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

醒世恒言第三十六卷 蔡瑞虹忍辱报仇

酒能陶冶性情,让人心情舒畅,也能排解烦闷忧愁。浅酌几杯,悠然自得,但若是过度贪杯,反而会损害健康、缩短寿命。原本谨慎忠厚的人,可能因酒变得凶狠危险;精明能干的人,也会因酒变得糊涂昏聩。当年大禹疏远酿酒的仪狄,难道没有原因吗?这酒就像狂药,让人惹上诸多灾祸。

这首《西江月》,正是劝人饮酒要节制的词句。今天要讲一位官员,就因为贪杯,遭遇了大祸。话说在明朝宣德年间,南直隶淮安府江安卫,有个指挥名叫蔡武,家中富裕,奴仆众多。他平日里没别的爱好,唯独嗜酒如命,一见到酒,连性命都不顾,大家都叫他“蔡酒鬼”。也因为这酒,他丢了官职,只能赋闲在家。不仅蔡指挥爱喝酒,他的夫人田氏也酒量颇佳,两人不像是夫妻,倒像是酒友。说来也奇怪,蔡指挥夫妻二人都好酒,可三个儿女却滴酒不沾。大儿子叫蔡韬,二儿子叫蔡略,年纪都还小。女儿十五岁,出生时,天上有一条五彩斑斓的虹霓环绕在蔡家屋顶,蔡武觉得是祥瑞之兆,便给女儿取名瑞虹。这姑娘生得十分美丽,擅长描龙画凤、刺绣拈花,不仅女工精巧,还聪慧有见识,家中大小事务,都由她掌管。见父母整日沉迷酒中,瑞虹时常劝谏,可蔡指挥根本听不进去。

话说当时有个兵部尚书赵贵,早年没发迹时,住在淮安卫隔壁,家境贫寒,却刻苦读书,每晚都读到鸡鸣才睡。蔡武的父亲老蔡指挥,欣赏他勤奋好学,时常送柴送米,资助赵贵。后来赵贵接连科举中第,一路做到兵部尚书。他感念老蔡指挥当年的恩情,特意将蔡武提拔为湖广荆襄等处游击将军,这可是个难得的好职位。赵贵还专门派人把委任文书送到蔡武手中。

蔡武满心欢喜,和夫人商量着择日赴任。瑞虹却劝道:“爹爹,依女儿看,这官还是别去做了!”蔡武问:“为什么?”瑞虹说:“做官的,一是为了名声,二是为了利益,所以才不远万里去赴任。如今爹爹在家,每天只知道喝酒,其他事一概不管。要是到了任上还是这样,谁会送银子来?岂不是白白浪费路费,路上还要担惊受怕?就算赚不到钱是小事,还有更要紧的!”蔡武问:“除了赚不到钱,还有什么?”瑞虹说:“爹爹以前做官,见过那么多事,难道不明白?这游击将军,在武官里算是好职位,但在文官上司眼中,不过是个地方官,要经常在衙门听候差遣,迎来送往,得早起晚睡。我想您平日在家只管喝酒,自由自在惯了,到了那里还这样,肯定会受上司责罚。这还不算最可怕的。要是辖区内盗贼作乱,被派去抓捕,或者别处有战事,要调遣出征。到时候不是在马上,就是在船上,身披盔甲,手持兵器,身处生死关头,要是还整天喝酒,岂不是把性命都送了?不如在家安闲自在,何必去自讨苦吃!”

蔡武说:“常言说‘酒在心头,事在肚里’,我难道真的只喝酒不办事?因为家里有你操持,我才落得轻松。到了任上,你帮不了我,我自然会操心,你别瞎担心。再说这么好的职位,别人花钱都谋不到,现在赵尚书一片好意,派人送上门,我要是不去,反而辜负了他的心意。我心里有数,你别阻拦。”瑞虹见父亲执意要去,就说:“爹爹一定要去的话,把酒戒了,女儿才放心。”蔡武说:“酒就是我的命,怎么能全戒掉,少喝几杯就是了。”还随口编了几句顺口溜:“老夫性与命,全靠水边酒。宁可不吃饭,岂可不饮酒。今听汝忠言,节饮知谨守。每常十遍饮,今番一加九。每常饮十升,今番只一斗。每常一气吞,今番分两口。每常床上饮,今番地下走。每常到三更,今番二更后。再要裁减时,性命不直狗。”

第二天,蔡武就让家人蔡勇在淮关雇了一艘民座船,把衣物首饰、贵重细软都打包带上,笨重的家具则封锁好,留了一户家人看守,其余奴仆都跟着去任所。他还买了许多好酒,准备路上喝。选了个好日子,蔡武备下猪羊祭祀河神,告别亲戚后,就带着家人下船出发了。撑船的艄公叫陈小四,也是淮安府人,三十多岁,雇了七个水手,分别叫白满、李癞子、沈铁甏、秦小元、何蛮二、余蛤蚆、凌歪嘴。这伙人都是凶狠的歹徒,专门在河上抢劫过往客商。偏偏蔡武倒霉,上了他们的船。陈小四一开始看到蔡武搬下那么多行李,就已经眼冒贪婪之火,等蔡武家小上船,他一眼瞧见瑞虹容貌出众,更是心痒难耐,暗自盘算:“先别着急动手,等走远些,省得在近处容易被人发现。”

没过几天,船快到黄州,陈小四心想:“是时候动手了,得跟兄弟们说一声。”他走到船头,对水手们说:“船舱里有一大笔财物,别错过,今晚就动手。”众人笑着说:“我们早就盯上了,看你没提,还以为你念及同乡情分,不打算要了。”陈小四说:“一路上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便宜他们多活了几天!”众人说:“他是武官出身,随从又多,跟别的客商不一样,得小心行事。”陈小四说:“他可是出了名的酒鬼,能有什么本事?等会儿他喝酒喝得差不多了,咱们动手砍了他!不过这小姐得留着。”

商量妥当后,他们在黄州江口停下船,买了酒肉,大吃大喝起来。吃饱喝足后,众人扬起满帆,船行如箭。这天正好是十五,黄昏刚至,明月高悬,亮如白昼。船行到一处空旷之地,陈小四说:“兄弟们,就这儿吧,别往前走了。”转眼间,船停下,众人拿起武器,先向前舱冲去。迎面碰上一个家人,那家人见来势汹汹,大喊:“老爷,不好了!”话还没说完,脑袋上就挨了一斧,倒地身亡。其他家人吓得浑身发抖,动弹不得,被强盗们刀砍斧劈,一个个倒下。

