶妇,川陆毕具。三鬟携珠,塔户严扃。车中飞度,尺余一孔。”这段赞语,讲述的全是从前剑侠女子的传奇故事。自古以来,世间便存在这样一门特殊的技艺,无论男女,都有人修习。这些人虽不属真正的仙家道统,却一心行侠仗义,专做除恶扬善之事。若修行功德足够,也能借此修成仙道。因此,一些热心之人将相关事迹收集起来,编成了《剑侠传》,还有人专门将女子的故事集结成册,写成《侠女传》 。前面赞语中提及的,便都是女子剑侠的事迹。
其中的红线,本是潞州节度使薛嵩府上的一名婢女。当时,魏博节度使田承嗣豢养了三千精锐士兵,妄图吞并潞州,薛嵩为此日夜忧心忡忡。红线得知此事后,施展奇妙的剑术,在深夜三更时分,往返七百里,飞身潜入魏博节度使府,取走了田承嗣床头的金盒。次日,魏博府上下因金盒失窃而人心惶惶,四处搜查。薛嵩却派人将金盒送还田承嗣。田承嗣见到金盒后惊恐万分,深知对方是剑侠,担心自己性命不保,便打消了吞并潞州的念头。后来,红线透露自己前世本是男子,因误用药物致人死亡,所以今生被罚为女子。如今功德圆满,便前往修仙去了,这便是红线的传奇经历。
隐娘姓聂,是魏博大将聂锋的女儿。幼年时,她偶遇一位乞讨的老尼,被老尼带走,传授了奇异的法术。长大后,隐娘嫁了人,夫妻二人各骑一头蹇驴,一黑一白。这种蹇驴产自卫地,所以又被称为“卫”。需要时,骑上它便能出行;不需要时,驴子便会消失不见,原来这驴子竟是用纸制作而成。起初,隐娘在魏帅身边效力,魏帅与许州节度使刘昌裔不和,便派隐娘去取刘昌裔的首级。没想到刘昌裔精通占卜之术,算出隐娘夫妻二人即将入境,提前派将领到城北等候,并嘱咐:“只要见到一男一女,骑着黑白两头驴的,便是目标人物,可立即传达我的命令,前去迎接。”隐娘抵达许州,见到这般情形,佩服刘昌裔的神机妙算,于是离开魏帅,转投许州。魏帅得知后,先派精精儿前去刺杀隐娘,结果反被隐娘所杀。魏帅又派出妙手空空儿,隐娘化作一只蠛蠓,飞入刘昌裔口中,让刘昌裔将一块于阗美玉围在颈间。空空儿在三更时赶到,用匕首向刘昌裔颈部划去,却被美玉挡住,只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未能得逞。空空儿自觉羞愧,远走千里,再也没有出现,刘昌裔和隐娘也因此逃过一劫,这便是隐娘的故事。
还有香丸女子,她与一名侍女居住在观音里。一日,一位书生闲逛时,见到她美貌动人,心生爱慕。旁边几个恶少年却在一旁诋毁女子,编造许多不实的淫邪之事,书生信以为真,便轻视女子。回家后,书生与妻子谈及此事,才得知女子与妻子家有亲戚关系,是一位品行高洁、性格古怪的女子,亲戚们都对她敬畏有加。书生心中不平,想要替女子教训那些恶少年,还未行动,女子便派侍女前来致谢:“郎君如此好心,虽然还未行动,但主母已感激不尽。”并邀请书生前往家中,设宴款待。饮酒至半,侍女背着一个皮袋前来,对书生说:“这是主母送给您的。”书生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三四颗人头,面色还未改变,正是平日欺侮他的仇人。书生大吃一惊,担心受到牵连,急忙想要逃走。侍女连忙安慰:“莫怕,莫怕!”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包闪着白光的药粉,用小指甲挑出一点,弹在断颈处,只见头颅渐渐缩小,变成李子大小。侍女将人头一个个放入口中吃掉,吐出的果核也是李子状。吃完后,侍女又对书生说:“主母也希望郎君能帮她报仇,除掉那些恶少年。”书生推辞道:“我怎么能做这种事?”侍女拿出一颗香丸:“无需郎君动手,只需打扫干净书房,将这香丸放在炉中焚烧,跟着香烟飘去的方向,必然能成事。”又将之前的皮袋交给他:“若有人头,就放入袋中,然后跟着香烟回来,不要害怕。”书生按照吩咐行事,只见香烟袅袅升起,所过之处有光芒闪现,且能穿透墙壁。每到一处,遇到恶少年,香烟便绕颈三圈,对方头颅随即落地,而其家人毫无察觉,书生便将头颅放入皮袋中。如此辗转数处,香烟袅袅返回,书生也跟着回来。此时还不到三更,一切就像做梦一般。事情结束后,香丸自行飞走,侍女前来取走头颅,用药处理后,像之前一样吃掉,然后对书生说:“主母传话,这是您需要度过的难关。闯过此关,便可准备一同修炼成仙了。”此后,女子和书生便不知所踪,只留下一本《香丸志》记载此事。
