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

醒世恒言第二十六卷 薛录事鱼服证仙

先问那白龙究竟为何事,甘愿化身鱼形,如此辛苦奔波?即便在河渠中自由自在,可没了行云布雨的能力,岂不就像被困住的“余且”(古时善于捕鱼之人,此处借指被困境束缚 )。要明白生灵能变化的奥秘,关键在于内心保持空灵无执。这并非是欢喜时突然变得愚笨,就像庄周曾梦见自己化为蝴蝶,薛伟也有变成鱼的奇妙经历。

唐肃宗乾元年间,有位官员名叫薛伟,是吴县人,天宝末年考中进士。起初担任扶风县尉,政绩显着,名声远扬。后来调任蜀地,做了青城县主簿。他的夫人顾氏,出身吴门第一大族,不仅容貌端庄秀丽,性格也十分温柔婉约。夫妻二人感情深厚,相敬如宾。不知不觉,薛伟在青城任职已满三年,原来的大尹升迁离任,上司了解他廉洁能干,便委派他暂代县令之职。

青城县地处穷山深谷,土地贫瘠,连年收成不好,百姓贫困,盗贼频繁出没。自从薛少府代理县令后,推行保甲制度,一旦有盗贼出现,众人齐心协力缉拿。他还设立义学,培养人才;开设义仓,赈济孤寡。每到春天,他都会亲自前往各个乡村,督促百姓耕种,并用温和的话语劝导他们本分做人。在他的治理下,各处农田大丰收,盗贼也都改邪归正。县中治安良好,真正实现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太平景象。百姓们感恩戴德,编成歌谣赞颂他的功绩:“秋至而收,春至而耘。吏不催租,夜不闭门。百姓乐业,立学兴文。教养兼遂,薛公之恩。自今孩童,愿以名存。将何字之?薛儿薛孙。”

薛少府不仅廉洁仁慈、爱民如子,对待同僚也十分谦逊,凡事都宽厚相待。县中设有一位县丞、一位主簿和两位县尉。县丞名叫邹滂,也是进士出身,与薛少府是同年好友。两位县尉,一位叫雷济,一位叫裴宽。这三位官员为官清正,与薛少府志趣相投。每当公事之余,他们或是谈诗论赋,或是下棋消遣,又或是在花前竹下,小酌几杯,你来我往,相处得十分融洽。

有一年七夕,薛少府在衙中与夫人一起举行乞巧饮宴。七夕这天,无论大户人家还是普通百姓,都会准备酒果,举办乞巧穿针的宴席。所谓乞巧穿针,源于一个传说:天帝的女儿织女星,日夜辛勤纺织,天帝因其勤勉,将她许配给牵牛星为妻。可织女出嫁后,贪恋欢爱,又沉迷梳妆打扮,每天只顾着梳头,不再专心纺织。天帝大怒,罚她住在天河东边,牵牛星住在天河西边,一年只允许他们相会一次,就在七月七日这天,让喜鹊在天河上搭成桥,助他们渡河相见。因此,世人会在这天晚上,于星月之下,用彩线穿针,能穿过针眼的,就被认为是“得巧”,穿不过的,便意味着这一年不够灵巧,人们借此来占卜一年的运势。但牛郎织女一年才盼来一次相聚,只有短短三四个时辰,忙着倾诉思念之情都来不及,哪有空闲到人间送巧,这传说其实荒诞不经。

薛少府与夫人当晚在庭院中相互敬酒,不知不觉就坐到了深夜,这才回房休息。不料,他受了风寒,竟一病不起,浑身滚烫如火烧,汗流不止。渐渐地,他吃不下饭,精神也越来越差,口中总是念叨:“我现在一刻都熬不下去了,你们何苦留我在这里?不如让我走吧。”病人说出这样的话,显然不是好兆头,把顾夫人吓得心惊胆战。她怎能眼睁睁看着丈夫死去?于是,赶紧请医问药,求神许愿。

