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二十七卷 李玉英狱中讼冤
人们都希望夫妻能够白头偕老,子女健康成长,平安顺遂。儿子能娶妻,女儿可嫁人,看着孙辈渐渐长大、蹒跚学步。若这些心愿都能实现,即便百年之后离开人世,也能安心瞑目。但就怕婚姻中途出现变故,丈夫另娶,前妻与后妇关系疏离。
有些后母心肠狠毒,堪比蛇蝎,在丈夫枕边不断说前妻子女的坏话,无休无止。她们对亲生子女视若珍宝,捧在手心,对前妻的孩子却百般凌虐,将其看得比粪土还不如。如果孩子年纪在十五六岁,还不算太受苦,即便遭受折磨,随着年龄增长,日子也能熬出头。可十岁左右的小孩子,才是最可怜的。不过,这种情况也分为三等。
第一等是富贵人家。孩子小时候有乳母、保姆悉心照料,五六岁就会被送去学堂读书。而且家族亲戚众多,家中婢仆成群,众人耳目众多。出于对家族名声和体面的考虑,一般不会让孩子遭受饥寒交迫和打骂之苦。但也有一些人,为了独吞家业,不惜对前妻子女痛下狠手,妄图斩草除根,正如诗中所写:“焚廪损阶事可伤,申生遭谤伯奇殃。后妻煽处从来有,几个男儿肯直肠。”
第二等是中等人家。这类家庭虽然也注重体面,但孩子小时候大多没有专人照顾,衣食住行、日常起居都由继母操持,饥寒和打骂自然难以避免。要是父亲是个强硬的人,肯定会保护子女,与妻子大吵大闹,不许她虐待孩子;也有妻子惧怕丈夫威严,只敢背着丈夫刁难孩子。可要是碰上那种天不怕、地不怕,毫无羞耻心,把撒泼耍横当家常便饭的泼辣妇人,情况就糟糕了。她们动不动就以死相逼,要么拿刀威胁,要么上吊、跳井、投河,用极端手段恐吓丈夫。这种情况下,丈夫即便心疼孩子,也无计可施。久而久之,吵过几次无果后,只能装聋作哑,默默忍受。有的家庭会把孩子过继给别人,或者送去寺庙道观,又或者托付给父兄、外戚抚养,这还算有些担当的做法。
还有一种心肠狠毒、无情无义的丈夫,前妻在世时,夫妻恩爱,对孩子也疼爱有加。可前妻去世后,娶了新妻,或是贪图对方丰厚的嫁妆,或是痴迷其美丽容貌,又或是中年迎娶年轻娇妻,被这些因素迷了心智,将前妻的恩情抛诸脑后。在他们眼里,前妻的孩子逐渐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孩子被打骂时,不仅不劝阻,反而为了讨新妻欢心,跟着一起打骂。有些家庭,后生的儿女都已结婚成家,前妻的儿子却还未娶妻。迫于舆论压力,才草草为其娶亲。此后,后母还会想尽办法破坏他们的婚姻,让夫妻关系不和。如果计谋不成,就打骂儿子、儿媳,怂恿丈夫以忤逆罪名将孩子赶出家门。
在这些不幸中,女儿的处境更为艰难。男孩被打骂后,还能去学堂读书,或是和邻家孩子玩耍散心;可女孩整日被困在家中,与刻薄的后母朝夕相处,不仅要时刻听从差遣,还被要求每天完成大量针线活。做得少了,少不了一顿打骂;即便完成任务,后母也会挑三拣四,横竖都不满意。后母生下孩子后,女儿就像签了照顾协议,日夜帮忙照看。孩子一啼哭,就会被指责故意刁难;孩子生病,也会被怀疑是故意惊吓所致;甚至孩子身上有个小疤,都会被诬陷是故意弄伤的。更过分的是,即便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女儿也得在冰冷的水边清洗污秽衣物,洗得不干净,又会招来一顿咒骂。等女孩长到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的年纪,后母的打骂就开始夹杂着污言秽语,不是骂女儿想男人,就是说女儿不知检点。可怜的女孩有苦难言,只能偷偷哭泣。一旦被发现,又会被骂装模作样。许多女孩不堪忍受这般羞辱,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正如诗中所叹:“不正夫纲但怕婆,怕婆无奈后妻何。任他打骂亲生女,暗地心疼不敢呵。”
第三等是家境贫寒、靠打零工为生的家庭。这类家庭的孩子,即便生母在世,也只能勉强维持温饱,很难过上富足的生活。孩子长到十来岁,就要出去学做生意,赚点小钱贴补家用。要是再摊上一个凶狠的继母,日子更是雪上加霜。吃饭常常有一顿没一顿,忍饥挨饿是家常便饭;想喝口热水,都得先请示继母,不敢擅自做主。身上的衣服破旧不堪,不是前面破洞,就是后面撕裂,即便受冻挨寒,也不敢喊冷。头发常年乱糟糟的,很少能梳理整齐,随意挽个发髻,还经常被扯得披头散发。双脚总是赤裸着,难得有双草鞋穿,就像穿上了名贵的靴子。平日里,他们要负责砍柴生火、挑水做饭,稍有不慎,就会招来拳脚相加,棍棒伺候,而咒骂更是如同耳边风。等孩子稍微长大点,能挑担干活了,继母就会规定每天必须挣够一定数额的钱,少一文都要被打得半死。要是继母肯把孩子卖给别人当奴仆,都算是她积了点阴德。所以,小户人家的孩子遇到狠毒的后母,十个里有九个会被折磨致死,正如诗中所写:“小家儿女受艰辛,后母加添妄怒嗔。打骂饥寒浑不免,人前一样唤娘亲。”
为何要一直念叨后母的种种不是?只因接下来要讲一个继母谋害前妻子女,最终天理昭彰,受到国法惩处的故事,希望能给天下的后母们敲响警钟。这个故事要是讲出来,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会心酸,就算是石头人也会落泪。
你知道这个故事发生在哪里吗?就在明朝正德年间,北京顺天府旗手卫,有个凭借祖上功勋世袭百户之职的人,名叫李雄。他虽是武官出身,却自幼聪慧好学,熟读经典。成年后,身材魁梧,力大无穷,刀法精湛,箭术高超,是个文武双全的将官。他曾跟随太监张永征讨陕西安化王,立下战功,被升任为锦衣卫千户。李雄娶了夫人何氏,夫妻二人感情深厚,育有三女一男,儿子叫承祖,长女玉英,次女桃英,三女月英。有趣的是,他家是先有女儿,后有儿子,玉英虽为女子,却是家中老大,承祖排行第二。
可惜的是,何氏生下月英后,就染上了虚痨病症,不到半年便与世长辞。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几个孩子就像失去母鸡保护的小鸡,家中乱作一团,孩子们啼哭不止。李雄看着儿女们如此可怜,满心烦恼,只能整日在家陪伴。但他身为官员,兼顾家庭就会耽误公事;忙于公事,又无暇照顾孩子,公私难以两全。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李雄意识到这不是长久之计,便打算续弦,于是托媒人帮忙寻找合适的对象。
媒人在各家各户之间穿梭,得知李雄三十来岁,又是锦衣卫千户,一进门就能当奶奶,许多人家都愿意把女儿嫁给他。短短三天,媒人就送来了许多女子的生辰八字,任由李雄挑选。俗话说:“姻缘本是前生定,不许今人作主张。”李雄千挑万选,最终选中了焦家的女儿。这女子年仅十六岁,父母双亡,婚事由哥嫂做主。她的哥哥焦榕,专门在各个衙门里钻营办事,是个油腔滑调、狡猾世故的人。李雄一时看走了眼,定下了这门亲事,随后按照习俗下聘礼,没过多久,就把焦家女儿娶进了门,举行了婚礼。
焦氏容貌还算秀丽,女工针线活也十分伶俐,但心肠却极为狠毒。自从见到李雄与前妻的四个儿女,心中便生出嫉妒之意。又见丈夫对这些孩子十分疼爱,还时常叮嘱她要好好照顾,这更让她心怀恶意。她盘算着:“要是没有这几个小崽子,日后官职家业肯定都是我亲生子女的。可现在留下这些‘短命鬼’,就算挣下再多家业,也得先落到他们手里。就算将来还是这些家产,分到我孩子名下能有多少?岂不是白白为他们辛苦一辈子?得先把丈夫哄开心,再慢慢用言语离间他们父子,设法弄死两三个,只剩一两个,就好对付了。”
谁能想到,天下竟有如此荒唐之事。焦氏自己才十五六岁,连自己寿命长短、能否生育都不知道,就已经谋划起几十年后的事情,还生出这般残忍的念头,想要加害前妻的儿女,实在令人叹息。正如诗中所写:“娶妻原为生儿女,见成儿女反为仇。不是妇人心最毒,还因男子没长筹。”