崔妾的故事发生在唐贞元年间。博陵的崔慎思进京参加进士考试,租房子居住。房东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寡妇,容貌秀丽。崔慎思请媒人前去说亲,想娶她为妻,女子却拒绝道:“我并非官宦人家的女儿,门不当户不对,日后必定后悔,只愿做妾。”于是跟随了崔慎思。两年后,她生下一个儿子。崔慎思询问她的姓氏,她始终不肯说。一天夜里,崔慎思与她同床而眠,睡到半夜,女子忽然不见踪影。崔慎思怀疑她有奸情,心中愤怒不已,起身走到堂前,正徘徊不定时,忽见女子从屋顶下来,身上缠着白练,右手拿着匕首,左手提着一颗人头,对崔慎思说:“我父亲当年被郡守冤杀,我寻求报仇多年,如今终于成功,不能在此久留了。”她将宅子赠送给崔慎思,翻墙离去。崔慎思惊魂未定,不久女子又回来,说要再给孩子喂一次奶。片刻后出来,说了句“从此永别”,便彻底消失不见。崔慎思回到房中,发现儿子已被杀死,原来女子为了了却心中牵挂,才做出这样的决定,这便是“崔妾白练”的故事。
侠妪的故事,由元雍的小妾修容亲口所述。修容说,小时候家乡遭遇盗贼,一位老妇人找到她母亲说:“你家向来积德行善,虽有盗贼作乱,不必惊慌,我会保护你们。”老妇人从袖中取出二尺黑绫,撕成细条,让每人在手臂上系一条,说:“跟我来!”修容母子跟随老妇人来到一座道观,老妇人指着一尊神像说:“你们躲在它的耳朵里。”接着让修容母子闭上眼睛,背着他们进入神像耳中。看似小小的神像耳朵,进去后却像一间宽敞的屋子。老妇人早晚都会来看望他们,饮食也由她送来。神像的耳孔原本只有指头大小,但每当饮食送来时,耳孔就会变大。后来盗贼被平定,老妇人又像来时一样,将他们背回了家。修容想要拜老妇人为师,发誓修行,报答恩德,老妇人却说她仙骨未具,不肯收留,此后便不知去向,这便是“侠妪神耳”的由来。
贾人妻的故事与崔慎思的妾有些相似。余干县尉王立在调选官职时流落他乡,遇到一位美貌妇人。妇人自称是商人之妻,丈夫已去世十年,家中颇有资产,愿意招王立为婿,后来还生下一个儿子。有一天,妇人同样提着人头回来,说仇已报,要立刻离开京城。离开后又返回,说要再喂一次孩子,以解离别之恨。喂完后便离去,等王立回房,发现孩子已身首异处,这便是“贾妻断婴”的故事,与崔妾的经历如出一辙。
解洵是宋代的武官,靖康之乱时,他沦陷在北方,孤苦无依。亲戚怜悯他,便为他另娶了一位妻子。妻子带来丰厚的嫁妆,解洵因此得以维持生计。重阳节那天,解洵想起失散的前妻,不禁落泪。妻子得知他想回到宋朝,便为他筹备好水陆两路的路费,与他一同踏上归程。一路上,无论是水路住宿还是山路行进,妻子都精心照料、防备周全,解洵深受其助。回到家后,解洵的兄长解潜因累积军功,已成为大帅,兄弟相见十分欢喜,解潜还赠送了四名婢女给解洵。解洵宠爱婢女,渐渐疏远了妻子。一日饮酒时,妻子责备解洵:“你难道忘了当年在赵魏之地乞讨的日子吗?若不是我,你早已饿死。如今刚有起色,便忘恩负义,这岂是大丈夫所为?”解洵已有醉意,听后大怒,挥拳相向,妻子默默忍受,冷笑不语。解洵仍辱骂不止,突然,妻子站起身来,屋内灯烛瞬间熄灭,一股冷气袭来,四名婢女惊恐地仆倒在地。片刻后,灯烛重新亮起,婢女们起身一看,解洵已被杀死,连头颅都不见了踪影,妻子和屋内的财物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解潜得知后,派三千精兵四处追捕,却始终没有下落,这便是“解洵娶妇”的故事。