再说蔡武自从上船后,起初几天还少喝点酒,后来觉得无聊,又和夫人像以前一样开怀畅饮,瑞虹怎么劝都没用。那晚,蔡武夫妻正喝得尽兴,酒意已有九分,突然听到前舱传来喊叫声。瑞虹赶紧让丫鬟去查看,丫鬟吓得迈不开腿,尖叫道:“老爷,前舱有人杀人啦!”蔡夫人吓得魂飞魄散,刚站起身,强盗们就冲进了船舱。蔡武醉眼朦胧,喝道:“我老爷在此,谁敢放肆?”沈铁甏抬手一斧,就把蔡武砍倒在地。剩下的男女老少全都跪下求饶:“金银财宝任你们拿,只求留我们性命!”强盗们说:“财物和性命,我们都要!”陈小四说:“算了,看在同乡的份上,不砍头,留个全尸吧。”随即让人拿绳子来,两个强盗跑到船尾,取来绳子,把蔡武夫妻和两个儿子全都绑了起来,唯独没动瑞虹。蔡武哭着对瑞虹说:“没听你的话,才有今天这下场!”话音未落,一家四口就被推进了江中。其他丫鬟仆人,也都被强盗们一刀一个,全部杀害。

瑞虹见全家人都被杀了,唯独自己没遭毒手,料想强盗接下来定会对自己不利,她转身冲出舱门,就要往江里跳。陈小四扔下斧头,一把将她抱住:“小姐别怕!”

瑞虹愤怒地大骂:“你们这群强盗,害了我全家,还敢侮辱我!快让我去死!”陈小四说:“你生得这样美貌,我怎么舍得?”一边说着,一边将她抱进后舱。瑞虹口中不停地怒骂,把“强盗”二字翻来覆去地喊。其他强盗听了大怒:“大哥,哪里找不到老婆,何必受这贱人的气!”说着就要冲进后舱杀了瑞虹。陈小四连忙拦住:“兄弟们,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她,明天我给你们赔罪。”他又转头对瑞虹说:“快住口,你再骂,我也救不了你。”瑞虹一边哭,一边在心里盘算:“我要是死了,全家的仇谁来报?不如先忍辱偷生,等报了仇,再死也不迟。”这才停止叫骂,跺着脚痛哭起来,陈小四在一旁假意安慰。

这时,其他强盗已经把蔡武一家的尸首全都抛入江中,将船擦拭干净,升起船帆,把船划到一个沙洲边。他们取出蔡武家的箱笼,准备分赃。陈小四说:“兄弟们先别急,今天是十五团圆夜,等我成了亲,大家吃了喜酒,再痛痛快快地分东西,岂不是更好?”众人都说:“有道理。”于是,他们连忙打开蔡武带来的好酒,摆上食物,围坐在船舱中。船舱里点起明亮的灯烛,众人拿出蔡武的银质酒器,开始大口喝酒。

陈小四又把瑞虹抱到身边,说道:“小姐,你我郎才女貌,做夫妻也不委屈你。今晚就成亲,日后白头偕老。”瑞虹只是捂着脸哭泣。众强盗起哄:“我们每人敬嫂子一杯酒!”说着就倒了一杯酒,送到瑞虹面前。陈小四接过酒杯,递到瑞虹嘴边:“多谢兄弟们,你多少喝一点。”瑞虹理都不理,伸手将酒杯推开。陈小四笑着说:“感谢各位兄弟的好意,我替娘子喝了。”说罢一饮而尽。秦小元又递上一杯:“哥,别只喝单杯,喝个‘双双到老’。”陈小四又接过喝下,随后也给众人一一回敬。

众人轮番劝酒,陈小四很快就有了八九分醉意。这时众人说:“我们接着喝,别打扰新人了。哥,你先去休息吧。”陈小四说:“那行,各位再慢慢喝,我不陪了。”他抱起瑞虹,拿着灯火,走进后舱。关上舱门后,便要对瑞虹动手动脚。瑞虹无力反抗,只能任其摆布 。

这边陈小四与瑞虹在后舱,前舱的强盗们还在喝酒。白满说:“陈四哥这会儿正快活呢。”沈铁甏却道:“他是快活了,我们可有些不乐意。”秦小元问:“有什么不乐意的?”沈铁甏说:“大家一起做事,他却独吞了最‘好’的,明天分东西,他肯让着咱们?”李癞子说:“你们以为这是好事,我倒觉得是个麻烦。常说‘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发’,咱们杀了她全家,她恨我们入骨,怎么可能安心和陈四哥过日子?要是到了人多的地方,她大喊大叫,我们的性命不都得搭进去?”众人纷纷点头:“说得对,明天和陈四哥说,干脆把她杀了,一了百了。”有人担心:“陈四哥今晚得了便宜,怎么肯杀她?”白满提议:“别告诉他,悄悄动手。”李癞子摇头:“瞒着他杀了,兄弟间不好交代。我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等陈四哥睡着了,我们打开箱笼分东西,然后各自离开。陈四哥已经得了这美人,给他留几件东西。以后要是出了事,让他自己担着,和我们无关;要是没事,也算他运气好。这样既不伤兄弟情分,又不会连累我们,多好?”众人都觉得这主意妙,立刻起身打开箱笼,将金银财宝、衣物器皿平均分配,只留下几件没用的东西,各自收拾成包裹。他们关闭舱门,把船划到一条官道旁停泊,随后一起上岸,四散而去。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此时,陈小四一门心思都在瑞虹身上,完全没察觉其他强盗的算计。直到第二天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之间,他才起床。走出舱门一看,一个人都不见,还以为大家昨夜喝多了在睡觉。他走到船头、前舱找了一圈,连个人影都没有,心中大惊:“他们都去哪儿了?”疑惑间,他回到舱内,发现所有箱笼都被打开,里面的财物不翼而飞,只有一只箱子里剩下些零碎物品和书籍。陈小四这才明白,众人已经分赃逃走,心中虽怒却也无可奈何。他心想:“肯定是他们见我留着这小姐,怕事情败露,所以悄悄走了。”又想到:“现在我一个人驾不了船,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真是进退两难。要是上岸找个人帮忙行船,到了有人烟的地方,万一这小姐大喊求救,我这条命就没了。事到如今,留着她是个大患,不如斩草除根!”