从那以后,焦氏便想尽办法讨好丈夫。她正值青春妙龄,精心打扮得如花似玉,在夫妻相处时更是百般献媚。果然,她成功哄得李雄满心欢喜,对她百依百顺。但有一件事,李雄始终不肯听她的——只要涉及儿女,李雄就会说:“他们都是没娘的孩子,年纪小不懂事。要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好好教导就行,别过分责罚。”焦氏多次撺掇,见李雄不听,再也按捺不住。
一天,趁李雄不在家,焦氏故意挑李承祖的错处,揪过来就是一顿打骂。那孩子皮肤娇嫩,焦氏下手又狠,一阵乱打过后,李承祖头上立刻肿起好几个大包,像发酵的馒头一样。可怜孩子被打得无处躲藏,只能放声大哭,家中的奶娘和婢女怎么劝都没用。
玉英虽然年纪小,但生性聪慧,看到弟弟无辜被打,立刻明白这个继母不是善茬,心里又痛又急,眼泪止不住地流。她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求情:“母亲,弟弟年纪小不懂事,求您饶了他吧。”焦氏却恶狠狠地喝道:“小贱人,谁让你多管闲事?难不成我还打不得了?等哪天也轮到打你头上,看你还帮不帮别人求情!”玉英听了,心里越发难过。
正打得不可开交时,李雄回来了。孩子立刻扑到父亲怀里,放声大哭。李雄看到儿子被打成这样,顿时火冒三丈,与焦氏大吵起来。焦氏索性撕破脸,又哭又闹,毫不示弱。很快,有人把这事告诉了焦榕,他赶来假意劝慰。
李雄气愤地说:“我娶你妹妹,就是想让她照顾这几个孩子,又不是家里没人打骂,特意娶来虐待他们的。我还叮嘱过好几次,说孩子们没了娘,要好好对待,她却故意打成这样!”焦榕假意责备了妹妹几句,赔着不是道:“舍妹年纪小,不懂事,从小又被惯坏了,妹丈别生气。”他又提议:“在这儿惹您不高兴,不如我接她回去住几天,好好劝劝,保证她以后不再这样。”说完,便告辞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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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焦榕雇了一顶轿子,派丫鬟把焦氏接回娘家。焦氏一进门就埋怨道:“哥哥,就算我有什么不好,你也该看在爹娘的份上,给我找个好人家,怎么随便把我嫁到这种地方,误我终身?”焦榕笑着说:“嫁给锦衣卫千户,已经不算差了。是你自己没见识,怎么还怪别人?”焦氏不服气:“我怎么没见识了?”焦榕解释道:“妹夫既然疼爱孩子,你就顺着他,对孩子们好点。”焦氏叫嚷起来:“又不是我亲生的,凭什么对他们好?我还得想办法除掉他们呢!”
焦榕笑道:“就因为不是亲生的,才说你没见识。自古道‘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你越不喜欢他们,越要装作爱护。”焦氏不解:“我恨不得马上除掉这几个冤孽,为什么还要对他们好?”焦榕耐心劝道:“小孩子家能有什么大错?况且家里的婢仆都是原来的人,跟你交情不深,你稍微责罚,他们就会向妹夫添油加醋,说你虐待孩子。妹夫肯定会防备你,你还怎么除掉他们?他要是起了疑心,以后孩子哪怕生病死了,都会怀疑到你头上。你要是暂时容忍,既能落个好名声,等孩子养大了,说不定还会孝顺你。”
焦氏连连摇头:“这绝对不行!”焦榕又说:“实在容不下,就听我的。以后把他们当亲生的对待,给婢仆些小恩小惠,让他们成为你的心腹。暗中观察,要是发现有人不听你的话,或者爱说闲话,就找机会赶走。过上一年半载,妹夫信任你了,婢仆也都听你的,你再生下自己的孩子,分散他对前妻儿女的爱。到时候找个机会,先除掉那个男孩,妹夫肯定不会怀疑到你头上。等那几个丫头长大了,让仆人们编造谣言,说她们行为不检点。妹夫是当官的,怕被人耻笑,自然会逼她们自尽。这样明里暗里谋划,既能少受眼前的气,又能落个好名声,多好的办法!”
焦氏听了这番话,大喜过望:“哥哥说得太对了,是我错怪你了。这次回去,我就照做。遇到关键的地方,再来找哥哥商量。”
暂且不提焦榕兄妹的阴谋。再说李雄,自从妻子虐待儿女后,心里又多了一份愁绪,他心想:“本指望娶个老婆照顾孩子,没想到却多了个‘魔头’。以后日子还长,孩子们可怎么过?”思来想去,他想出一个办法——收拾出一间书房,请了一位老先生,把玉英和承祖送进学堂读书。每天让人把茶饭送到书房,直到晚上才放学,这样就能让孩子们远离继母,免受打骂。桃英和月英有奶娘照顾,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俗话说:“夫妻是打骂不开的。”过了几天,李雄只好派人去接焦氏回家。焦榕准备了些礼物,把妹妹送了回来。
焦氏知道丈夫请了先生,也明白他的用意,但没有说破。这次回来,她的态度和之前截然不同,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对几个孩子又亲又热,比亲生的还要好。别说打骂,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对待婢仆也宽厚了许多,时不时赏赐些小物件。
仆人们向来心胸狭隘,得了一点好处,就开始对她歌功颂德,赞美的话不绝于耳。李雄一开始觉得奇怪,以为她只是怕自己闹,才在表面上装样子,背地里肯定还是老样子。于是,他多次暗中打听、悄悄观察,却发现焦氏并没有什么异常举动。
过了一年多,焦氏对孩子们越发疼爱,李雄万分欣喜,心想:“也不知道大舅是怎么劝的,她竟然真的改过自新了。看来想做个好人并不难,关键就在一念之间。”从此,他放下心来,夫妻二人的感情也越发深厚。
焦氏一直盼着能生下儿子,可惜成亲两年都没怀孕。她心急如焚,四处到寺庙道观烧香许愿。或许是菩萨显灵,许愿后不久,她果然怀孕了。十月怀胎,生下一个儿子,乳名叫亚奴。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呢?原来民间有个习俗,担心孩子不好养活,常给孩子取些贱名,寓意容易长大,所以常有孩子叫牛儿、狗儿之类的名字。焦氏也怕儿子难养,但又不想取太粗俗的名字,就叫他亚奴,意思是比奴仆还低一等,和牛儿、狗儿差不多。
李雄以为焦氏真心疼爱所有孩子,对这个新生的儿子也十分重视。孩子出生三天和满月时,都大摆宴席,宴请亲朋好友。俗话说:“只愁不养,不愁不长。”转眼间,亚奴就满周岁了。这时,玉英已经十岁,出落得美丽动人,宛如画中仙子。她不仅聪慧过人,读书过目不忘,还擅长吟诗作赋,描花刺绣之类的女红,更是无师自通。弟弟李承祖虽然也聪明,但比起姐姐还是差了些。他曾写过一首咏绿萼梅的诗:“并是调羹种,偏栽碧玉枝。不夸红有艳,兼笑白无奇。蕊绽莺忘啄,花香蝶未窥。陇头羌笛奏,芳草总堪疑。”
因为玉英有这样出众的才华,李雄对她越发喜爱,还把桃英和月英也送进学堂读书。他曾对焦氏说:“玉英这孩子如此有才华,日后舍不得把她嫁出去,不如找个有才学的书生入赘,让他们夫妻吟诗唱和,岂不是美事一桩?”焦氏嘴上夸赞,心里却更加嫉妒,正盘算着如何下手,没想到这一年正是正德十四年,陕西反贼杨九儿占据皋兰山作乱,多次打败官军,地方形势危急。朝廷派都指挥赵忠担任总兵官,率领军队前去征讨。赵忠深知李雄智勇双全,特意举荐他为前部先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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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情紧急,刻不容缓,短短半个月内,出征日期就确定下来。李雄赶忙收拾行装、准备器械,带着家丁准备出发。临行前,他再三叮嘱焦氏,一定要好好照顾孩子们。焦氏满口答应:“这事你放心,但愿你在战场上有神灵保佑,马到成功,日后能封妻荫子。”