再来说说三鬟女子的故事。潘将军的玉念珠丢失,四处寻访都毫无头绪,原来是她和朋友嬉戏玩耍时,将念珠取走,挂在了慈恩寺塔院的相轮之上。后来潘家悬赏重金寻找,她的舅舅王超询问此事,她承诺能取回。当时寺门刚刚打开,塔门还上着锁,众人只见她身姿轻盈如飞鸟,眨眼间便到了相轮之上,还向王超举手示意,随后顺利取下念珠交给他,王超便去领赏。可到了第二天,这女子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车中女子的故事又是怎样的呢?吴郡有一位举子进京赶考,路上被两个少年带到家中。刚坐下,就见门口迎进一辆车,车中走出一位女子,邀请举子展示技艺。举子只能穿着靴子在墙壁上走上几步。女子又让在座的少年各自展示拿手绝活,有的能在墙壁上行走,有的能用手抓着椽子移动,动作轻盈得如同飞鸟。举子见状大为惊叹,佩服不已,随后便告辞离去。
过了几天,之前的两个少年又来找举子借马,举子不好拒绝,便将马借给了他们。没想到第二天,内苑发生失窃案,只找回了驮东西的马。官府追问马主,就把举子抓到内侍省审问。举子被推进一扇小门,官吏从后面一推,他便掉进了一个几丈深的深坑。举子抬头望去,坑顶距他七八丈高,只有一个一尺多宽的小孔透着光亮。就在他痛苦无助之时,突然有个东西像鸟一样飞落下来,仔细一看,正是之前见过的那位女子。女子用绢带系住举子的胳膊,另一端系在自己身上,然后纵身一跃,竟带着举子飞出了宫城。飞出城门数十里后,女子才将举子放下,对他说:“你赶紧回家,此地不宜久留!”举子一路乞讨、借宿,最终才得以回到吴地。
这两位女子的行为,多少带有些盗贼的意味,和前面那些报仇雪耻、救难解危的剑侠不同,后者才是修仙的正道。但世间确实存在这样的人,这些故事都是真实可考的,并非凭空捏造。
接下来,再讲一个身怀侠术的女子,她救助了一位落难之人,还发表了一番前所未有的剑侠言论,精彩绝妙。有诗为证:“念珠取却犹为戏,若似车中便累人。试听韦娘一席话,须知正直乃为真。”
徽州府有个商人,名叫程德瑜,表字元玉。他性格沉稳,为人庄重,不苟言笑,待人忠厚老实。程元玉常年往来川、陕两地做生意,贩卖货物,赚了不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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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他收齐货款,准备回家。和仆人将行李收拾妥当,只见行囊鼓鼓囊囊,装满了财物。程元玉自己骑着一匹马,仆人骑着牲口,二人踏上了归途。
路过文、阶道中时,程元玉和一群同样赶路的客商,一同住进了一家饭店,准备买些酒饭充饥。正吃着饭,只见一个妇人骑着驴来到店前,下了驴走进店里。程元玉抬头一看,这妇人三十岁左右,容貌颇为标致,只是一身装束和气质透着一股英武之气,显得十分干练。
饭店里的其他客人,见到这妇人,个个伸长脖子、摇头晃脑地打量她,还窃窃私语,胡乱猜测她的来历。只有程元玉端坐不动,目不斜视。这些细节都被妇人看在了眼里。
妇人吃完饭,突然举起双袖抖了抖,说道:“哎呀,我刚才出门忘了带钱,现在饭都吃完了,这可怎么办?”店里那些先前盯着她看的人,见状纷纷笑了起来。有人说:“原来是个骗饭吃的。”也有人说:“说不定真的是忘了。”还有人说:“看她这模样,像是在江湖上闯荡的,不像是本分人,骗饭这种事,她做得出来。”
饭店的年轻伙计一听妇人说没钱,立马一把拉住她,不让她走。店主也在一旁大声叫嚷:“青天白日的,吃了饭哪能不还钱!”妇人只能不停地解释:“我确实没带钱,下次一定补上。”店主却不依不饶:“谁认识你!”双方僵持不下,场面十分尴尬。
这时,程元玉走上前来,说道:“看这位娘子的样子,不像是会赖这顿饭钱的人,想必是真的忘带了。大家何必这样为难她呢?”说着,他伸手从腰间摸出一串钱,说道:“这顿饭钱,我替她付了。”店主这才松了手,算了算帐,拿了钱离开。