县中有一座青城山,是道家第五洞天,山上有座庙宇,供奉着老君,十分灵验,无论祈晴、祈雨,还是求子,都十分灵验,香火旺盛。夫人写好疏文,派人到老君庙祈祷,又听说庙里的灵签特别灵验,一来祈求保佑少府消灾增福,二来求一签,问问吉凶。三位同僚得知后,都穿着素服,系着角带,步行上山进香,甚至情愿减少自己的阳寿,来换取少府平安。同僚们刚走,全县父老又带着百姓们,一同前来拜祷。由此可见,薛少府平日里为官深得民心。

这次求的签是第三十二签,签诀写道:“百道清泉入大江,临流不觉梦魂凉。何须别向龙门去?自有神鱼三尺长。”派去求签的人抄回签诀,夫人看了却不明白其中含义,心想:“以前别人求签,签诀都灵验得如同亲眼所见,怎么我们求的签却提到一条鱼,和相公的病毫无关联?这到底是吉是凶,实在难以理解。”她心中七上八下,更加忧虑,又想:“签诀看不明白,还是找个医生来治病要紧。”

于是,夫人派人四处寻访名医,听说成都府有位道人叫李八百,据说是孙真人的首席徒弟,掌握着八百个龙宫秘方,因此人们都称他为李八百。凡是请他看病的,往往药到病除,十分灵验。他医馆门上贴着一副春联:“药按韩康无二价,杏栽董奉有千株。”不过,请他看病并非易事。有时还没开药,他就先索要几百两银子;有时医好病人,分文不收,只要求喝醉一场;有时一请就到,有时怎么请都不来,捉摸不定。但只要心诚,他大多会来。

夫人得知有这样一位医家,立刻派可靠的人带着礼物,连夜赶去请李八百。好在他正好在州里,一请便到,夫人心中稍感宽慰。没想到,李八百一进门,还没给薛少府诊脉,就说:“这病看似严重,但死不了,何必请我来?”夫人赶忙将薛少府发病的缘由,以及在老君庙求的签诀,全都告诉了他,求他开方抓药。李八百却冷笑道:“这病从来没在医书上记载过,我也无药可治。只能等他死后,时常摸摸他的胸口,如果胸口一天不冷,就一天不能入棺。等到半个月或二十天后,他要是想吃东西,自然就会慢慢苏醒。老君庙的签诀虽然灵验,但要等事情发生后才能应验,现在根本猜不透。”说完,他坚决不肯下药,转身离去。

也不知薛少府这病是真的不用吃药就能自愈,还是病情太过棘手,无法下药,所以他找借口离开。正所谓:“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夫人见李八百走了,叹息道:“这么有名的医生都不肯下药,难道还有别人敢治?看来相公的病是没救了,只能等着死去。”薛少府高热持续了七天七夜,病情愈发严重。突然,他一阵昏迷,闭上眼再也叫不醒。夫人一边痛哭,一边派人通知三位同僚,准备料理后事。同僚们得知噩耗,悲痛落泪,急忙赶到衙中,对着薛少府的尸体痛哭一番,然后与夫人相见,好言安慰。

当时正值初秋,天气炎热,众人分头去置办寿衣、棺椁。到了第三天,所有丧葬用品都已备齐,本该入殓。夫人扶着尸体痛哭时,感觉薛少府胸口还有一丝热气,想起李八百的话,便决定将尸体留在床上。家人们却纷纷劝说:“死人胸口有热气,能持续三四天很正常,不能以此为据。现在七月天气炎热,要是突然打雷,尸体很快就会发胀,怎么能入棺呢?”夫人坚持道:“李道人说胸口一天不冷,就不能入棺。现在还有热气,就算不信他,守个半月二十天又何妨?怎么能在三天内就把还有热气的人入殓?况且棺木已经准备好,我亲自日夜守着,等胸口一冷就入棺,也不算迟。老天啊,但愿李道人的话灵验,让我相公醒过来,这不仅救了他一命,也等于救了我啊。”众人再三劝说,夫人始终不听,无奈之下,只好依她,将薛少府的尸体留在床上,小心看守。