就在夫妻、父子依依惜别时,外面传来消息:“赵爷请您到教场相会。”李雄含泪出门,匆匆上马,赶到教场的演武厅。与各位将领参拜完毕,朝廷又派兵部官员前来犒劳。三军齐向北方皇宫方向谢恩,连呼三声“万岁”。赵忠命令李雄率领前部军马先行,李雄领命后,三声轰天大炮响起,士兵们齐声呐喊,锣鼓声震天,队伍浩浩荡荡离开教场,向陕西进发。一路上,军队军容整齐,武器装备锃亮,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不久,军队抵达陕西,安营扎寨,等待大军会合后一同进发。李雄率部与贼兵接连交战几次,互有胜负。七月十四日,贼兵前来挑战,赵忠派李雄出阵迎敌。李雄带领精锐士兵,勇猛冲入敌阵,贼兵抵挡不住,大败而逃。李雄乘胜追击数里,却不料贼人埋伏四起,将他团团围住。李雄左冲右突,始终无法突围,外面的救兵也被截断。虽然他的部下英勇善战,但寡不敌众,从白天激战到夜晚,最终全军覆没。一代英雄李雄,就这样如一场春梦般陨落,真是“正气千寻横宇宙,孤魂万里占清寒” 。
暂且按下赵忠出征的事情不表。再说焦氏原本就想对前妻的儿女下手,丈夫出征恰好给了她机会。李雄走后没几天,焦氏坐着轿子来到焦榕家商量。焦榕说:“依我看,再等一段时间。”焦氏不解:“为什么?”焦榕解释道:“妹夫不在家,孩子要是出事,肯定会惹人怀疑。现在不如对他们更好些,等妹夫回来,见你这么照顾孩子,会更信任你。到时候出其不意,就不会有人怀疑了,这才是妙计。”
焦氏听从了哥哥的建议,真的比之前更“疼爱”玉英姊妹,每天盼着李雄得胜归来。可没想到,八月初,陕西的战报传到京城,说七月十四日交战时,前部千户李雄因勇猛深入,先胜后败,最终全军覆没。焦榕在各衙门走动,消息灵通,第一时间把噩耗告诉了妹妹。焦氏得知丈夫战死,放声大哭,玉英姊妹更是悲痛欲绝,哭到昏死过去又醒来。
焦氏和焦榕商量后,辞退了教书先生,全家披麻戴孝,招魂设祭,摆上灵座,亲友们纷纷前来吊唁。从那以后,焦氏彻底撕下伪装,动不动就对孩子们打骂。又过了一个多月,焦氏对焦榕说:“现在丈夫死了,没什么好顾虑的,该动手了。”焦榕却胸有成竹:“我有个好办法,不用亲自动手,就能让他们死在外地,还不会有人怪到你头上。”
焦氏急忙询问是什么办法。焦榕说:“妹夫战死,尸首下落不明。再等两个月,到了严寒天气,派个心腹家人,带着承祖去陕西寻找妹夫的骸骨。承祖还是个孩子,从没吃过旅途的苦,受不了风霜,也不服水土,肯定半路就病死了。就算他能撑到陕西,让家人把他丢下,自己偷偷回来。到时候他身上没钱,进退两难,不是冻死就是饿死。至于那几个丫头,留她们一条命,卖给别人做妾当丫鬟,还能换不少银子,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焦氏连连称妙。到了腊月初,焦氏把李承祖叫到跟前说:“你父亲辛苦半辈子,不幸战死沙场,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他在九泉之下,怎么能安心?昨天你舅舅说,赵总兵最近打了好几场胜仗,敌兵退了上千里,路上已经安全了。我本想亲自去陕西找你父亲的骸骨回来安葬,尽一尽夫妻之情,可我一个年轻寡妇,抛头露面的,肯定会被人说闲话。所以只能让家人苗全陪你走一趟。要是能把你父亲的骸骨寻回来,也算是你尽了孝心。行李都准备好了,明天一早就出发。”
李承祖听了,眼泪汪汪地说:“母亲说得对,孩儿明天就走。”玉英猜到这不是什么好事,大吃一惊,连忙劝阻:“母亲,爹爹战死沙场,弟弟确实应该去寻找骸骨。但他年纪太小,从没走过远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白白送命?不如再派个人和苗全一起去,也能有个照应。”
焦氏勃然大怒:“你这个没良心的!以前你父亲在世时,把你们姐妹当宝贝一样疼。现在他死了,你就忘恩负义,连父亲的骸骨都不管了?你读了那么多书,难道不知道木兰代父从军、缇萦上书救父的故事?她们两个也是年轻女子,都有这样的孝心。你没她们的志气,不能去寻找父亲骸骨,反而还阻拦弟弟。承祖是个男子汉,一路上还有人照顾,又不像木兰上战场出生入死,能有什么危险?要你这样不孝的女儿有什么用!”
这一顿责骂,说得玉英满脸通红,她哭着说:“孩儿怎么会不想念爹爹的养育之恩,不想去寻找骸骨?只是弟弟年纪小,怕他吃不了苦。孩儿情愿替弟弟走这一趟。”焦氏冷笑道:“你就是想去外面游山玩水、贪图快活,我还不同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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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玉英姊妹聚在一起告别,哭了大半夜。李承祖安慰姐姐:“姐姐,就算拼了命,我也要把爹爹的骸骨找回来,让母亲放心,你别担心。”第二天一早,焦氏就催促他们出发。姊妹们洒泪分别,焦氏还恶狠狠地说:“你要是找不到你父亲的骸骨,就别来见我!”李承祖哭着回答:“孩儿找不到爹爹的尸骨,也没脸再见母亲!”
苗全扶着李承祖骑上牲口,离开了京城。这个苗全是焦氏陪嫁过来的心腹,早已领会了主母的意思。主仆二人踏上了前往陕西的路。此时正值隆冬,北风像利箭一样刺骨,地上的积雪足有三四尺厚,路上行走的牲口,就像在棉花堆里艰难跋涉。李承祖还不到十岁,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吃过这样的苦?他在牲口背上冻得直打哆嗦,好几次差点从雪窝里摔下来。
一路上,他们晓行夜宿,走了十几天,李承祖渐渐吃不下饭,生病了。他对苗全说:“我身体不舒服,休息两天再走吧。”苗全却催促道:“小官人,奶奶给的盘缠有限,得赶紧赶到那边,不然回去的路费都不够。路上再耽搁,就更麻烦了。先咬牙撑到省城,到那儿再休息吧。”李承祖又问:“到省城还有多远?”苗全笑着说:“还早着呢,最快也得二十天。”李承祖没办法,只能忍着病痛,含泪继续前行。正如诗中所写:“可怜童稚离家乡,匹马迢迢去路长。遥望沙场何处是?乱云衰草带斜阳。”
第二天,李承祖的病情愈发严重,连骑在牲口上都十分困难。苗全不仅不肯停下来休息,也不雇人抬轿,故意扶着他步行,分明是想让他自生自灭。又艰难地走了半天,他们来到一个叫保安村的地方。李承祖虚弱地说:“苗全,我一步都走不动了,快找个旅店歇歇吧。”
苗全心里盘算着:“看他这副模样,肯定活不成了。要是住到旅店,想脱身就难了,不如把他扔在这儿,我回家算了。”于是说道:“小官人,旅店离这儿还远着呢。你既然走不动,先在这儿坐会儿,我先去放包裹,然后回来背你,行吗?”李承祖觉得有道理,便让苗全扶他到一户人家门口的台阶上坐下。苗全快步向前,找了条小路绕远,买了些饭吃,又雇了头牲口,顺着原路回家去了。
李承祖坐在台阶上,等了许久,不见苗全回来。他只觉得浑身难受,便躺下来,不知不觉睡着了。这户人家住着一位孤寡老妇人,她正坐在门口纺纱。一开始,她看见一个男人扶着个小孩坐在门口,也没在意。直到傍晚,老妇人拿桶准备去打水,发现小孩正躺在门口熟睡,便喊道:“那位官人快醒醒,让我们打点水。”
李承祖从梦中惊醒,还以为苗全回来了,睁眼一看,却是屋里的老妇人,赶忙挣扎着坐起来问:“老婆婆,您有什么事?”老妇人听他口音不是本地人,便问:“你从哪儿来的,怎么睡在这儿?”李承祖说:“我从京城来,因为生病了走不动,先在这儿坐一会儿,等家人回来就走。”老妇人又问:“你家人呢?”李承祖回答:“他说先去旅店放包裹,然后回来背我。”老妇人惊呼:“哎哟!我看你家人走的时候还是上午,现在天都快黑了,怎么还没到?怕是包裹里有银子,把你扔下跑了!”