妇人走到程元玉面前,深深地拜了两拜,说道:“您真是个仗义的长者,请问您高姓大名,日后我一定加倍奉还。”程元玉摆摆手,说道:“不过是小事一桩,不值一提,钱也不用还了,姓名也不必问了。”
妇人却认真地说:“您可别这么说!您继续往前走,可能会遇到一些麻烦,到时候我会在此处出力报答您,所以一定要知道您的姓名,还请您不要隐瞒。至于我的姓名,您记住我叫韦十一娘就行。”
程元玉听她说话神神秘秘,一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把自己的姓名告诉了她。妇人又说:“我要去城西探望一个亲戚,一会儿就会回到东边来。”说完,她跨上驴背,猛地一甩鞭子,驴儿撒开四蹄,飞快地跑远了。
程元玉和仆人出了店门,骑上牲口继续赶路,一边走,一边心里犯嘀咕,细细回味刚才那妇人说的话,只觉得十分蹊跷。但他又转念一想:“一个妇人说的话,哪里能信?再说了,她连一顿饭钱都没带,就算我真遇到麻烦,她又能帮上什么忙?”就这样,他一路自言自语,走了好几里路。
途中,程元玉看到一个人,头戴毡笠,背着皮袋,浑身沾满灰尘,一看就是经常走长途的人。这个人一会儿走在前面,一会儿又落在后面,时不时和程元玉他们撞见。
程元玉在马上向他打听:“前面哪里有可以歇脚的地方?”那人回答:“再往前走六十里,有个杨松镇,是个专门供客商歇脚的地方,这附近暂时没有合适的住处。”程元玉知道杨松镇这个地方,又问道:“今天天色有点晚了,还能赶到那里吗?”
那人抬头看了看日影,说道:“我能到,你到不了。”程元玉觉得奇怪,说道:“这就奇怪了,我骑马都到不了,你走路反倒能到,这是什么道理?”那人笑着解释:“这儿有条小路,抄近道走二十里,就能到河水湾,再走二十里就到镇上了。你们要是走大路,绕来绕去,得多走二十多里,所以肯定赶不上。”
程元玉一听有近路可走,又见这人像是个经验丰富的老路人,便信以为真,把刚才韦十一娘说他会遇到危险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他和仆人骑着马,跟着那人往前走去。
一开始,小路还算平坦好走,可走了一里多路,地上渐渐全是山根处的顽石,驴马走在上面十分费劲。再往前走,一座陡峭的高山挡住了去路。绕着山走,四周全是茂密幽深的林子,抬头都看不见天空。程元玉和仆人心里直发慌,埋怨那人道:“你怎么带我们走这种路?”那人却满不在乎地笑道:“前面就好走了。”
程元玉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跟着。翻过一个山冈后,路变得比之前更加崎岖难行。程元玉这才明白自己中了圈套,心中暗叫:“不好!不好!”他急忙调转马头,想要往回走。
就在这时,那人突然吹了一声口哨,只见山前一下子涌出一群人来。这些人长相凶恶,身形魁梧,一看就不是善茬,仿佛是专门在月黑风高之时杀人放火的强盗。
程元玉一看这阵仗,知道自己今天怕是难以脱身,慌忙下马,恭恭敬敬地作揖道:“我身上所有的财物,任凭各位拿去,只求留下鞍马和衣物,让我能有盘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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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伙强盗听了他的话,果然只拿走了包裹,搜走了银两。等程元玉急忙转身去找马时,马早就挣脱缰绳,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仆人也吓得躲了起来,不见踪影。
程元玉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满心凄凉。他找了个高冈站上去,四处张望,可不要说那群强盗的踪迹,就连仆人和马的影子也看不到。周围荒无人烟,天色还渐渐暗了下来,他绝望地长叹一声:“看来我今天要命丧于此了!”