再说薛少府,病到第七天,身上热得难以忍受,一心想找个清凉的地方避暑,觉得或许这样病情还有好转的希望。于是,他偷偷背着夫人,瞒着同僚,拄着一根竹杖,独自离开县衙,也不让任何人跟随。转眼间,他就到了城外,感觉自己如同飞鸟出笼、游鱼脱网般自由,心中十分欢喜,连病痛都抛到了脑后。有人可能会疑惑,薛少府身为官员,出城怎么会没人知道?其实,这只是他病中思绪混乱,在梦境中觉得自己出了城,而他的身体还躺在床上,根本没离开。可怜守在床边的人,日夜啼哭,盼着他能起死回生,却不知他在梦境中自由自在,反倒在苦难中寻得一丝乐趣。

薛少府出了南门,朝着山中漫步而去。行至一座名为龙安山的地方,山上有座亭子,乃是隋文帝封儿子杨秀为蜀王时所建,命名为避暑亭。亭子四周,茂林修竹环绕,清风从四面八方徐徐吹来,阳光被枝叶完全遮挡,不见半点日影。每逢炎热夏日,蜀王都会率领宾客来此避暑,着实是个清凉宜人的好去处。

薛少府一见到这座亭子,顿感心旷神怡,心中暗想:“若不是出城来,怎会知道山中竟有这般美妙的境界?我在青城县任职许久,都未曾来过此地,想来那三位同僚也未必知晓。真该叫上他们,一同携酒前来,在此举办一场避暑宴。可惜空有这等胜地,却少了志同道合的友人相伴,终究是件憾事。”眼前美景如画,他诗兴大发,当即赋诗一首:“偷得浮生半日闲,危梯绝壁自跻攀。虽然呼吸天门近,莫遣乘风去不还。”

在亭中稍作歇息后,薛少府又继续向山中走去。山路上没有树木遮荫,与亭中凉爽的环境截然不同,越走越闷热。大约走了十余里,他远远望见一条大江。这条江便是沱江,当年大禹治水,从岷山引出岷江,流经茂州、盛州等地后,又疏导形成了沱江。直至今日,江岸上还垂着一条巨大的铁链,其长度难以估量,沉入江底,据说那是大禹用来锁住应龙的地方。

传说大禹治水时,每逢水路不通,便派应龙前去。无论多么高大险峻的山峰巨石,应龙只需摆动尾巴,瞬间就能将其分开,因此大禹被尊称为“神禹”。若没有这般驱使神兽的本领,又怎能在八年时间内平定洪水?如今泗江之上,也有一条铁链,锁着形似猕猴的水母,而沱江中的则是应龙,治水大功告成后,将其锁住以镇住水患,这无疑是千古流传的神圣遗迹。

此时的薛少府在山中走得烦闷不已,加之身患热病,忽见浩浩荡荡的沱江,江面与天空相接,水天一色,一股清凉之感瞬间透入骨髓。他迫不及待地想快点走到江边,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一路飞奔而去。然而,从山上望去看似近在咫尺,等下了山,才发现还未到达沱江,中间竟隔着一个东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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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东潭极为广阔,水面清澈如镜,无论水深处还是水浅处,都能一眼见底。潭水倒映着两岸的竹树,秋色宛如可随手采摘般鲜明。薛少府随即脱下衣裳,跳入潭中洗澡。他本是吴地人,自幼生长在水乡泽国,从小就学会了游泳,只是成年后许久未曾施展这一技能。没想到今日在此嬉戏,竟让他重温了儿时的乐趣,心中畅快至极。

薛少府不禁感叹道:“人在水中游玩,终究比不上鱼儿自在。要是能把鱼鳞长在我身上,到处畅游,那该多好啊!”话音刚落,旁边一条小鱼盯着他说道:“你想变成鱼并不难,无需借助外物。我去河伯那里,为你谋划此事。”还没等薛少府反应过来,小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他大吃一惊,暗自思忖:“我怎知这水里竟有精怪?怎能独自一人在此洗澡?还是赶紧离开为妙。”