李承祖睡得迷迷糊糊,没注意时间,听老妇人这么一说,急忙抬头看天,发现太阳已经西斜,顿时慌了神,心想:“肯定是这奴才看我病得厉害,不想伺候,逃走了。现在我进退两难,该怎么办?”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泪流满面,放声大哭起来,几个邻居听到哭声,都过来看热闹。
老妇人见他哭得可怜,也动了恻隐之心,放下水桶问:“小官人,你父母是做什么的?这么冷的天,为什么只跟着一个家人出门?还要去哪儿?”李承祖哭着说:“不瞒您说,我父亲是锦衣卫千户,跟着赵总兵去陕西征讨反贼,不幸战死了。母亲让我和家人苗全到战场上找父亲的骸骨回去安葬。没想到路上我生病了,这奴才就把我扔下跑了,我恐怕也要客死他乡了。”说完,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众人听了,纷纷感叹。老妇人说:“可怜啊,原来是好人家的孩子,这么小就有这份孝心,难得!只是你病着,睡在这冰冷的石板上,病情会更重的。勉强撑起来,到我床上睡会儿,说不定你家人还会回来。”李承祖推辞道:“多谢婆婆好意,怕给您添麻烦。”老妇人连忙说:“这说的什么话,谁还没个难处!”说着便上前扶他进了屋,邻居们也各自散去。
李承祖进屋一看,屋子侧边有个火炕,床铺就在炕上。老妇人扶他躺下,急忙去打水烧汤给他喝。到了半夜,老妇人摸他的身子,烫得像火炭一样。天亮时,李承祖已经神志不清,不省人事。老妇人赶紧请医生来把脉,自己掏钱买药,日夜照顾他。周围的邻居见李承祖病得这么重,背后都笑话老妇人:“没事找事,招惹这么个麻烦。”老妇人听到了,却装作没听见,依旧悉心照料,没有一丝厌烦。或许是李承祖命不该绝,才遇到这么好心的人,正如诗中所写:“家中母子犹成怨,路次闲人反着疼。美恶性生天壤异,反教陌路笑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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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祖这场大病,一直熬到新年过后,二月的时候才稍有好转。他躺在铺上,感激地对老妇人说:“多亏婆婆您慈悲,救了我的命,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等我能走了,一定好好报答您的大恩大德。”老妇人说:“小官人别这么说,我只是看你路上孤苦无依,才收留你,哪有什么大恩大德,还说什么报答的话。”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三月底,四月即将来临。这时李承祖病全好了,身体也有力气了,便想告别老妇人,去寻找父亲的骸骨。老妇人劝道:“小官人,你病刚好,恐怕还不能太劳累。再说前面也不知道还有多远的路,你一个人,又没盘缠,怎么去?不如先住在这儿,我打听一下,要是有去京城的人,托他给你家里带个信,让个可靠的亲人来陪你一起去,这样才好。”
李承祖说:“谢谢您的关心,可家里也没什么亲人能来;而且在这儿打扰您这么久,我心里过意不去;现在天气暖和,正好赶路。要是再等些日子,天气热了,又要多受一份罪。我感觉病全好了,应该没问题。再说一路上都是大路,肯定有人来往,我慢慢乞讨着往前走,找到父亲的骸骨,再来见您。”老妇人又说:“就算你找到骸骨,没钱运回去,也是白费力气。”李承祖坚定地说:“那边肯定有官府,我去求求他们,说不定看在我父亲为国捐躯的份上,会想办法把骸骨送回家。”
老妇人再三挽留不住,又四处凑了几钱银子送给他。两人分别时,都难舍难分,就像亲生母子一样。临别时,老妇人含泪叮嘱:“小官人要是回来,一定要再来看看我,别直接就走了。”李承祖喉咙哽咽,说不出话,只能点头流泪,走几步就回头看看。老妇人站在门口,一直望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才哭着回到屋里。
邻居们见了,都笑话老妇人:“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流浪小孩,白白花钱费力照顾,病好了就走了,有什么好处,还哭得这么伤心,也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多眼泪!”还把这件事当作笑话四处传播。
您想想,老妇人只是个贫穷的寡妇,却如此重情重义,收留一个素不相识、身患重病的小孩,照顾到病好,临走还送钱,依依不舍。而这些邻居,一个个都是男子汉,自己不愿行善,看到别人做好事,反而说风凉话。真是人长得都差不多,可这人心却大不相同。
闲话不多说。李承祖没有代步的牲口,也不认识路,就顺着大路走,边走边打听,累了就找庵堂寺院、村镇人家借宿。靠着老妇人给的几钱银子,勉强维持着半饥半饱的生活,就这样一路走到了临洮府。这地方经历战乱后,道路荒芜,人烟稀少。李承祖打听到之前交战的地方,一路来到皋兰山附近,想着要先祭奠父亲一番。可他身上只剩十几文铜钱,只能买了一叠纸钱,借了个火,朝着战场方向跑去。
远远望去,只见一片空旷的原野,一个人影都没有,李承祖心里先害怕起来,停下脚步不敢往前走。但转念一想:“我千辛万苦才走到这儿,要是害怕,怎么能找到父亲的骸骨?必须得鼓起勇气往前走!”于是他壮着胆子,飞快地跑到战场。眼前的景象,实在是凄惨:荒原无边无际,野草长得密密麻麻;四周荆棘丛生,黄沙漫天;骷髅散落在地上,曾经的英雄如今只剩这般模样;白骨随意丢弃,当年的壮士让人惋惜。阴风吹过,仿佛能听到鬼哭神号;寒雾弥漫,只能看见狐狸、野兔匆匆跑过。夜晚猿猴啼叫,让人肝肠寸断;秋天大雁哀鸣,叫人黯然销魂。
李承祖打着火,将纸钱点燃,朝着天空哭着跪拜了一番。起身之后,他开始仔细地在四周寻找,来来回回走了个遍,可眼前只有杂乱交错的白骨,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原来赵总兵击退贼兵后,看到战场上尸横遍野,心中不忍,便在战场上设祭坛祭奠阵亡将士,并将尸骸集中焚化,所以这里才没有完整的尸体留存下来。
李承祖找了大半天,累得不行,便坐在乱草丛中休息。突然他想到:“打仗的时候,只要遇上敌人就厮杀,处处都是战场,肯定不止这一处。我怎么就没想到,根本不知道爹爹当初是在哪个地方牺牲的,却只在这儿傻找,真是太糊涂了!”可转念又一想:“我李承祖也太天真了,爹爹去世这么久,血肉肯定都腐烂了,就算骸骨就在眼前,也根本认不出来。要是找不到,岂不是白白辛苦了一场?”
想到这些,他心里痛苦万分,又对着天空祷告:“爹爹,您的英灵就在附近吧!孩儿李承祖千里迢迢来这儿找您的骸骨,可实在认不出来。您生前尽忠报国,死后一定成了神明,求您显灵,让孩儿知道骸骨在哪里,好带您回去安葬,别让您的尸骨一直暴露在荒郊野外,做个无人祭祀的孤魂野鬼。”祷告完,他又放声大哭起来,接着在白骨堆里东寻西找。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他知道再找不到地方落脚就麻烦了,只好顺着路走,想找个能过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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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走多远,斜刺里的林子里走出一个和尚。和尚上下打量了一下李承祖,说道:“你这孩子胆子可真大,这是什么地方,竟敢一个人走?”李承祖哭着把自己的来历说了一遍:“我从京城来,父亲跟着赵总兵出征,不幸阵亡,我特地来这儿找他的骸骨回去安葬。可到现在也没找到,天又快黑了,想找个地方借住一晚。师父,您要是有庵院,行行好,让我住一晚,真是感激不尽。”和尚说:“小小年纪就有这份孝心,真是难得。不过这儿的尸骸都被焚化了,你上哪儿找去?”
李承祖一听,当场哭倒在地。和尚把他扶起来,说道:“别哭了,跟我走吧,先住一晚,明天再想办法回家。”李承祖没办法,只好跟着和尚走。又走了两里多路,来到一个小村落,看上去只有五六户人家。和尚住的是一座小茅庵,进了门,和尚点起火,准备了些饭菜给李承祖吃。吃完后,和尚问道:“你父亲是哪个卫军的?在哪个将领手下?叫什么名字?”李承祖回答:“我父亲是锦衣卫千户,叫李雄。”和尚听了大吃一惊:“原来是李爷的公子!”李承祖疑惑地问:“师父,您怎么认识我父亲?”