程元玉正急得六神无主、走投无路时,忽听得林间树叶“簌簌”作响。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人攀着藤蔓、抓着葛藤,动作十分轻盈地走来。等那人走近,原来是个女子。程元玉见来了人,心里的惊恐顿时消去了几分。他正要开口询问,那女子已快步走到他面前,施了一礼说道:“我是韦十一娘的弟子青霞。我师父算到您会遇到危险,特意让我在此等候。我师父就在前面,您随我去见她吧。”
程元玉听到“韦十一娘”三个字,又想起她之前说过自己会有危险的话,心里顿时燃起一丝希望,盼着她能救自己,胆子也稍稍大了些,便跟着青霞往前走。没走半里路,就在饭店遇到的那位妇人迎面走来。她笑着说道:“让您受这么大惊吓,没能早点来接应,实在是我的不是!您的货物已经取回来了,仆人跟马匹也都安好,不必担心。”
程元玉惊魂未定,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韦十一娘接着说:“今晚您不能再往前走了。我住的小庵就在附近,先到庵里吃顿饭,就在那儿歇一晚吧。前面的路也不安全,去不得。”程元玉不敢拒绝,只好跟着她走。
翻过两个山冈,前方出现一座陡峭的山峰,四周没有其他山脉相连,高耸的山峰直插云霄。韦十一娘指着山峰说:“这就是云冈,我的小庵就在山顶。”说着便带着程元玉,拽着藤萝、扶着树木,往山上攀爬。遇到特别陡峭的地方,韦十一娘和青霞就一起搀扶着他,走几步便歇一歇。程元玉爬得气喘吁吁,累得不行,可她俩却像走平地一样轻松。
程元玉抬头看山顶,感觉山顶仿佛在云雾之中;等好不容易爬到高处,云雾却又在脚下了。大约走了十几里路,才看到石阶。石阶有一百多级,走完石阶才是一片平地。平地上有一所茅屋,环境十分清幽雅致。韦十一娘请程元玉坐下,又唤出一个名叫缥云的女童,让她准备茶点、山珍和松酒招待客人,随后又吩咐准备饭菜,态度十分殷勤。
程元玉这才渐渐安定下来,欠身说道:“我一时疏忽,中了小人的圈套。若不是夫人相救,恐怕性命难保!只是夫人用了什么办法制住他们,还把我的货物取回来了呢?”韦十一娘微微一笑:“我是剑侠,并非普通人。之前在饭店里,见您举止文雅,不像其他人那样轻浮,所以对您心生敬意。又看您气色不佳,料想会有灾祸,便故意说没带钱付饭钱,试探您的为人。见您很讲义气,这才决定在此等候,报答您的恩情。那些小毛贼无礼,我已经教训过他们了。”
程元玉听了,又惊又喜,满心敬佩。他从小读过不少史书,知道世间有剑侠这一门道,便问道:“听说剑术起源于唐朝,到宋朝就失传了。所以从元朝到本朝,一直没听说过还有人会这门技艺。夫人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韦十一娘耐心解释道:“剑术并非起源于唐朝,也没有在宋朝失传。自黄帝从九天玄女那里得到兵符,就有了这门技艺。黄帝的大臣风后习得此术,这才打败了蚩尤。因为这门技艺太过神奇,黄帝担心有人乱用,加上上天戒律森严,所以一直没有大肆宣扬,只挑选少数诚实可靠的人,通过口传心授的方式传承。因此,这门技艺从未断绝,只是没有广泛流传。后来张良招募人去刺杀秦始皇,梁王派人刺杀袁盎,公孙述派人暗杀来歙、岑彭,李师道派人刺杀武元衡,用的都是这门剑术。
这门技艺不容易学到,唐朝的藩镇势力羡慕不已,极力招揽奇人异士。一些贪图利益的人,不管是非对错,都去为他们效力,所以才让人觉得只有唐朝才有剑侠。殊不知这些人违反了上天戒律,后来都没有好下场。因此,当时的先师重申了戒律,大致内容是:不得随意传人、不得随意杀人;不得帮恶人伤害好人;不得杀人后贪图名声。这几条戒律最为重要。所以赵元昊派去的刺客,不敢杀韩魏公;苗傅、刘正彦派去的刺客,不敢杀张德远,就是因为害怕违反戒律。”
程元玉疑惑道:“史书上记载黄帝与蚩尤交战,没说用到了剑术;张良招募的大力士,也没说会剑术;梁王、公孙述、李师道派去的人,都说是盗贼,怎么能说是剑侠呢?”