陈小四提起板斧,冲进后舱。瑞虹还在床上哭泣,脸上挂满泪痕,却更显得楚楚动人。陈小四看到这一幕,瞬间没了杀心,手一软,板斧“扑通”一声掉在地上。他再次扑向瑞虹 。事后,陈小四说:“娘子,你累了,我去弄点吃的给你补补。”便起身到船头生火做饭。

做饭时,陈小四又犹豫起来:“我要是一直迷恋这女子,迟早性命不保;可杀了她,又实在不忍心。罢了罢了,算我倒霉,丢了这船,去别处重新开始。要是运气好,再挣些钱,买条船,照样能快活。把这女子留在船上,她要是命大,能被人救走,也算我积了点德。”但转念一想:“不行!不除掉她,始终是个祸根,干脆给她个痛快,留个全尸吧。”

陈小四吃完饭,把自己平时积攒的钱财和剩下的东西,打成一个大包放在一旁。又找来一根绳子,打了个圈套,随后走进后舱。此时瑞虹怕他又来侵犯,已经穿好衣服,背对着床默默流泪,思索着报仇的办法,完全没防备陈小四会来害她。说时迟那时快,陈小四冲上前,左手托起她的头,右手迅速将绳子套上。瑞虹刚要喊叫,陈小四已经死死扣紧绳子,用力一勒。瑞虹剧痛难忍,手脚乱蹬,挣扎了几下,便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没了动静。

陈小四以为她死了,便松开手,回到前舱,拿起包裹,提着短棍,跳上岸,大步离去。

好在瑞虹命不该绝。陈小四打的是单结,勒紧时她虽然气绝昏迷,但对方一松手,绳结就松开了。她的咽喉有了空隙,渐渐缓过气来,悠悠转醒。只是浑身酥软,动弹不得。她喘着气,伸手扯开绳子,心中悲苦,哭道:“爹啊,你要是当初听了我的话,哪会有今天!我们家和这群强盗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要遭此灭门惨祸!”又哭道:“我本想忍辱偷生,日后报仇,没想到这贼还是不放过我。我死不足惜,可这血海深仇,如何能瞑目!”她越想越伤心,哭得肝肠寸断。

正哭着,突然船头传来“扑通”一声巨响,船身剧烈摇晃,连床铺都差点翻了。瑞虹被这一吓,反倒止住了哭声。她侧耳细听,只听见隔壁船人声嘈杂,有人喊着号子撑篙,而自己所在的船却没有一点动静。她心中疑惑:“这群强盗被人撞了船,怎么不吱声?难道撞船的也是他们一伙?”又一想:“或许是捕盗的官船,他们不敢声张?”

瑞虹刚想大声呼救,又担心贸然出声反而坏事。正惶恐不安时,船舱里突然传来一阵大惊小怪的喧哗声,接着一群人拥进后舱。瑞虹以为又是那群强盗折返,心灰意冷暗道:“这下性命真的保不住了!”却听见众人议论:“也不知是哪路强盗,抢得这么干净,连个人影都没留下!”

瑞虹一听这话,便知来者不是强盗,强撑着虚弱的身体起身,大声哭喊:“救命啊!”众人闻声上前,看到眼前竟是一位容貌秀丽的女子,赶忙将她扶下床,询问她遭遇抢劫的经过。瑞虹还未开口,泪水已先夺眶而出。她将父亲的官爵、籍贯,以及全家如何惨遭毒手的详细经过,一一诉说,最后哽咽着请求:“各位大哥,可怜我冤屈无处申诉,求你们带我去官府告状,抓住这些强盗绳之以法,也算是积了大德。”

众人纷纷表示:“原来是位小姐,真是受苦了!但我们做不了主,得请老爹来和你商量。”其中一人随即跑去通报。没过多久,一个身材魁梧、衣着整齐的男子走进船舱,众人齐声喊道:“老爹来了!”瑞虹见状,料想此人定有身份地位,立刻哭着拜倒在地。那人急忙将她扶起:“小姐不必行此大礼,有话慢慢说。”

瑞虹再次详述了自己的悲惨遭遇,恳求道:“求老爹大发慈悲,救救我这个落难之人,我此生不忘您的大恩大德!”那人安慰道:“小姐别担心,我想那帮强盗应该没跑远。现在就陪你去官府报案,派人四处追捕,他们肯定逃不掉。”瑞虹含泪道谢。

那人转头吩咐手下:“事不宜迟,快扶蔡小姐到我们船上。”众人上前搀扶。瑞虹穿上鞋子,出舱后看到这是一艘双开篷顶的大型货船。她被带到对方船上,安置在舱内休息。这边众水手毫不客气,将贼船上的财物家什,一股脑儿搬了个精光,随后便扬帆启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这位出手相助的人究竟是谁?原来他名叫卞福,是汉阳府人,常年在江湖上经商,攒下了丰厚的家业,这艘大船便是他购置的,船上的水手也都是他家的仆人。此次他在下游卖完粮食,正装载着货物准备返乡,途中突遭大风,船被吹向岸边。船工拼命掌舵,却无法控制方向,径直撞上了贼船。众人见是官船模样,生怕惹上麻烦,心中焦急万分。船又搁浅在浅滩,进退两难,众人只得喊着号子,用力试图将船撑开。

卞福见那船上毫无动静,觉得十分蹊跷,便让水手前去查看。得知船上只剩一位美丽女子,以及她的悲惨遭遇和求救请求后,卞福心中顿时生出不良念头。他表面上装出一副热心助人的模样,用花言巧语将瑞虹哄骗到自己船上,实则另有盘算,哪里是真心要帮她伸冤!

瑞虹刚刚经历灭门惨祸,正愁无处申冤,见到卞福便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满心依赖地求他帮忙。又听他说得诚恳,便放下防备,深信不疑。可等上船安定下来,她冷静一想,心中顿生疑虑:“我和这位卞老板非亲非故,怎能指望他全力相助?虽说他一口答应帮忙,但不知是真是假。万一他有其他歹意,我该如何是好?”

正忐忑不安时,只见卞福亲自准备了丰盛酒菜,殷勤地招待瑞虹:“小姐想必饿坏了,快吃些东西垫垫肚子。”瑞虹满心都是惨死的父母,哪里吃得下。卞福坐在一旁,软语相劝,哄着她喝了两小杯酒,随后开口道:“我有个想法,想和小姐商量,不知你愿不愿意听?”瑞虹问:“不知老客有何见教?”

卞福道:“方才我一时义愤,答应陪小姐去官府告状,却没考虑到船上的货物。打官司耗时耗力,少则数月,多则半年,货物积压卖不出去,岂不是两头耽误?不如小姐先随我回家,等货物脱手,再换小船陪你回来处理此事,就算多耽搁些时日也无妨。还有,你我孤男寡女同行,难免遭人非议,即便我们清清白白,旁人也未必相信。再者,小姐如今无依无靠,无处安身。我虽只是个商人,但家境还算宽裕,若小姐不嫌弃,不如嫁给我。日后报仇之事,我一定竭尽全力,定将那些强盗一一捉拿,为你出气,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瑞虹听了这番话,心中悲痛万分,泪水止不住地流。她暗自思忖:“我命怎么这么苦!又碰上居心不良的人。如今落入圈套,恐怕难以脱身。”无奈之下,她长叹一声:“罢了罢了!父母的冤仇比什么都重要,受些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况且我已被贼人玷污,即便现在死了,也算不得贞洁。不如先答应他,等报了仇,再自尽洗刷污名。”

主意已定,瑞虹含泪说道:“官人若真心肯替我报仇雪恨,我情愿跟随。但你得立下誓愿,我才敢相信。”卞福欣喜若狂,立刻跪地发誓:“我卞福若不替小姐报仇雪耻,就葬身江底!”发誓完毕,他起身吩咐水手:“前方找个村镇停泊,买点酒菜,全船人喝杯喜酒庆祝!”当晚,瑞虹无奈之下,只得顺从。