和尚这才说道:“不瞒你说,我原本是羽林卫的军人,叫曾虎二。去年出征时,被分到你父亲部下。因为我力气大、作战勇猛,你父亲就让我在他帐前当亲随,对我另眼相看,还说等打了胜仗,要给我谋个一官半职。谁知道七月十四那天,跟着你父亲上阵,我们先斩杀了几百个敌人,贼兵败逃。你父亲一时勇猛,追出去十几里,结果深入敌境,中了埋伏。贼人的伏兵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外面的救兵也被拦住,最后全军覆没。只剩下我和你父亲两个人,都受了重伤,没办法,只好躲在乱尸堆里。到了深夜,我们想逃走,可你父亲已经没了气息。我看到旁边有一堵土墙,就把他背到墙下,推倒土墙把他掩埋了。当时敌兵在前面堵着,我回不了军营,逃到一个山湾里,遇到一位老和尚,他把我收留到庵里。多亏他照顾,我的伤才慢慢养好,他还天天劝我出家。我一想,自己死里逃生,不如就图个清闲自在,就答应了,削发做了和尚。今年春天,老和尚去世了,他的两个徒弟嫌我是后来的,不让我住在庵里。我想既然出家了,也不争这些,就离开了,打算去远方云游。路过这儿,看到这座茅庵空着,就住了下来,平时在附近的村子里化缘度日。没想到今天能遇到你,这大概就是天意吧。”
李承祖听说父亲的尸骨还在,赶忙跪下拜谢,和尚连忙把他扶起来。和尚又问:“你年纪这么小,身体也单薄,怎么不带个家人,自己一个人就来了?”李承祖便把路上生病,苗全抛下他逃走,多亏一位老妇人救助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还说:“要是找不到父亲的骸骨,我就死在这儿。幸好遇到您,让我们父子都能有个着落。”和尚说:“这都是你父亲的英灵保佑,加上你的孝心感动了上天。不过你一个人,又没盘缠,怎么把骸骨运回去呢?”李承祖说:“我想求求当地官府,看能不能帮忙。”和尚笑着摇头:“你想错了,俗话说‘官情如纸薄’,就算是交情很深的人,去世之后,关系也不一定靠得住,何况你和那些官员素不相识,别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指望了。”
李承祖着急地问:“那可怎么办?”和尚沉思了一会儿,说:“没关系,我有个办法。明天找个东西把骸骨装起来,我背着,咱们一路化缘回京城,你看怎么样?”李承祖感激地说:“师父您肯这么帮忙,我就是死了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和尚说:“我受你父亲的知遇之恩,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第二天,和尚向邻居要了一个破竹笼、两条绳子,又借了把锄头,买了些纸钱,锁上庵门,带着李承祖出发了。走了几里路,到了另一个村落,这里更是荒无人烟。到了土墙边,和尚放下竹笼,李承祖就哭了起来。和尚把纸钱点着,拜祭一番后,拿起锄头挖开泥土,露出一堆白骨。他从脚开始,一节一节地把骨头放进竹笼,盖上笼盖,用绳子牢牢捆好,然后背在背上。李承祖扛起锄头,和和尚一起回到庵中。和尚收拾好衣钵、被褥,打成一个包裹,又找了根竹子,把包裹挑在肩上,走出庵门。他把锄头还了回去,又和邻居们一一告别,拜托他们帮忙照看庵子。
两人离开后,一路上靠化缘,不仅够花,还有些结余。不知不觉,就到了保安村。李承祖惦记着老妇人的恩情,特意去道谢告别。没想到一打听,老妇人自从他走后,天天挂念,结果得了病,已经去世了。老妇人的几个亲戚帮她操办了后事,把她送到郊外火化,到现在已经过去很久了。李承祖从邻居那儿得知这个消息,朝着老妇人埋葬的方向,遥拜了一番,痛哭一场后,才又重新上路。
他们走了三个多月,终于到了京城。离城还有十里地时,看到路边有个酒店,和尚说:“公子,咱们先在这儿休息一下。”两人进了酒店,把竹笼放在桌上。和尚对李承祖说:“本来应该送你回家,到你父亲灵前磕个头。可我以前是军人,虽然出家了,但说不定还有人认得我。要是被当成逃兵抓起来,就麻烦了,所以只能在这儿跟你告别,以后有机会再见面吧。”李承祖流着泪说:“师父您说的有道理,可您这么帮我,要是能到我家,还能稍微报答一下。现在在这儿分别,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您。”和尚说:“别这么说,我这么做,一是为了报答你父亲当年的恩情,二是看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太不容易了。我可不是贪图你的什么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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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酒保端上酒菜。和尚先在竹笼前祭奠,一连叩了四五个头,起来后又和李承祖拜别,两人都忍不住流下眼泪。喝了几杯酒,算清酒钱,和尚又花钱雇了一头牲口让李承祖骑,找了个脚夫背着竹笼,自己背上包裹,一起出了店门,挥泪告别。这正是:欲收父骨走风尘,千里孤穷一病身。老妪周旋僧作伴,皇天不负孝心人。
且说两头事。苗全当初抛下李承祖后,雇了牲口匆忙赶回家中。他对家里人说,已经到了战场,但根本找不到李雄的骸骨,小官人李承祖又因病身亡。因为缺少盘缠,没办法把遗体带回来,只好就地埋葬了。苗全还偷偷把实情告诉了焦氏。
玉英姐妹本来就日夜思念去世的父亲,平日里又不断遭受焦氏的打骂,生活苦不堪言。听到弟弟的噩耗,更是悲痛万分。焦氏也假惺惺地哭了一场。家里的仆人们见男主人战死,小主人又去世,纷纷另寻出路,离开了李家。一时间,偌大的李府只剩下苗全夫妻、两个奶娘,冷冷清清,毫无生气。焦氏一心盼着儿子亚奴快点长大,继承官职,让家里重新热闹起来。她又听说兵科给事中向皇帝上奏,请求优厚抚恤阵亡将士。皇帝下令让兵部核查回复。焦氏赶忙拿出大量金银,让哥哥焦榕在兵部上下打点,想为儿子谋个指挥的职位。焦榕平时就靠替人办事捞好处,就算是亲妹妹,他也不会放过从中获利的机会 。
这天,焦榕来给妹妹通报事情进展,焦氏准备了酒菜招待他。这兄妹俩都是酒量大得惊人的人,从午后一直喝到下午申时,酒都快喝光了,还不肯停杯,又叫苗全去买酒。苗全提着酒瓶刚走出大门,准备下台阶,远远就看见一个人骑着牲口过来,仔细一看,骑在上面的小厮竟然是小主人李承祖。苗全大吃一惊,心里暗道:“原来这小子还活着!”他赶紧转身跑回府中,把这个消息悄悄告诉了焦氏。焦氏和焦榕紧急商量了一番,让苗全从后门出去买砒霜,两人则继续坐在那里喝酒,等着李承祖进门。
再说李承祖,终于到了自家门口,他跳下牲口,赶脚的背着装有父亲骸骨的竹笼跟在后面。走进府中,堂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李承祖心里一阵难过,暗自感慨:“爹爹去世后,家里竟变得如此冷清。”他让赶脚的把竹笼放在灵座上,付了钱打发人离开。李承祖走到灵前跪拜,想起一路上的艰辛,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哭倒在拜台上。焦氏听到哭声,故意让丫头出去看看情况。
丫头跑到堂屋,看到李承祖,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回去,惊慌失措地喊道:“奶奶,公子的魂灵回家了!”焦氏对着丫头的脸啐了一口,骂道:“呸!大白天的胡说八道!”丫头着急地说:“他就在灵前哭呢,奶奶要是不信,一起去看看!”焦榕也假装惊讶地说:“我才不信有这种怪事!”于是,两人一起走到堂屋。
李承祖看到他们,含着眼泪上前拜见。焦榕连忙扶住他,说道:“一路上风餐露宿,别拜了。”焦氏挤出几滴眼泪,说道:“苗全回来,说你出了事,我日夜担心,后悔当初让你去。现在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那你找到你爹的骸骨了吗?”李承祖指着竹笼说:“这里面就是。”焦氏抱着竹笼,立刻嚎啕大哭起来。
玉英姐妹得知李承祖平安归来,又惊又喜,急忙跑到堂前,四个孩子紧紧抱在一起,痛哭起来。哭了一会儿,玉英问道:“苗全说你死了,怎么又活了?”李承祖便把路上生病,苗全不顾他死活,直到遇到和尚帮忙护送回家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焦榕假装生气地骂道:“苗全这个奴才太可恶了!等我把他送到官府,活活打死他,给外甥出气!”李承祖感激地说:“要是舅舅能帮忙做主,那就太好了。”焦氏也在一旁说道:“你路上辛苦了,先去吃点酒饭,休息休息。”于是,众人一起往后院走去。
焦榕拉着李承祖坐下,玉英姐妹则自觉地避开。焦氏一边让丫头去热酒,一边自己悄悄走到后门。这时,苗全已经在那里等着了,焦氏接过砒霜,嘱咐他过一会儿再进屋。焦氏回到厨房,支开丫头,把砒霜倒进酒壶里,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位上。