韦十一娘摇头道:“您说得不对,这正是我们这一行‘不居其名’的原则。蚩尤生得奇特,又身怀异术,岂是普通战斗就能战胜的?秦始皇贵为天子,身边护卫森严,威风凛凛,而且秦朝法律严苛,谁敢去刺杀他?就算有人刺杀,又怎么能全身而退?再看袁盎身为近臣,来歙、岑彭身为大帅,武元衡位居宰相,有人能在万众之中取其性命,在京城重地将其刺杀,若没有神奇的剑术,怎么可能做到?况且武元衡死后,连颅骨都被取走了,事发仓促间,普通人哪有这个闲工夫?史书上其实写得很明白,只是您没有仔细琢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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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元玉又问:“史书上记载的刺客,应该都是会剑术的吧?像荆轲刺秦王,说他剑术不精,那其他刺客大多都有剑术?”韦十一娘解释道:“司马迁的说法不准确。秦朝虽然无道,但秦始皇是天命所归,就算有剑术,又怎能随意使用?至于专诸、聂政这些人,只是出于义气,是有血性的好汉,原本不会剑术。如果这样都算会剑术,那世间那些拼命杀人、最后连自己性命都保不住的,岂不都是剑侠了?”
程元玉接着问:“那昆仑摩勒呢?”韦十一娘说:“他的本事比较粗浅。聂隐娘、红线才是剑术高手中的高手。摩勒靠的是身形矫健,只能在艰难险阻中展示敏捷的身手。而隐娘她们靠的是神奇的功法,其中的玄妙之处,连鬼神都无法看透,她们能穿过针眼,藏身在皮囊之中,瞬间跨越千里,来去无踪,这才是真正的剑术。”
程元玉又想起《虬髯客传》,说道:“我看《虬髯客传》里说,他把仇人的首级拿来吃了,剑术可以用来报私仇吗?”韦十一娘正色道:“不是这样的。虬髯客的故事是寓言,并非真实。就算是报仇,也要分是非对错。如果错在自己,我们是不敢用剑术报仇的。”
程元玉又问:“那剑侠所说的仇人,一般都是什么样的人呢?”韦十一娘严肃地说:“仇分好几种,但都不是私人恩怨。世上有地方官虐待百姓,收受贿赂还害人性命的;有上司作威作福,喜欢谄媚之人,打压正直之士的;有将帅克扣军饷,不操练军队,致使边疆失守的;有宰相安插亲信,迫害异己,导致贤能与奸邪颠倒的;有考官私通关系,收受贿赂,混淆是非,让无才之人侥幸中举,有才之士却被埋没的。这些人,都是我们剑术必杀的对象!至于那些舞文弄墨的狡猾官吏、蛮横霸道的地方豪强,自有法律制裁;忤逆不孝的儿子、忘恩负义的小人,自有雷神掌管,与我们无关。”
程元玉说:“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些人被刺客或剑仙杀死啊。”韦十一娘笑道:“这种事怎么能让人知道呢?对付这些人,方法有很多:罪大恶极的,直接取他们和家人的性命;罪行稍轻的,有的让剑入喉,有的伤其心腹,他们的家人只以为是暴病而亡,不知其中缘由;还有的用术法迷惑他们的魂魄,让他们疯癫发狂,失魂落魄而死;或者迷惑他们的家人,让家中丑事不断,使其抑郁而死;对于那些时机未到的,就托梦制造灵异现象,让他们心生恐惧。”
程元玉好奇地问:“我能看看剑吗?”韦十一娘说:“厉害的剑术不能随意使用,怕吓着您。小试一下倒是可以。”她唤来青霞、缥云二女童,吩咐道:“程公想看剑术,你们演示一下,就在这悬崖边炼制吧。”二女童点头答应。