没过多久,船抵达汉阳。谁知卞福的妻子是个出了名的醋坛子,平日里卞福对她十分惧怕。这次他不敢将瑞虹带回家,只好另找地方安置,还再三叮嘱手下不许走漏风声。偏偏有个爱讨好卖乖的手下,偷偷跑去告诉了卞福的妻子。

那婆娘得知消息后,怒火中烧,本想找丈夫大闹一场,但又觉得吵闹太费精力。她不动声色,暗中派人联系上了人贩子,谈好价钱和日期,打算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到了约定那天,婆娘将卞福灌得酩酊大醉,锁在房中,自己坐着轿子来到瑞虹的住处。

人贩子早已在那里等候,婆娘一进屋,便让人通知瑞虹:“大娘来了。”瑞虹无奈,只能出来迎接。人贩子仔细打量瑞虹,见她容貌出众,心中大喜。婆娘满脸堆笑,假意说道:“真是好笑,官人做事糊涂,既然娶了你,为何又把你丢在这里,成何体统?外人知道了,还以为我容不下你。我刚把他骂了一顿,特意来接你回家,有什么衣物首饰,赶紧收拾一下。”

瑞虹不见卞福,心中起疑,推辞不肯走。婆娘又哄骗道:“不愿一起住也没关系,先去家里玩几天,也算我亲自来接你的一片心意。”瑞虹觉得这话有理,不好再拒绝,便进房收拾东西。婆娘趁她转身的功夫,迅速与人贩子谈妥价钱,让家人在外面收了银子,叫来轿子,哄骗瑞虹坐上。轿夫抬起轿子,飞奔而去,一直来到江边一处偏僻之地。

人贩子将瑞虹带到船上,瑞虹这才惊觉中计,顿时放声大哭,想要投江自尽。人贩子左右死死架住她,将她推进船舱,打发走中间人、轿夫后,立刻开船,扬起满帆,迅速离去。

这边婆娘卖掉瑞虹后,将屋内财物收拾一空,锁好房门回家。此时卞福还在酣睡,婆娘连打带骂,将他弄醒,接着又是一顿数落,足足闹了好几天,吓得卞福不敢出门。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一天,卞福瞅准机会,偷偷跑到安置瑞虹的地方,却发现房门紧锁,大吃一惊。询问家人后,才知道早已被老婆卖掉多时,顿时气得晕头转向。后来,卞福因为没能兑现替瑞虹报仇的誓言,真的在一次行船时落水而死,应验了当初的誓言。而那婆娘本就品行不端,丈夫死后,她越发肆意挥霍家财,最后被情夫拐走,沦落风尘。这正是善恶终有报,一切都丝毫不差。正如诗中所写:“忍耻偷生为父仇,谁知奸计觅风流。劝君莫设虚言誓,湛湛青天在上头。”

瑞虹被人贩子关在船中,一路上悲痛欲绝,不停地哭泣。人贩子不耐烦地劝慰:“别哭哭啼啼的了,保证你到了那边吃得好、穿得暖,自由自在,比在卞家受大老婆的气强多了!”瑞虹根本不理会他,心中痛苦地挣扎:“想一死了之,可父母大仇未报;若苟且偷生,又和那些失去尊严的人有何区别?”她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报仇的念头占了上风,决定暂且忍耐,先看看被卖到何处,再谋划下一步。

当晚,船停靠岸边。人贩子见天色已晚,竟想强迫瑞虹与自己同睡,瑞虹拼命反抗,和衣蜷缩在角落。人贩子强行搂抱,瑞虹大声呼救,喊着“杀人了”。人贩子生怕叫声惊动邻船,惹出麻烦,慌忙松手,再也不敢对她动手。随后,船直接开到武昌府,将她转卖给了一家乐户。

乐户家中原本就有三四个歌女,个个浓妆艳抹,靠着倚门卖笑为生。瑞虹到了这里,目睹眼前的场景,心中的痛苦愈发强烈,暗想:“如今我沦落到这烟花之地,报仇的希望彻底破灭,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于是,她一心求死,坚决不肯接客。奇怪的是,每当她想要寻短见,总会有人出手相救,始终没能如愿。

乐户和老鸨商量道:“她既然不肯接客,留着也没用。万一哪天想不开做出傻事,咱们可就麻烦大了。不如把她转卖出去,另找新人。”正所谓无巧不成书,正好有个绍兴人叫胡悦,因为武昌太守是他的亲戚,特意来攀关系谋财,还真让他捞到了一大笔钱。胡悦本就是个贪恋美色、沉迷酒色的人,他住的地方离妓院很近,平日里没事就爱四处闲逛,早就见过瑞虹,对她的美貌念念不忘,多次想接近她,却因瑞虹寻死觅活而未能得逞。这次听说乐户要转卖瑞虹,他立刻表示愿意出高价娶她做小妾。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双方一拍即合。

胡悦把瑞虹娶回住所,当晚准备了酒菜,想和她亲近。可瑞虹只是不停地哭泣,根本不让他靠近。胡悦再三劝慰,却毫无效果,无奈地说:“小娘子,你在妓院不肯接客,或许是觉得那是下贱的营生。如今你我已成夫妇,这是天大的好事,还有什么苦处,为何还如此悲伤?你说出来,要是有什么困难,我能帮就帮。要是事情棘手,这府里的太守是我的亲戚,我托他帮忙处理,你何必这样折磨自己。”

瑞虹见他说话似乎有几分可信度,便将自己的悲惨遭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最后恳求道:“官人若能帮我找到仇人,报了这血海深仇,别说是做夫妻,就算让我做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说完,又伤心地哭了起来。胡悦听后,假意承诺:“原来你是良家女子,遭此大难,实在可怜!不过这事儿急不来,我先让亲戚发布通缉令,四处捉拿凶手;再陪你回淮安官府报案,抓那些强盗的家属逼问线索,肯定能找到他们的下落。”

瑞虹听后,感动得跪地拜谢:“若官人真能如此费心,我生生世世都要报答你的恩情。”胡悦连忙将她扶起:“既然做了夫妻,就该同甘共苦,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当晚,两人便一同休息。

然而,胡悦的承诺不过是骗人的鬼话。过了几天,他就说已经托太守发布通缉令了,瑞虹信以为真,对他千恩万谢。又过了些日子,胡悦雇好船只,准备启程回家。一路上顺风顺水,不到十天就到了镇江,随后换乘小船。在此期间,他对帮瑞虹报仇的事只字不提,瑞虹满心失望,却也无可奈何。此后,她开始吃长斋,日夜默默祈祷,希望能有机会报仇雪恨。