不一会儿,丫头把滚烫的酒端了过来。焦榕拿起一个茶碗,满满斟了一杯,递给李承祖,假惺惺地说:“外甥,舅舅借花献佛,这杯酒就当给你接风洗尘了。”李承祖连忙道谢,接过酒杯放在桌上,也想斟一杯回敬舅舅。焦榕却又拿起酒杯,直接递到他嘴边,说道:“我们喝得差不多了,壶里酒不多了,你趁热赶紧喝一杯。”李承祖不知有诈,一口气把酒喝了个精光。焦榕又斟了一杯,说道:“小孩子家,得喝个双杯才吉利。”说着又把酒杯推到他嘴边。李承祖因为是长辈相劝,不好拒绝,又把酒喝了下去。焦榕再去斟酒时,壶里只剩下小半杯,他还是劝李承祖把这点酒也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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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酒一喝下去,李承祖立刻觉得腹中难受,大声喊着肚子痛。焦氏装作关心地说:“怕是路上闻了什么脏东西吧?”李承祖痛苦地说:“没闻到什么脏东西啊。”焦氏又说:“说不定不经意间闻到了,自己没察觉。”很快,药性发作,李承祖只觉得五脏六腑像是被钢枪刺穿,又像被烈火焚烧,疼痛难忍,他大喊一声:“痛死我也!”随后便跌倒在地。焦榕假装惊慌地叫道:“好端端的,怎么疼成这样?”焦氏则说:“肯定是犯了绞肠沙。”她急忙让丫头把李承祖扶到玉英的床上躺下。李承祖在床上不停地翻滚,嘴里直喊难受。玉英姐妹惊慌失措,根本按不住他。
不到半个时辰,李承祖五脏六腑仿佛迸裂开来,七窍流血,大叫一声后,便没了气息。一旁的玉英姐妹哭得死去活来,焦氏心里暗自高兴,却也假模假样地哭了几声。焦榕说道:“看这情形,肯定是冲撞了神灵,被丧煞盯上了。好在已经到家了,这还算幸运。不过他占了外甥女的床,不太合适,今晚就把他入殓了吧,省得大家害怕。”焦氏马上拿出一些银钱。这时,苗全已经从前门转了进来,他听到府里哭声震天,知道事情已经办妥,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焦氏看到他,把银钱递给他,让他赶紧去买一口棺材,又买了两壶酒给苗全喝,把他灌得酩酊大醉。
苗全先把棺材放在一间厢房里,然后撸起袖子,大步走进玉英的房间,让玉英姐妹出去。他走到床边,也不擦拭李承祖身上的血污,也不给他换件干净衣服,双手一伸,就把尸体抱了起来。一来苗全有些力气,二来借着酒劲,三来李承祖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不算太重,苗全很轻松地就把尸体抱到厢房准备入殓。玉英姐妹跟在后面,不停地哭泣。
谁知苗全拿了钱,却买了口小棺材,李承祖的尸体放进去后,两条腿还露在外面五六寸。苗全只好把他的腿竖起来,可这样又把棺盖顶得翘了起来。苗全折腾来折腾去,怎么都弄不好。玉英姐妹看到这凄惨的景象,哭得更伤心了。焦氏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突然想出个办法。她把玉英姐妹和丫头都赶到外面,关上房门,让苗全把尸体拖到地上,拿起斧头,残忍地砍下李承祖的两条小腿,横放在他头下,这样倒像是个枕头。收拾妥当后,他们钉上棺盖,开门走了出来。焦榕随后回家去了。
玉英看到棺材已经钉好,心里暗自疑惑:“刚才尸体放不下,怎么把我们支开后,就能钉上棺盖了?难道他们会法术,把棺材变大了,把尸体缩小了?”她心里充满了疑问,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过了两天,焦氏准备好衣衾棺椁,重新装殓了丈夫李雄的骸骨,选了个日子,准备安葬在家族的坟地里。这时,朝廷对李雄抚恤的回复也下来了:只追赠李雄为忠勇将军,不允许子孙承袭指挥的职位。焦氏之前花了那么多银子上下打点,全都打了水漂。
到了安葬那天,亲戚邻居都来送行。李承祖的棺材也被埋在了父亲坟旁。偶尔有人问起李承祖的死因,焦氏就说他是路上得了病,到家就去世了。这些亲戚们觉得这不是自己的事,也没人去深究其中的真相。可怜李承祖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却在家中惨遭毒手,丢了性命。真是应了那句话:不是亲人却装作亲人,本该亲近的人却毫无亲情。万般皆是命中注定,半点由不得人啊。
俗话说“痛定思痛”,李承祖去世时,玉英惊慌失措,根本来不及仔细思考。等到弟弟下葬后,她才渐渐察觉到不对劲。她心想:“怎么早不死晚不死,偏偏一回到家就死了?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而且他口鼻都在流血,也不选个吉利时辰入殓,身上血污也不清理干净。棺材小了也不换,把我们支开后,不知道怎么随便就把弟弟装了进去。苗全之前说要送他去官府治罪,现在却再也不提这事,反而比以前更亲近,明显是母亲在背后指使。看他们这一系列举动,弟弟的死肯定有蹊跷。”虽然心里明白弟弟死得不明不白,但玉英却毫无办法,只能默默流泪。
焦氏成功谋害李承祖后,又盘算起来:“这个小崽子除掉了,剩下那几个小丫头,平日里受的那点折磨,不过是给她们点小教训。得让她们狠狠吃些苦头,才不敢轻视我。”从那以后,焦氏每天都找茬,动不动就拿皮鞭抽打玉英姐妹,把她们打得浑身是伤,还不许哭出声。要是她们敢哼一声,就会招来更凶狠的毒打。每天只给她们两碗稀汤薄粥,如果活没干好,打骂不说,连这点稀粥都没得吃。玉英姐妹身上的好衣服全被扒走,换上丫鬟们的旧衣裳。寒冬腊月,也只能穿三四层单衣,背上披一块破旧的棉絮。晚上睡觉只有一张草席和一条破被单,冷得受不了,姐妹俩只能像蛆虫一样蜷缩在一起,其中的苦楚难以言说。玉英姐妹实在忍受不了,好几次都想寻死,可又盼着有朝一日能熬出头,舍不得放弃生命,只能互相安慰,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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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残冬过去,新的一年到来,玉英已经十二岁了。这年二月,正德皇帝驾崩,嘉靖皇帝即位,下令在民间广泛挑选嫔妃。官府要求每家每户如实上报适龄女子,若有隐瞒,邻里都要连坐治罪。焦氏的邻居早就知道玉英才貌出众,就把她的名字报给了官府。很快,一张写着玉英名字的上选黄纸就贴在了李家门口。焦氏一看,立刻做起了皇亲国戚的美梦,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开始百般讨好玉英。她给玉英换上绫罗绸缎,顿顿准备美味佳肴,让她好好调养身体,还拿出银子让焦榕去礼部上下打点。
玉英虽然历经磨难,但天生丽质难自弃,调养了几天,气色就好了许多,再穿上华丽的衣服,宛如画中走出的美人。在官府选拔的众多女子中,玉英脱颖而出,被评为第一,官府准备好文书,将她送到礼部进行最终挑选。礼部官员见到玉英,觉得她容貌气质都无可挑剔,但考虑到她年纪太小,恐怕不懂得侍奉皇帝,就把她送回了家。焦氏花了不少银子,却没能让玉英入选,又气又恼,立马变回了从前的凶恶嘴脸,不仅收回了玉英的好衣服,断了她的好伙食,打骂也变得更加频繁。
常言说“坐吃山空,立吃地陷”,李雄在世时,家里的产业原本就不算丰厚。他去世后,焦氏一门心思都在算计几个孩子身上,根本没想过要经营家业。一家人只出不进,能撑多久?再加上为了争取封荫和送玉英选妃,又花掉了不少钱。日子一长,家里的积蓄渐渐见底,连两个丫鬟都卖掉换钱花了。到后来实在没办法,焦氏只能变卖祖屋。
苗全见李家败落,亚奴年纪还小,离承袭官职还早,觉得在这儿没什么盼头。趁着焦氏卖掉房子拿到钱的当晚,他偷偷溜进卧房,偷走银两,带着老婆逃到远方享福去了。第二天早上,焦氏才发现钱不见了。她无处发泄怒火,又把气撒在玉英姐妹身上,骂道:“你们怎么睡得像死猪,让他把东西偷走了?”说完又是一顿皮鞭。她一边让焦榕去官府报案抓人,可两个月过去了,一点线索都没有。这时,买主又来催着腾房,焦氏走投无路,只好和焦榕商量卖掉玉英。焦榕说:“玉英长得这么标致,慢慢找个好买家,肯定能卖不少钱。现在急着出手,能值几个钱?不如先把小的随便卖了换钱用。”焦氏听了觉得有理,就把桃英卖给了一户富贵人家做丫鬟。姐妹分别时,抱头痛哭,难舍难分,场面十分凄惨。
焦氏租了一间小房子,准备搬家。玉英看着祖祖辈辈居住的家,如今要拱手让给别人,心中满是伤感。她走到堂前,抬头看见梁间的燕子,正在修补旧巢,旁边还新筑了一个巢穴。玉英暗自叹息:“燕子不过是小小的禽鸟,秋天飞走,春天还能回来筑巢。我李玉英今天离开这里,恐怕再也没有回来的日子了。”触景生情,她提笔写下一首《别燕诗》:“新巢泥落旧巢欹,尘半疏帘欲掩迟。愁对呢喃终一别,画堂依旧主人非。”
焦氏为了依靠焦榕,搬到了他旁边的小巷子里,两家相距不过半箭之遥。隔壁是一户富贵人家的花园,新租的房子只有两间,生活十分不便,连打桶水都得去邻居家。焦氏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自然不愿亲自去打水,这些活儿全落在了玉英和月英姐妹俩身上。姐妹俩为了生活,也顾不上什么羞耻,只能抛头露面去做这些事。
又过了一段时间,卖桃英的钱也快花完了。一天傍晚,焦氏带着亚奴在门口闲站,看到一个十多岁的小乞丐在街上乞讨,声音凄惨无比。一位邻家老妇人劝她:“天都黑了,谁还会施舍,赶紧回家吧。”小乞丐哭着说:“奶奶,您不知道我的苦。我爹规定我每天必须讨到五十文钱,少一文就要被打死,晚上还不给饭吃,差的钱第二天还得补上。现在还差六七文,我怎么敢回去?”老妇人听了觉得可怜,就给了她两文钱。旁边的人见状,也纷纷掏钱,不一会儿就凑了十几文。小乞丐千恩万谢,转身走了。
焦氏听了这番话,非但没有同情,反而动起了歪心思,心想:“这个小乞丐一天能讨这么多钱,我家月英长得也不怎么样,卖给别人也卖不了多少钱,不如让她也去乞讨,还能有个长久的进项。”正想着,月英打水回来了。焦氏说:“小贱人,看到那个讨饭的丫头了吗?她年纪比你还小,每天能讨五十文钱,你就不能想办法弄个三文五文回来?”月英委屈地说:“她是乞丐,靠别人施舍,我怎么能和她比?”焦氏厉声喝道:“你和她有什么不一样!从明天开始,你每天也得出去讨五十文钱,少一文就打死你!”