韦十一娘从袖中取出两个丸子,往空中一抛,丸子直冲数丈高,落下时,二女童轻巧地跃上树梢,伸手稳稳接住,分毫不差。她们各拿一丸,轻轻一拂,丸子就变成了雪亮的利刃。程元玉看向周围,只见树枝弯曲倒挂,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往下一看,顿时头晕目眩,汗毛倒竖,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而韦十一娘谈笑自若,二女童手持利刃,你来我往地演练起来。一开始还能看清人影招式,到后来,只见两条白练在半空飞舞缠绕,根本看不清人在哪里。就这样过了一顿饭的工夫,二女童才停下来,气息平稳,面色如常。程元玉赞叹道:“真是神人啊!”
此时夜已深了,韦十一娘在竹榻上铺好被褥,让程元玉在此休息,还贴心地盖上鹿裘。随后,她带着二女童行礼告退,到石室中休息去了。此时正值八月,程元玉裹着鹿裘、盖着被子,仍觉得寒气逼人,毕竟这山上地势太高。
天还没亮,韦十一娘就起身梳洗完毕。程元玉也跟着起来洗漱,出来向她道谢。韦十一娘说:“山里条件简陋,招待不周,还请见谅。”接着又准备了早饭。饭后,她让青霞拿上弓箭下山去打些野味,准备午餐。
青霞去了一会儿,空手而归,说:“天还早,没打到。”韦十一娘又让缥云去。没过多久,缥云提着一只野鸡、一只野兔回来了。韦十一娘很高兴,让青霞赶紧去烹饪,招待客人。
程元玉有些疑惑:“山里的野鸡野兔应该不少,怎么这么难打?”韦十一娘说:“山里确实不少,只是它们藏得严实,不好找。”程元玉笑道:“以夫人的神术,还有什么得不到的,怎么会难抓这野鸡野兔?”韦十一娘认真地说:“您说得不对。我的剑术怎么能用来伤害生灵、满足口腹之欲呢?这不仅违背天理,也不能这么大材小用。像野鸡野兔这类猎物,就应该用弓箭,靠人力去获取。”程元玉听了,心中对她更加敬佩。
没过多久,几巡酒下肚,程元玉开口问道:“夫人的身世经历,可否说与我听听?”韦十一娘微微皱眉,思索片刻后说道:“说起来,我的经历有许多不堪回首之处。但您是个忠厚之人,说与您听也无妨。我本是长安人,父母家境贫寒,带着我寄居在平凉,靠手艺谋生。父亲去世后,就只剩我和母亲相依为命。又过了两年,母亲把我嫁给了同乡郑氏的儿子,而后她自己也改嫁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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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丈夫生性轻佻,行为放纵,喜好结交江湖侠士,四处游荡。我多次劝诫他,两人为此常常争吵,关系越来越差。后来,他抛下我,和一群不务正业的人去边疆立功,从此音信全无。我丈夫的哥哥品行不端,竟对我言语轻薄,我严词拒绝。有一天,他趁我不备,偷偷爬上我的床,我抓起床头的剑刺向他,他受伤逃走了。
我寻思着,自己一个妇人,和丈夫感情不和,留在这里,又与大伯哥同住一个屋檐下,多有不便,况且如今伤了他,更是不能再待下去。曾有个赵道姑从小就喜欢我,她身怀神奇的法术,说我有资质可以传承。只是因为父母在,我不敢擅自做主。如今走投无路,只能去投奔她。
第二天,我去见赵道姑,她欣然收留了我。她还说:‘这里不能再住了,我在山中的庵里可以居住。’于是她带我登上一座山峰,那里比这里还要险峻,山顶有个小小的茅棚,我就住在里面,她开始教我法术。到了晚上,她径直下山,只留我独自在茅棚里,还告诫我:‘千万不要饮酒,也不能有男女之事。’我心想,这荒山野岭的,哪会有这两件事?嘴上虽然答应着,心里却没当回事。