可薛少府一旦动了这个念头,便难以摆脱命运的安排。正所谓“衣冠暂解人间累,鳞甲俄看水上生”。就在他犹豫着准备穿衣服回去时,小鱼突然回来报告:“恭喜!河伯已经下旨了。”只见一个鱼头人身的使者,骑着大鱼,身后跟着无数小鱼作为随从,前来宣读河伯的诏书:“居于城中与畅游水中,是截然不同的道路,若不是真心喜爱,怎能轻易兼得?你青城县主簿薛伟,本是吴地人士,官职清闲。喜爱清江的浩渺广阔,随心所欲地游玩;厌恶尘世的喧嚣纷扰,毅然决然地离开。暂时化身鱼形,并非终身如此。可暂且充当东潭的赤鲤。唉!若因纵情远游而乐不思归,必将受到神明的惩罚;若贪图鱼饵而不慎咬钩,难逃被宰杀烹饪的灾祸。切勿丧失自身本性,以免让我们水族蒙羞。望你好自为之。”

薛少府听完诏书,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全身已经长满鳞片,变成了一条金色鲤鱼。虽然心中惊骇不已,但转念一想:“事已至此,不如先尽情游玩一番,也好领略水中的乐趣。”从那以后,三江五湖,只要他想去,无不畅游其中。

正如河伯诏书上所说,薛少府被指定为东潭赤鲤,东潭就如同他的固定居所,无论游到何处,最终都得回到东潭歇息,这一点让他稍感束缚。过了几日,小鱼又来对薛少府说:“你难道没听说山西平阳府有座龙门山吗?那是大禹治水时开凿的,山下便是黄河。由于山顶的水与天河相连,倾泻而下,成为黄河的源头,所以这个地方被称为河津。如今八月将至,秋雨即将降临,雷声先行,普天下的鲤鱼都会前往那里跳龙门。你为何不向河伯禀明,也去试试?若能跳过龙门,便可化为真龙,不比做鲤鱼强多了?”

薛少府本就在东潭待得有些厌烦,听到这个消息,心中大喜,当即告别小鱼,前往河伯的宫殿。只见河伯的宫殿以珊瑚为柱,玳瑁为梁,龙宫海藏的景象,与人间截然不同。当时,河伯管辖范围内,岷江、沱江、巴江等众多江河中的鲤鱼,纷纷前来禀明河伯,想要去跳龙门,而薛少府因是金色鲤鱼,被各地鲤鱼推举为首,一同拜见河伯。按照惯例,河伯会举办一场公宴,就像为科举考生举办的送行酒席一样。薛少府与各地鲤鱼一同赴宴,谢过河伯的恩典后,便朝着龙门游去。然而,他们最终未能跳过龙门,只能垂头丧气地返回。

为何说“点额而回”呢?因为鲤鱼跳龙门时,需逆水而上,会将全身的精血都汇聚在头顶,就像是被朱笔在额头上点了一点。所以,世人将科举落第称为“点额”,便是源于这个典故。正所谓:“龙门浪急难腾跃,额上羞题一点红。”

再说青城县有个渔户叫赵干,平日里和妻子以在沱江撒网捕鱼为生。有一次,他们好不容易网到一只癞头鼋,却被它拖着渔网跑了,赵干差点被拽入江中。妻子埋怨道:“我们就靠这张网谋生,如今连本钱都没了,哪还有钱再买新网?而且县里的官府时常来要鱼,你拿什么应付?”两人为此争吵了一整夜。赵干被妻子唠叨得心烦意乱,无奈之下,只好装上钓竿,打算去东潭钓鱼。

或许有人会问,赵干为何舍弃大江,选择到东潭钓鱼呢?原来沱江水流湍急,只适合撒网,不适合垂钓,所以他才想到去东潭另寻生计。赵干在钓钩上挂了一大块香气四溢的油面,抛入水中。