玉英姐妹一听要去乞讨,吓得面面相觑,眼泪夺眶而出,连忙跪下求情:“母亲,我们家世代为官,认识的人多,得讲究体面。要是出去乞讨,会被人笑话,辱没家门的。”焦氏冷冷地说:“现在饭都吃不上了,还谈什么体面?怕什么被人笑话!”月英苦苦哀求:“母亲,您打死我吧,我死也不去!”焦氏大怒:“你这不听话的贱丫头,先让你尝尝苦头!”说完,抄起一根木柴,对着月英没头没脑地乱打。月英疼得受不了,只好哭喊着:“母亲饶了我,我明天去就是了。”焦氏这才放下月英,又冲着玉英骂道:“不让你去,是我好心,还敢在这儿多嘴!”说着,又把玉英拖倒在地,一顿毒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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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焦氏就把月英赶出门去乞讨。月英没办法,只能忍辱负重,每天沿街乞讨。要是讨够了五十文钱,还能相安无事;一旦少了,就会被打得半死。
时光飞逝,转眼间玉英已经十六岁了。这年三月下旬,焦榕五十岁生日,焦氏带着亚奴去给他祝寿。月英照常出去乞讨,只留下玉英看家。玉英等焦氏走后,关好门,回到屋里,手里拿着针线,思绪万千:“小时候,爹爹把我们姐妹当作掌上明珠,连大声说话都舍不得,生怕吓着我们。没想到遇到这个继母,我们受尽折磨。弟弟被她害死,妹妹不是为奴就是乞讨,好好的家被她弄得支离破碎,如今竟沦落到这般地步,我们的命比草还贱。真不知道以后还会遭遇什么?”她又想:“活着看不到一点希望,不如死了干净。趁她今天不在家,我不如一死了之,也能摆脱这无尽的打骂。”可转念又一想:“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再忍忍,说不定就能嫁人,也许还有出头之日,怎么能轻易放弃生命?”想到这些年的种种苦难,玉英哭了又想,想了又哭,满心都是绝望和无奈。
玉英一直哭到精疲力竭,整个人没了精神。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走到院子里,望向隔壁的园子。只见园内花朵稀疏,绿叶繁茂,燕子呢喃,黄莺啼叫,游丝在空中袅袅飘荡,榆钱纷纷坠落。眼前这暮春景色,让她触景生情,忍不住吟出一首《送春诗》:“柴扉寂寞锁残春,满地榆钱不疗贫。云鬓衣裳半泥土,野花何事独撩人。”
吟完诗,玉英又感慨道:“自从爹爹去世,我每天都被继母折磨,曾经喜爱吟诗作词的兴致,早就被生活磨得消失殆尽。刚搬来这里时,我写了《别燕诗》,转眼间又过去一年多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她叹息了一阵,担心耽误了针线活,急忙回到屋里赶工。这时,她看到桌上有张请帖,是焦榕邀请焦氏去吃寿酒的。
玉英从请帖后面裁下两折,找出笔和砚台,把刚才作的两首诗认认真真地抄录下来,拿在手里反复端详,又叹了口气说:“古往今来,有多少聪慧女子,或是和姐妹互相写诗唱和,或是与丈夫吟诗作对,成就了许多流传千古的佳话。偏偏我李玉英命这么苦,空有才华却被埋没到这种地步,真是可惜又可悲。”她沉浸在伤感的情绪中许久,越发觉得生活无趣,随手把抄诗的纸折成一个方胜形状,藏在了枕头底下,却忘了收拾笔砚,就匆忙赶起了针线活。
傍晚时分,月英乞讨回家,紧接着焦氏也回来了。焦氏见玉英脸上泪痕未干,立刻恶声恶气地说:“谁又惹你了,在家装模作样给谁看?”玉英不敢回话,把做好的针线活拿给她检查。月英也把讨来的钱交上去,三人随便喝了点粥汤,又做了半夜的活计,才各自睡下。
第二天,焦氏看到桌上摆着笔砚,拿起请帖一看,后面少了几折,怀疑玉英在上面写了她的坏话,质问道:“你昨天写了什么?快拿给我看!”玉英解释道:“只是随便写了首诗,没别的事。”焦氏立刻叫嚷起来:“是不是写情书约男人,故意毁我的帖子?”这两句话,说得玉英从耳根红到了脸。焦氏见她脸红,以为她真的做了见不得人的事,逼着她交出那张纸。又看到纸被折成方胜的形状,更加认定自己的猜测,抄起一根棒子,指着玉英骂道:“你这不知廉耻的贱人,胆子这么大!我刚一不在家,你就写情书约汉子。老实说,对方是谁?你们勾搭上多久了?”玉英哭着辩解:“您这是从何说起,用这种没影的事来污蔑我,这不是冤枉人吗!”焦氏怒道:“证据都在这儿,还敢嘴硬!”说着就举起棒子,没头没脑地朝玉英打去。
玉英被打得无处可躲,好不容易挣脱,朝门口跑去。焦氏在后面喊道:“想去叫野汉子来帮你打我?”说着就追了上去,没想到脚下一绊,重重地摔在一块砖头上,脑袋磕破了,鲜血满脸都是,她一边叫嚷:“打得我好啊!你给我等着!”月英赶紧上前把她扶起,焦氏还想接着追打玉英,好在亚奴死死拉住她:“娘,饶了姐姐吧。”焦氏怕拽着儿子一起摔倒,这才停下,站在原地对着玉英破口大骂。玉英躲在门旁边,委屈地哭泣。
邻居们平日里就经常听到焦氏虐待这两个女儿,今天又听见打得这么凶,都聚在门口议论纷纷。这时,焦榕恰好来了,推门走进院子。焦氏一见他,就大声嚷道:“来得正好!玉英这贱人偷汉子,还把我打成这样!”焦榕看到焦氏满脸是血,信以为真,也不问事情经过,抢过焦氏手中的棒子,冲过去揪住玉英就打。邻居们看不下去了,纷纷上前说道:“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刚被打了一顿,本指望你来劝劝,你倒好,还跟着打。就算是做舅舅的,也没有打外甥女的道理吧!”焦榕听了,觉得没面子,扔下棒子,灰溜溜地走了。
邻居们还在议论:“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家,没有一天不打骂这两个女儿,现在连舅舅都来凑热闹。照这样下去,这两个姑娘怕是活不成了。”另一个人说:“要是真出了人命,我们就联名写状子,不信姓焦的不用偿命!”焦氏把这些话都听在耳朵里,怕邻居们真的闹起来,这才住了口,喝令月英关上大门,自己去擦洗脸上的血污,随后又打发月英出去乞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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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英哭了一阵,强忍着身上的疼痛,回到屋里继续做针线活,焦氏还在一旁不停地咒骂。到了晚上,玉英默默流泪,心想:“人活一辈子,终究难逃一死,何必再忍受这样的耻辱和打骂?”等焦氏睡熟后,她悄悄起身,扯下脚上的带子,挂在房梁上想要上吊自尽。或许是命不该绝,多亏焦氏从不关心她,玉英脚上的带子也不知用了多少年,布缕虽然还连着,但已经没有韧性。她刚一用力,带子就断了,整个人“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这动静惊醒了月英,月英发现身边不见了姐姐,立刻明白她想寻短见,大喊一声:“不好了!”急忙跳下床,把玉英救醒。玉英醒来后,依旧不停地哭泣。焦氏被吵醒,不仅没有关心,反而骂道:“你这贱人,拿死来吓唬我?等明天再跟你算账!”