我躺在茅棚的床上,到了深夜,有个男子翻墙进来,相貌极为俊美。我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询问,他却不回答,我呵斥他离开,他也不听。那人径直上前想要抱住我,我奋力反抗,他却更加执意。我抽出剑要攻击他,他也拔剑相迎。他的剑术十分精湛,我刚刚开始学习,自知不敌,只好扔掉剑,苦苦哀求:‘我命不好,早已心灰意冷,您何苦来扰乱我?况且师父有明确的戒律,我发誓不敢违背。’那人不听,把剑架在我的脖子上,逼我顺从。我伸长脖子,说道:‘要杀便杀,我的志向绝不能改变!’那人收起剑,笑着说:‘看来你的心志确实坚定!’我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人不是男子,竟然是赵道姑,她故意这样试探我。因为这次试探,她认定我心志坚定,便将全部法术都传授给了我。等我学成之后,她就远游四方,我便一直住在这山中了。”
程元玉听完这番话,对韦十一娘越发敬重。
眼看太阳快到中天,程元玉起身告辞,准备继续赶路。他问起昨天被抢走的行李和仆马,韦十一娘说:“前面自然有人送还给你,放心走吧。”说着,她拿出一个装着药的袋子递给程元玉,说道:“每年服用一丸,可保一年不生病。”韦十一娘一直送程元玉下山,直到大路旁才与他告别。
刚分别没走几步,昨天那帮强盗就带着行李和仆马,在路边等候归还。程元玉想拿出一半银钱给他们,他们死活不肯接受,减少到一两银子当作酒钱,他们也坚决推辞。程元玉问为什么,强盗们说:“韦家娘子有命令,哪怕是千里之外的事,我们也不敢违抗。要是违了她的命令,她马上就会知道。我们性命要紧,不敢拿这些钱。”程元玉感慨不已,重新整理好行装,和仆人继续上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韦十一娘的消息,一晃就是十多年。
有一天,程元玉再次前往四川。在栈道上行走时,他看到一个年轻妇人陪着一位书生赶路,那妇人不停地打量他。程元玉仔细端详,觉得有些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时,妇人突然开口:“程丈别来无恙?还记得青霞吗?”程元玉这才反应过来,她是韦十一娘的弟子青霞,于是和青霞、书生相互见礼。
青霞对书生说:“这位先生就是我师父敬重的程丈,我之前常和你提起的。”书生又与程元玉重新行礼。程元玉问青霞:“你师父如今在哪里?这位又是何人?”青霞回答:“师父还和以前一样。程丈与我们分别几年后,我奉师父之命嫁给了这位书生。”程元玉又问:“那缥云呢?”青霞说:“缥云也嫁人了。师父又收了两个新弟子。我和缥云,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去探望师父。”程元玉接着问:“你们这是要去哪里?”青霞说:“有些公事要办,不能多做停留。”说完便匆匆作别。看她神色匆匆,似乎有急事在身,转眼间就走远了。
过了几天,突然传来消息,说蜀中某位官员突然去世。这位官员为人狡诈,贪图虚名,经常在暗地里算计别人、抢夺财物。那年他担任科举考试的房考官,暗中勾结考生,收受贿赂,让真正有才华的人落榜,所作所为完全符合韦十一娘所说的“必诛之人”的标准。程元玉心里暗自怀疑:“这恐怕就是青霞说的要办的公事吧。”但他不敢声张,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关于她们的消息了。
这是明朝成化年间发生的事。秣陵的胡太史汝嘉曾写过《韦十一娘传》,还赋诗一首:“侠客从来久,韦娘论独奇。双丸虽有术,一剑本无私。贤佞能精别,恩仇不浪施。何当时假腕,刬尽负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