不久,他们回到胡悦家中。胡悦的妻子见丈夫娶回个美人,嫉妒得不行,经常和他大吵大闹。瑞虹不愿与她争执,也不让胡悦进自己的房间,这才让胡悦妻子的怒火稍稍平息。

绍兴当地有一种特殊的“生意”:有钱有手段的人,会到京城花钱买个三考吏的名分,然后想办法谋个地方佐贰官的职位,当地人俗称“飞过海”。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按照正常流程,吏员考满后选官,要等上好几年;但如果花了钱,就能跳过其他人,直接得到官职。还有些人自己钱不够,就几个人合伙,一人出面做官,其他人坐地分赃。这些人到了任上,先是用厚礼巴结上司,然后包揽各种事务,只要是经过他们手里的小事,至少也要敲诈个一两五钱银子。等到风声不对,觉得待不下去了,就偷偷溜走。十个这样的官员里,难得有一两个能清清白白、善始善终的。也正因如此,天下的衙官,大半都出自绍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胡悦在家待了一年多,也琢磨着去京城走这条路。正巧有个相识在官场,还写信邀他,说愿意帮忙,胡悦顿时欣喜若狂。他立刻筹备银两,准备出发。但又担心妻妾在家闹矛盾,就和瑞虹商量,想带她一起去,还许诺到了那边选个合适的地方,帮她寻找强盗的下落。瑞虹之前已经被骗过一次,虽然不太相信,但想着出去走走或许还有机会报仇,便答应了。胡悦的妻子得知后,和丈夫大吵大闹,但胡悦根本不理会,选了个吉日,带着瑞虹乘船出发了。

一路无话,他们顺利抵达京城,找好住所安置下瑞虹。第二天,胡悦备好礼物,去拜访那位相识的官员。没想到,这人一个月前突然暴病身亡,全家乱作一团,正准备扶灵回乡。胡悦没了靠山,顿时慌了神。他带来的银子不多,如今指望的人又死了,这官职怕是没指望了。想原路返回,又怕被人耻笑,一时间进退两难,只好找个同乡商量。

这个同乡也是干这行的,正愁没钱运作,于是心生一计,哄骗胡悦,说能帮他谋个小官职,还说要是钱不够,可以帮忙借。胡悦倒霉透顶,被对方花言巧语迷惑,把随身带的银两全交了出去。谁知那人拿了钱,完成了自己的官职,悄无声息地赴任去了,只留下胡悦两手空空。

此后,胡悦的生活越发艰难,日常开销都成了问题。他写信回家要盘缠,妻子正生着气,一分钱都不给他。就这样,胡悦流落在京城,和一群地痞无赖混在一起,靠骗人钱财为生。

一天,他们商量着干一票大的,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由头。这时,他们想到了瑞虹,打算把她认作胡悦的妹妹,设个美人局来骗人。计划定好后,胡悦担心瑞虹不答应,便编了一套说辞哄她:“我之前想着到京城谋个官职,帮你报仇,没想到时运不济,朋友死了,还被人骗走银子,如今困在这里,进退两难。昨天和朋友们商量出一个办法,说不定行得通。”

瑞虹问:“什么办法?”胡悦接着说:“就说你是我妹妹,要给人做妾。要是有人来看,你就露个面,等骗到钱,咱们连夜就走,他们上哪儿找去?到时候顺路送你回淮安老家,帮你打听强盗的消息,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瑞虹一开始不愿意,后来听说能顺路回家,才勉强答应。胡悦得到她的同意,高兴坏了,马上让同伙们四处寻找目标。

与此同时,浙江温州府有个秀才叫朱源,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儿子,妻子多次劝他纳个小妾。朱源说:“我仕途不顺,暂时没心思做这事。”这一年,他秋试中举,来到京城参加会试。可惜运气不佳,没能考中。他没脸回老家,就和几个同年相约留在京城读书,准备下次考试。这些同年知道他没儿子,也都劝他纳妾。朱源经不住众人劝说,便托人帮忙寻找合适的女子。

消息一传出,媒人们纷纷行动起来,没几天就找来了许多人选,让朱源挨个相看,可他一个都没看上。胡悦等人打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找上门,把瑞虹夸得天花乱坠,说她容貌绝世无双,世间罕见。这一番吹嘘,成功勾起了朱源的兴趣,他定下日子,准备亲自去看看瑞虹。此时的瑞虹衣着已经破旧,胡悦便让同伙借来了漂亮衣服,把她打扮得光鲜亮丽。

一群光棍带着朱源来到胡悦住处,胡悦赶忙上前迎接。双方行过礼坐下,仆人献上茶后,胡悦这才请出瑞虹。瑞虹站在遮堂门边,身姿怯生生的。朱源迫不及待地走上前,瑞虹侧身行了个万福礼。朱源急忙回礼,目光紧紧落在她身上,仔细打量一番后,心中暗自惊叹:“真是个绝美佳人!”瑞虹抬眼望去,也觉得朱源风度翩翩、举止文雅,心里不禁感慨:“这位官人仪表堂堂,确实是个儒雅之士,不知他倒了什么霉,落入这陷阱之中。”一股懊悔之情涌上心头。

瑞虹稍稍站了一会儿,便转身进了内室。旁边的光棍们立刻起哄:“相公,怎么样?我们可没说假话吧!”朱源点头微笑:“果然名不虚传。我们去我住处商议财礼,选个日子行聘吧。”说完起身离开,众人紧跟其后。一番讨价还价后,商定财礼为一百两银子。朱源也听说京城骗子多,担心自己上当,坚持要早上行聘,晚上就把人娶过门。光棍们只好又去找胡悦商量对策。

胡悦沉思许久,想出一条计策,但又怕瑞虹不答应。他让众人先坐下,自己则单独找到瑞虹商议:“刚才那举人已经上钩了,可他非要当天就娶人,这不好办。现在只能将计就计,先把你送过去。他肯定会准备酒菜,你就慢慢喝,拖到五更天,我带着兄弟们冲进去,大声嚷嚷,说他强占有夫之妇,再把你带回来,还扬言要去衙门告状。他一个举人,怕影响前程,肯定会来求我们。到时候咱们就能顺顺利利地把你带回去,这计划多好!”