薛少府从龙门铩羽而归,心中十分郁闷,便躲在东潭,许久未曾出去觅食,此刻早已饥肠辘辘。这时,赵干的渔船缓缓驶来,他不由自主地跟着船游动。一股诱人的饵香飘来,薛少府忍不住想吃。可当食物到了嘴边,他又犹豫了:“我明知饵上有钩子,要是吞了下去,岂不是会被钓走?我虽暂时变成鱼游玩,但也不至于没处找吃的,何必非要吃这钓钩上的食物?”他围着渔船游了一圈,然而饵香实在太过浓烈,直往鼻孔里钻,腹中饥饿难耐,实在难以抗拒。

他心想:“我原本是人身,体重不轻,这小小的钓钩怎么可能钓得动我?就算被钓上去,我是县里的主簿,他是渔户赵干,肯定认得我,自然会把我送回县衙,这样不就白吃了他的鱼饵?”于是,他张口咬住饵食,还没来得及吞下,赵干猛地一拉,便将他钓了上去。这正是人们常说的“眼里识得破,肚里忍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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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干钓上一条三尺来长的金色鲤鱼,兴奋地双手合十举过额头,大声喊道:“运气太好了!再钓上几条这样的大鱼,我就有钱重新结网了。”变成鲤鱼的薛少府连忙大声呼喊:“赵干!你是我县里的渔户,快送我回县衙去!”但赵干就像没听见一样,直接用一根草绳穿过鱼鳃,把鱼扔在了船舱里。

赵干的妻子说道:“县里经常派人来要鱼。这么大一条鱼,要是被县里的公差看见拿走,能领到多少官价?不如藏在芦苇丛里,等鱼贩子来,私下卖掉,还能多赚些钱。”赵干觉得有理,便把鱼藏进芦苇丛,用一件破蓑衣盖住,回来对妻子说:“要是能多卖点钱,就买酒回来和你痛饮一场。今晚要是再走好运,说不定明天还能钓上两条!”

赵干藏好鱼回到船上没多久,县里的公差张弼就来找他,喊道:“裴五爷要一条特别大的鱼做鱼干。今早他特意跑到沱江边找你,你却又搬到这里,害得我到处找,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赶紧挑一条大鱼,跟我送去。”赵干说:“麻烦您多跑了冤枉路。我不是故意搬到这里,前些天渔网弄没了,没钱买新的,没办法,只能先来这里钓几条鱼做本钱。可一直没大鱼上钩,只有几条三四斤的小鱼,您要是不嫌弃就拿走。”

张弼说:“裴五爷吩咐要大鱼,小鱼我怎么回去交差?”说完,他跳上船,掀开舱板一看,果然全是小鱼。他想拿小鱼去勉强应付,又转念一想:“这么大一片水域,怎么会没有大鱼?这家伙肯定藏起来了。”于是,他上岸四处搜寻,却一无所获。最后在芦苇丛里,看到一件破蓑衣不停地晃动。张弼料定鱼就在下面,急忙上前掀开蓑衣,发现了那条三尺多长的金色鲤鱼。赵干夫妻见状,叫苦不迭。

张弼不管不顾,提起鱼就走,还回头对赵干说:“你竟敢骗我!等我禀报裴五爷,狠狠收拾你!”薛少府大声喊道:“张弼,张弼!你也该认得我啊!我只是偶然游到东潭,变成鱼玩玩。你怎么见了我不叩头,还提着我走?”但张弼根本不理会,提着鱼径直往县衙走去,赵干也跟在后面。一路上,薛少府不停地骂,张弼却充耳不闻。

走到城门口时,守门的士兵胡健对张弼说:“好大的鱼!裴五爷正请各位老爷饮宴,专门等鱼来做菜,见你去了这么久还没到,又派人拿着签子来催,你得走快点。”薛少府抬头一看,正是自己之前出城的南门——迎薰门,便对胡健喊道:“胡健!我前日出城的时候,特意嘱咐过你,说我是私自出去,不要告诉各位老爷,也不用派人迎接。难道我出城还不到一个月,你就忘了?现在应该去禀报各位老爷,派人来迎接我才对,怎么这么不把我放在眼里!”然而,胡健就像没听见一样,和张弼的反应一模一样。