第二天一早,焦氏让月英在家看门,带着亚奴来到焦榕家,把昨天邻居们说的话,还有玉英上吊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还说:“万一她真死了,还得连累你,不如先把她送到官府,除掉这个祸根。”焦榕说:“想收拾她不难。锦衣卫堂上有个人,以前我帮他办过事,关系很铁。你家又是卫籍,直接把她送到锦衣卫衙门,看谁敢多管闲事。”
焦氏听了大喜,马上让焦榕找人写状词,诬告玉英奸淫忤逆,还把她写的两首诗当作证据。两人一起到了锦衣卫衙门前。焦榕和衙门里的人很熟,先托人进去说明来意。不久,官员升堂,受理了焦氏的状词,派了四个校尉去捉拿玉英。那问案的官员只听了焦氏的一面之词,根本不查明是非曲直,就动用刑具逼供。玉英再三辩解,官员根本不听。可怜她受不住刑罚,只能被迫认罪,被判处剐刑,关进了监狱。
两个禁子把玉英扶出衙门时,正好碰上了月英。原来月英看到校尉抓走姐姐,吓得魂飞魄散,急忙锁上门,一路跟来打听消息。她望见禁子扶着玉英出来,立刻冲上前紧紧抱住姐姐,放声大哭。这时,焦氏从旁边转出来,一把拉开月英,恶狠狠地说:“你这小贱人,家里都不管了,跑来这儿干什么?”月英见到焦氏,就像老鼠见了猫,吓得心惊胆战,只能乖乖跟着她回家。一到家,又被焦氏打得半死,焦氏还恶狠狠地威胁:“下次你要是再敢偷偷去看这贱人,被我查出来,一定把你也送到这鬼地方!”
月英嘴上虽然答应着,但毕竟是亲姐妹,心里始终放不下玉英。过了两三天,她多讨了几十文钱,就悄悄跑到监狱门口,想要探望姐姐……
再说玉英被关进监狱后,有个禁子见她长得漂亮,心怀不轨,表面上假装好心照顾她,给她安排在条件较好的牢房,还送些饮食给她调养身体。
玉英误以为这个禁子是真心帮助自己的好人,满心感激,再三叮嘱他:“我有个妹妹叫月英,肯定会来探望我,到时候您一定要放她进来,让我们见一面。”禁子嘴上连连答应,心里却暗暗记下。
到了第四天下午,月英来到监狱门口,报上自己的名字。禁子立刻打开门,让她进去和玉英相见。姐妹俩一见面,抱头痛哭,其中的悲痛自不必说。不知不觉天色渐晚,两人不得不含泪分别。从那以后,月英一有机会就来监狱看望姐姐。
再说那个禁子,自从见了玉英,就被她的容貌迷住,整日心心念念,盘算着如何占有她。但一来监狱里人多眼杂,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二来又担心玉英反抗,一旦喊叫起来,事情败露,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于是,他时不时就找机会跑到玉英牢房,没话找话,说些暧昧不清的言语试探。
玉英何等聪明,一听这些话不对劲,立刻明白禁子心怀不轨,从此处处提防,不再轻易回应他。一天,玉英正坐在牢房门槛上发呆,那禁子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压低声音,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说道:“小娘子,你知道我一直照顾你的心思吗?”玉英心里清楚他的企图,立刻站起身,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禁子厚着脸皮又凑上前,嬉皮笑脸地说:“小娘子这么机灵,怎么会不明白?”说着就伸手想要搂抱。
玉英又惊又急,大声呼喊:“救命啊,有人行凶!”禁子见事情要闹大,慌忙松手,一边往后退一边威胁道:“你敢不从我?今晚就让你好看!”玉英又气又怕,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监狱里的所有人。玉英将禁子调戏自己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众人。
人群中几个正义之士把禁子叫到一边,严肃地警告他:“你胆敢强奸犯妇,这可是大罪!以后好好照顾她,这事就算了;要是再敢动歪心思,我们联名去告发你,到时候有你好看!”禁子做贼心虚,连忙点头哈腰,赔礼道歉:“是我不对,以后再也不敢了!”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落得个狼狈下场。
玉英在监狱里又熬过了两个多月,转眼到了六月初。原来每年夏天,朝廷都会颁布宽赦的诏令,派太监到各个衙门审查尚未判决的案件,允许百姓申诉冤屈。玉英得知这个消息后,心中燃起希望——一家人都被焦氏陷害,这次若不伸冤,恐怕再无昭雪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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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立刻提笔写了一封申诉奏章,把全家遭受的冤屈从头到尾详细叙述了一遍,让月英送到朝廷。奏章大致写道:我听说先贤曾说,在五种刑罚中,不孝之罪最为严重;在女子的四种德行里,无义是最可耻的行为。所以历史上有窦氏投崖、云华坠井的事迹,她们都为维护纲常而舍弃生命,流芳千古。我的父亲李雄,生前是锦衣卫千户,先娶了我的生母,生下我们姐妹三人,还有弟弟李承祖。不幸的是,母亲去世时,我们都还年幼。父亲出于怜爱,娶了继母焦氏抚养我们。父亲在正德十四年七月十四日征讨陕西反贼时不幸阵亡,从此我们家厄运不断,生活愈发艰难。
如今我十六岁,还未出嫁;姐妹几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我早已过了适婚年龄,却至今没有姻缘。我曾写过《送春诗》和《别燕诗》,这些都是有感而发,实在是情非得已。可继母不理解我的心情,怀疑我有外遇,还逼着舅舅焦榕把我送到锦衣卫,诬陷我犯了奸淫不孝之罪。审问的官员不明真相,就判了我重刑。我一个弱女子辩白无用,只能无奈认罪,这是因为我不敢违抗继母,不想再背上不孝的罪名啊!
近来承蒙圣上恩典,进行热审,允许百姓申诉冤屈。我因此鼓起勇气,希望能洗清冤屈。我的父亲虽是武人,却也懂得诗书典籍;我虽为女子,也有幸接受过父亲的教诲。继母二十多岁,弟弟亚奴才一岁。她为了让亲儿子承袭官职,在父亲刚去世时,就故意让年仅十岁的弟弟李承祖去战场寻找父亲的遗骨,想借此害死他,满足一己私欲。
幸好父亲在天之灵保佑,弟弟带着父亲的骸骨回来了。继母一计不成,又用毒药害死弟弟,还残忍地肢解尸体、弃埋荒野。她还把妹妹李桃英卖给别人做婢女,对李月英不管不顾,让她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只能沿街乞讨。如今又诬陷我,可如果我真的品行不端,为什么四邻都没有检举?又没有实际证据,仅凭几句诗就捕风捉影,给我定罪。我死不足惜,但十岁的弟弟有什么错?年幼的妹妹又犯了什么罪?继母的过错,我不敢多言,《凯风》这首诗让我懂得反省自己。我只怕自己含冤而死,会让天下后世的继母更加肆意地施展奸妒,毫无顾忌。恳请陛下明察,先将我斩首,让继母称心;再仔细审查我的诗,判断其中是否真有其事。只要陛下详查,继母的险恶用心便一目了然。这样,我的冤屈才能得以昭雪,父亲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这篇奏章呈上去后,皇帝亲自审阅,怜悯玉英的冤屈,当即下旨,命令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重新彻查此案。三法司官员不敢懈怠,立即将涉案人员全部传唤到堂,连已经被卖为婢的桃英也被找来,逐一仔细审问。
一开始,焦氏和焦榕还百般抵赖,但在严刑拷打下,终于如实招供,他们的供词和玉英奏章里说的一模一样。经过审理,三法司判定:焦氏背叛丈夫、杀害继子,违背人伦常理,与普通无故杀害子孙的罪行不同,应当从重处罚,以儆效尤;焦榕参与合谋,也应抵偿罪责。玉英、月英和亚奴则被释放回家。此外,朝廷还下令变卖焦榕的家产,赎回桃英。审理结果奏报给皇帝后,皇帝对焦氏、焦榕的恶行十分震怒,甚至下令将亚奴也一并斩首。
玉英得知后,再次上奏求情:“亚奴年纪尚小,什么都不懂,而且他是李家唯一的血脉,恳请陛下开恩饶恕。”皇帝采纳了她的建议,下诏刑部,只将焦榕、焦氏二人押赴刑场,当天执行死刑,并禁止亚奴承袭官职。同时,朝廷另选李氏宗族中的合适人选继承李雄的官职,延续李家香火。而玉英、月英和桃英,也都被许配给了品行端正的读书人。
如今,《列女传》中记载着李玉英申诉冤屈的奏章,还专门为她写了赞语:李氏玉英,父亲去世后家道中落。因《送春》《别燕》两首诗,被继母怀疑有私情。她被关进监狱,险些遭受极刑。但一篇陈情奏章,终于让冤屈得以昭雪。后人也写诗感叹道:“昧心晚母曲如钩,只为亲儿起毒谋。假饶血化西江水,难洗黄泉一段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