瑞虹听后,满脸不悦,说道:“我上辈子不知造了什么孽,这辈子要遭受这么多磨难!怎么还要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去害人?我坚决不干!”胡悦急忙劝道:“娘子,我也不想这样,实在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你千万不要推辞!”见瑞虹态度坚决,胡悦干脆双膝跪地:“娘子,就这一次,求求你了,以后再也不会麻烦你。”瑞虹被逼无奈,只能勉强答应。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胡悦急忙跑出去,把计划告诉众人。大家都称赞这是妙计,随后回去告知朱源,选定吉日,将一百两银子交给他。光棍们迫不及待地想分钱,胡悦却说:“先别急,等事情办妥了再分也不迟。”

到了晚上,朱源让家人雇了顶轿子去接瑞虹,同时吩咐准备好酒菜。不一会儿,瑞虹被娶到家中。两人行过礼后,朱源将她迎进房间,又安排家人招待媒人。

单说朱源和瑞虹进了房间,瑞虹看到屋内灯火通明,酒席已经摆好。朱源在灯下仔细端详她,觉得比白天更加美丽,心中十分欢喜,说道:“娘子请坐。”瑞虹满脸羞涩,低着头不敢回应,侧身轻轻坐下。朱源让小厮斟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递到她面前,说道:“小娘子,请用酒。”瑞虹既不说话,也不回敬。朱源以为她害羞,微微一笑,自己也斟了一杯,在对面陪着。

他又劝道:“小娘子,我们如今已是夫妻,不用害羞,多少喝一点,我先干为敬。”瑞虹依旧低头不语。朱源心想她可能是因为有小厮在场才放不开,便把小厮打发出去,关上门,走到她身边说:“酒可能凉了,换杯热的吧,别扫了我的兴。”说着又重新斟了一杯酒递给她。

瑞虹看着眼前的情景,越发觉得羞愧,心中一阵酸楚。她想起小时候父母对自己的疼爱,再看看如今流落至此,不仅身子被玷污,大仇未报,还要被逼着做这种骗人的丑事,越想越伤心,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朱源见她流泪,轻声问道:“小娘子,我们千里相逢,是天赐的缘分,有什么不开心的?是不是家里还有什么烦心事让你挂念?”问了好几次,瑞虹都不回答,反而哭得更伤心了。朱源又说:“看小娘子的样子,一定有苦衷,说出来吧,如果我能帮忙,一定不会推辞。”瑞虹还是沉默不语。朱源无奈,只好自己喝酒。

酒过三巡,谯楼传来二更鼓声。朱源说:“夜深了,休息吧。”瑞虹根本不理他。朱源不好催促,便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本书看,默默地陪着她。瑞虹见朱源一直耐心安慰自己,即使被冷落也没有丝毫生气,心中一动:“这位举人倒是个品德高尚的君子,要是我当初能遇到他,冤仇说不定早就报了。”她又想到:“胡悦这人只会花言巧语,靠他报仇根本没希望。如今他收了这举人的聘礼把我送来,我何不将计就计,跟着这位举人,说不定还有报仇的机会。”她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

朱源再次催促她休息,瑞虹故意不回应。朱源也不恼,继续看书等着。快到三更天时,瑞虹终于拿定了主意。朱源又催她休息,这时瑞虹才缓缓说道:“我现在才真正算是你家的人了。”朱源笑着说:“难道之前不是吗?”瑞虹叹了口气,说道:“相公有所不知,我本是胡悦的小妾,流落京城后,和那些光棍设下骗局,就是为了骗你的银子。等会儿他们就会冲进来,把我抢走,还会告你强占良家妇女。你怕影响前程,只能花钱消灾。”

朱源听后大惊失色:“竟然有这种事!要不是小娘子告诉我,我可就上当了。可你既然是胡悦的妾,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瑞虹哭着说:“我有血海深仇未报,看你是个品德高尚的人,能为我主持公道,所以才把终身托付给你。”朱源说:“小娘子有什么冤屈,详细说给我听,我一定全力帮你。”于是,瑞虹将自己的悲惨遭遇从头到尾哭诉了一遍,朱源听后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两人正说着,四更鼓响了。瑞虹着急地说:“那帮光棍马上就到,相公要是不赶紧躲避,肯定会遭殃。”朱源镇定地说:“别慌!我有个同年的住处离这儿不远,他家房子宽敞,我们先去那里躲一晚,明天再找地方搬远些,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当下,朱源轻轻打开门,叫来家人点上灯笼,一行人匆匆赶到同年住处。那同年半夜见他带着个女子来,还以为是什么来历不明的人,十分惊讶。朱源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同年二话不说,自己搬到外面去睡,把内厢让给朱源。还让家人帮忙,把朱源的行李都搬了过来,只留下两间空屋子。

再说那帮光棍,等瑞虹一上轿,就逼着胡悦把银子拿出来分了。他们买了酒肉,一直吃到五更天,然后气势汹汹地赶到朱源住处,大喊着冲了进去。结果只看到两间空屋子,一个人影都没有。胡悦顿时傻了眼:“他怎么知道的?竟然提前跑了!”他转头指责众光棍:“肯定是你们和他勾结起来耍我,赶紧把银子还我!”众光棍一听,也火冒三丈,翻脸不认人:“你把老婆卖了,还想抢钱,反倒说我们搞鬼,这事没完!”说着就把胡悦按在地上一顿暴打。

正巧这时五城兵马司的人路过,众人被扭送到官府。经过审问,骗局真相大白,所有人都被打了三十大板,银两充公,胡悦则被押解回原籍。正如诗中所写:“牢笼巧设美人局,美人原不是心腹。赔了夫人又打臀,手中依旧光陆秃。”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自从朱源娶了瑞虹,夫妻俩相敬如宾,感情甜蜜,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半年后,瑞虹怀孕了,十月怀胎,顺利生下一个孩子。朱源欣喜若狂,连忙写信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家中的妻子。时光飞逝,转眼间孩子已满周岁。这一年又逢会试,瑞虹日夜虔诚地向天祈祷,希望丈夫能金榜题名,早日为蔡家报仇雪恨。

考试结束后放榜,朱源果然考中了六十五名进士,殿试位列三甲,按照惯例将被选为知县。恰好武昌县知县空缺,朱源便争取到了这个职位。他兴奋地对瑞虹说:“咱们离仇人更近了,就怕他们提前死了,那你的仇可就报不成了。只要他们还活着,我一定把他们一个个抓来,用他们的血来祭奠你的父母,就算他们躲到天涯海角,也别想逃脱!”瑞虹感动地说:“若相公真能如此上心,我就是死也能瞑目了。”

朱源先是派人回家,让妻子带着家眷到扬州等候,准备一同前往武昌赴任,自己则留在京城等待吏部发放任职凭证。没过多久,凭证到手,朱源辞别朝廷,踏上了赴任之路。在当时,但凡在吴、楚地区做官的人,大多会在临清张家湾雇船,走水路前往。这样既可以直接到任所,也能先回家乡再转赴任地,十分方便。而且走水路是顺流而下,速度快又平稳,尤其还带着家眷,如果没有官府的通行文书和交通工具,走陆路就更加不便了。常有从南方运粮到京城的空船,在交完粮食后,就会揽下载客的生意。这些船会假装是官员的座船,一旦有官员乘坐,船头就会去包揽其他人的货物,以此谋取免税的利益,这在当时已经成了一种惯例。

朱源带着瑞虹来到临清雇船,看了好几艘,都不太满意。最后看到一艘船整洁宽敞,朱源一眼就相中了。船头递上写有自己姓名的手本,磕头行礼。管家将行李搬进舱内,邀请朱源和瑞虹下船。随后举行了祭祀仪式,船头指挥众人开船出发。

瑞虹在船舱里,听到船头说话带着淮安口音,和当年杀害她全家的贼头陈小四一模一样。她问丈夫船头叫什么名字,朱源查看手本,上面写着“船头吴金叩首”,名字对不上,便觉得可能只是巧合。但瑞虹越听越觉得声音像,心里十分疑惑,放心不下,就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了朱源。于是,朱源以吩咐事情为由,把船头叫到舱边。瑞虹躲在后面偷偷观察,发现船头的面貌也和陈小四极为相似,只是名字不同,这让她感到十分奇怪。她想盘问一番,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偶然有一天,朱源的老师乘船路过,朱源便过去拜访。这时,船头的妻子进舱拜见瑞虹,还端来茶水。瑞虹打量着这个妇人,虽不算特别漂亮,但也有几分风情。瑞虹有意询问:“你多大年纪了?”妇人回答:“二十九岁。”瑞虹又问:“你是哪里人?”妇人答:“池阳人。”瑞虹说:“你丈夫听口音不像是池阳人。”妇人解释道:“这是我的后夫。之前我和前夫运粮到这里,他不幸生病去世。现在的丈夫是武昌人,原本在船上做帮手,多亏他帮忙料理丧事。我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就嫁给了他,现在还顶着前夫的名字完成这次运粮的差事。”

瑞虹把这些话默默记在心里,点头示意,还拿出香帕赏给妇人。妇人千恩万谢地离开了。等朱源回到船上,瑞虹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告诉了他。两人几乎可以确定,这个吴金就是陈小四,是当年的贼头。朱源说:“在路途中不能轻举妄动,先忍一忍,等到达地方再处置他,还能通过他查出其他同伙。”瑞虹说:“相公说得对,只是仇人就在眼前,这几天可怎么熬啊!”她恨不得能像滕王阁的风一样,一下子就吹到武昌。

朱源的船行驶到扬州,前来接大夫人的人还没到,只能在码头停泊等候。瑞虹心里越发烦闷。到了第三天,忽然听到岸上吵嚷声一片。朱源派人去打听,原来是船头和岸上的两个汉子扭打在一起,只听他们大喊:“你干的好事!”朱源见瑞虹心情不佳,正想找个机会出出气,于是下令水手:“把他们都给我抓过来!”

其实这些水手和船头表面和气,内里却矛盾重重,这背后还有一段故事。当年陈小四以为勒死了瑞虹,弃船逃走后,流落到池阳。正巧吴金的粮船要出发,缺个帮手,陈小四就上了船。他发现吴金的妻子水性杨花,于是两人勾搭成奸。时间一长,吴金反而成了碍事的人。船过黄河时,吴金得了寒症,陈小四下毒将他害死。妇人拿出私房钱给陈小四,说是借他的钱安葬丈夫。没过多久,又以无力偿还债务为由,嫁给了陈小四。虽然妇人摆了酒席想堵住众人的嘴,但水手们心里都不服气,所以一直面和心不和。

听到舱里下令抓人,水手们立刻蜂拥上岸,把三个人一起押到船上,跪在桅杆旁边。朱源问道:“为什么打架?”船头告状说:“这两个人原本是和我合伙撑船的伙计,他们偷了本钱后逃走,两三年都不见踪影。今天偶然相遇,我找他们讨要,他们却倒打一耙,两人打我一个,求老爷做主!”朱源又问那两个汉子,他们辩解道:“我们根本没做这种事,他完全是胡说八道!”朱源说:“总不会无缘无故就打起来吧?”两个汉子解释:“是这样的,当初我们确实和他合伙撑船,但他迷恋上一个女人,我们担心耽误生意,就收回本钱各自谋生了,并没有欠他一分钱。”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朱源问:“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两人还没开口,陈小四就抢先说:“一个叫沈铁甏,一个叫秦小元。”朱源正准备继续追问,身后的丫鬟悄悄拉住他,低声说:“小奶奶请老爷去说话。”朱源走进后舱,只见瑞虹泪流满面,拉住他的衣袖,小声说:“那两个汉子的名字,正是当年参与打劫的贼党,千万不能让他们跑了!”朱源说:“原来如此,事不宜迟,不能等到武昌了。”

他急忙写好名帖,让人准备轿子,同时吩咐当地官府,将三个人捆绑起来。随后,朱源亲自去拜见扬州太守,详细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太守听完后,先下令把三个贼徒关进监狱,准备第二天再审。朱源回到船上,水手们把陈小四谋害吴金的事情也详细地告诉了他。朱源又写了一封信,连同事情的缘由一并交给太守,请求追究其他同伙。太守收到信后,立刻派人去捉拿那妇人,一同受审。

扬州城里很快就传开了这件事,又是强盗,又是奸情,还牵扯到妇人,大家都好奇地前来围观。到了审讯那天,府衙前热闹非凡,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太守升堂,把三个贼徒和妇人带到堂下,让他们跪在台阶前。陈小四看到妇人也被带来,十分惊讶,心想:“不过是点小事,怎么还连累家属?”却听太守不叫他吴金,而是直呼陈小四。这一下,陈小四惊恐万分,事实摆在眼前,他无法抵赖,叫了几声都不敢答应,最后不得不应了。

太守冷笑道:“你还记得三年前蔡指挥家的事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天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三个人面面相觑,像被鱼胶粘住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太守又问:“当时一起作案的还有李癞子、白满、胡蛮二、凌歪嘴、余蛤癞,他们现在在哪里?”陈小四狡辩道:“我虽然参与了,但一分钱都没分到,财物都被他们几个抢走了,问他们两个就知道。”沈铁甏和秦小元却说:“我们虽然分了些财物,但可不像陈小四那样,还对蔡家小姐……”太守怕说出实情会损害朱源的名誉,连忙喝止:“别废话!我只问你那几个同伙现在在哪里?”秦小元回答:“当年分了财物后,大家就各奔东西了。听说李癞子、白满跟着山西商人贩卖绒货;胡蛮二、凌歪嘴、余蛤蚆三人在黄州撑船谋生,我们也没再见过面。”

太守随后将妇人唤到跟前,厉声道:“你与陈小四暗中勾结,毒杀亲夫,之后结为夫妻,这些事铁证如山,容不得你抵赖!”妇人刚想辩解,阶下的一众水手纷纷上前,将陈小四如何谋害吴金、两人怎样勾搭成奸的详细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这番陈述让妇人哑口无言,再也无法狡辩。

太守见状,怒不可遏,喝道:“取上等毛板来!不论男女,每人先打四十大板!”板子落下,众人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打完后,衙役记录下他们的口供。最终,三个强盗被判处斩首之刑,那妇人则被判凌迟。他们被戴上刑具,关进死囚牢。太守同时发出通缉令,全力追捕白满、李癞子等其他同伙。

处理完这桩案件后,太守亲自来到船上回访朱源,并将审讯记录交给他查看。朱源连连道谢,心中感激不已。瑞虹得知这个消息,多日来紧绷的愁绪也消散了七分。

又过了几天,朱源的原配夫人也被接到了扬州。瑞虹与大奶奶相见,两人相处和睦,亲如姐妹。大奶奶见瑞虹的儿子长得眉清目秀,更是满心欢喜。不久,朱源前往武昌赴任。到任三天后,他就派遣得力的捕快,四处缉拿贼党胡蛮二等人。

很快,胡蛮二和凌歪嘴就在黄州江口撑船时被抓获。他们招供称:“余蛤蚆一年前就病死了,白满和李癞子跟着陕西客商,在省城开了店铺。”朱源先将他们收押在监,打算等抓获其余党羽后,再一并治罪。省城与武昌县距离不远,捕快没费多少时日,就将白满、李癞子二人捆绑起来,押解到武昌县。朱源取了他们的口供,每人也打了四十大板,随后备好文书,派可靠的公差将他们押送到扬州府,以了结之前的案件。

朱源在武昌做了三年知县,把当地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政绩斐然。后来,他被举荐升任御史,并被派往淮扬地区巡查。临行前,瑞虹含泪嘱咐道:“那几个强盗关在扬州狱中,连续几年都因各种原因未能行刑。相公此去,一定要将这件事彻底了结,用他们的血来祭奠我的父亲和两个兄弟。一来告慰我家人的在天之灵,二来也全了相公当初的承诺。还有一事,我父亲生前曾纳过一个丫鬟叫碧莲,当时她已有六个月身孕。因母亲不容,她被嫁与本地一个叫朱裁的人。后来听说碧莲生下一个男孩。相公一定要帮我仔细寻访,如果这个孩子还在,让他恢复蔡姓,延续蔡家的香火,这可是相公积下的万世功德啊!”

说完,瑞虹悲痛大哭,拜倒在地。朱源赶忙将她扶起,郑重地说:“你说的这两件事,也正是我心中所想。我到了那里,一定不负所托,到时候会写信告诉你消息。”瑞虹再次拜谢。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朱源前往淮扬赴任,作为代天子巡查的官员,他的威仪与普通知县大不相同。所到之处,号令严明,威风凛凛。当时正值七月中旬,还未到处决犯人的时节。朱源先到淮安巡查,同时委托当地府县帮忙寻访朱裁和碧莲的下落。很快,就有了消息。碧莲的儿子已经八岁,长得仪表堂堂。府县官员接到御史的命令,丝毫不敢怠慢,当天就安排孩子沐浴更衣,换上新衣服和鞋子,送到军卫处妥善照料,并将情况写成文书上报给朱源。朱源为孩子取名蔡续,还专门写了奏章,将蔡武一家被害的详细经过上奏朝廷:“蔡氏家族先前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不能让其家族断绝后嗣。如今蔡家幼子蔡续尚在,理应归宗,等他成年后承袭家族的荣耀。而凶徒陈小四等人,应在秋后处决。”这份奏章得到了皇帝的批准。

这年冬天,朱源亲自来到扬州,从监狱中提出陈小四、吴金的老婆等八名罪犯,将他们一同押赴法场。按照判决,该剐的剐,该斩的斩,作恶多端的他们终于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正应了那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还不报,时辰未到”。

朱源吩咐刽子手,将几个贼人的首级放在漆盘里,在城隍庙里设立蔡指挥一家的灵位,摆上香花灯烛和三牲祭品,把几颗人头一字排开。朱源亲自撰写祭文,虔诚地拜祭。他还在当地挑选高僧,为蔡家亡灵做七七四十九天的超度法事。之后,朱源又为蔡续安排好生活,叮嘱府县官员多加关照。蔡续的母亲碧莲也一同居住,负责照料蔡家每年的祭祀事务。朱源另外给了朱裁一些银两,让他重新娶妻。

一切安排妥当后,朱源详细地写了一封家书,派得力的随从送回家中,告知瑞虹事情的结果。瑞虹看到信中所述,得知蔡家有了后嗣,仇人也都已伏法,还举行了隆重的祭奠仪式。她满心感激,双手合十,感谢上天的眷顾。当晚,瑞虹沐浴更衣,写了一封书信,表达对丈夫的谢意。她又去拜谢了大奶奶,回到房间后,将房门反锁,拿起剪刀自刎而亡。她在信中写道:

贱妾瑞虹百拜相公台下:我出身武官之家,自幼接受闺中礼教。男子的德行在于坚守道义,女子的德行在于保持贞节。女子若失去贞节,与禽兽又有何分别!我的父亲空有才华,却因沉迷酒中,招来灾祸,导致全家身亡,母亲和弟弟也因此丧命,我悲痛欲绝,多年来以泪洗面。然而我之所以隐忍苟活,是因为个人的廉耻事小,全家的仇怨事大。昔日李将军忍辱投降匈奴,是为了寻找机会报效汉朝,我虽为女子,心中的志向与之相似。可惜我多次遭遇不幸,未能报仇雪恨。幸运的是,我遇到了相公,您将我从苦难中拯救出来,与我结为夫妻。我们相识之时,您就许诺为我报仇。上天垂怜,您仕途顺遂。如今那些奸恶之人恶贯满盈,相继落网,并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蔡家本已断绝的宗族,也因您的帮助得以延续,家族的荣耀得以传承。相公对蔡家的恩德,如同天高地厚,无法用言语形容。如今我的大仇已报,心愿已了。我失节苟活,只会给家族蒙羞,因此我决定以死谢罪,在九泉之下面对蔡氏祖先。我们的儿子今年六岁了,有嫡母的疼爱,日后必定能有所成就。我虽已离世,但儿子安好,我也能安心了。只可惜我们缘分有限,无法当面道别,只能写下这封信,表达我的心意。

大奶奶得知瑞虹去世的消息,悲痛万分,为她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她将瑞虹的遗书封存好,交给随从,寄往朱源的任所。朱源看到信后,痛哭失声,一度昏迷。此后,他卧床不起多日,当地的府县官员都前来探望。朱源哭诉了事情的缘由,众人听后无不为之落泪,纷纷夸赞瑞虹的节孝之举,堪称古今罕见。

后来,朱源任期满后回京,一路升迁,最终官至三边总制。瑞虹所生的儿子朱懋,年少时就科举中第。他向朝廷上疏,陈述生母蔡瑞虹一生的苦难,请求朝廷给予表彰。皇帝批准了他的请求,特地建造了节孝坊,这座牌坊至今仍矗立在那里,见证着瑞虹的传奇故事。有诗称赞道:报仇雪耻本是男儿事,谁能想到女子也有这般坚韧。那些拘泥于小节的人实在可笑,一事无成却空自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