张弼提着鱼径直进了县衙,薛少府还在不停地叫骂。只见司户吏和刑曹吏两个人面对面在大门内下棋。司户吏说:“这鱼太吓人了,得有十多斤重吧?”刑曹吏说:“多鲜活的金色鲤鱼啊,应该养在后堂绿漪池里观赏,怎么舍得做成鱼干吃呢?”薛少府大声喊道:“你们两个小吏,整天在堂上伺候我,就算我变成鱼,你们也该认得我!怎么见了我都不站起来,也不禀报各位老爷?”但那两个小吏依旧自顾自下棋,完全听不见他说话。

薛少府心想:“俗话说‘不怕官,只怕管’,难道我管不了你们,你们一点都不怕我?难道我出城这几天,官职被撤了?就算官职被撤,我还没离任,总归还能管得着你们。等我见到同僚,把这些奴才的行为一五一十说出来,定要打得他们皮开肉绽!”

再说顾夫人一直精心守护着薛少府的尸体,不知不觉过去了二十多天,只见尸体肌肉完好,没有丝毫损坏。她伸手摸薛少府的胸口,感觉比之前更暖和了,从喉咙到肚脐,也都不怎么冷了。她想起道士李八百说的话,果然有些灵验。于是,她在自己指尖刺出鲜血,写成一篇祷文,请来几位有名的道士,在青城山老君庙里设坛做法事,祈求神灵保佑薛少府起死回生,并许下重修庙宇、重塑金身的心愿。

宣疏那天,三位同僚和全县的官吏百姓,都纷纷焚香祈祷,就像之前薛少府病重时一样。都说“吉人天相”,薛少府这样的好官,加上全县官民都为他祈福,难道还得不到一点神灵的庇佑?只是一个已经死去二十多天的人,想要重新活过来,即便老君庙里许愿向来灵验,但那些已经在阎王殿前报到过的人,又有几个能起死回生呢?正所谓:须知作善还酬善,莫道无神定有神。

当晚,道士在醮坛上摆下七盏明灯,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北斗七星中,第七颗星叫斗杓,随着季节变换,春季指向东方,夏季指向南方,秋季指向西方,冬季指向北方;只有第四颗星天枢是固定不动的。因此,天枢星对应的那盏灯被称为本命星灯。灯光明亮,代表本人平安无事;灯光昏暗,预示着病势缠绵;要是灯灭了,那这人多半就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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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手持法器,高声朗诵经文,诚心诚意地为薛少府祈祷,祈求星官保佑他魂魄归位,重返人间。祈祷完毕,道士起身查看,只见七盏灯都明亮如初,尤其是本命星灯,更是光彩夺目,这明显是薛少府不会死去的征兆。道士连忙向夫人贺喜:“少府的本命星灯格外明亮,不出意外很快就能醒来。您千万不要过度悲伤哭泣,以免惊扰他的魂魄,影响他回魂。”夫人含泪道谢:“要是真能如此,这场法事和我日夜守护的辛苦就都值得了。”

得到这个好消息,夫人心里稍微宽慰了些。谁知她迷迷糊糊睡去后,做了一个梦。梦中,薛少府慌慌张张、赤身裸体地跑进门,浑身是血,双手捂着脖子大喊:“倒霉,倒霉!我在江上划船,正开心的时候,突然狂风大作,巨浪滔天,船翻了,我掉进水里。幸好江神可怜我阳寿未尽,送我一件黄金锁子甲,帮我出了水面。我正打算进城,却遇到一伙强盗,他们想抢我的金甲,一刀把我杀了。你要是念着夫妻情分,就好好守着我的魂魄,送我回去。”夫人一听,放声大哭,一下子惊醒过来。

她心想:“刚才道士还说他不会死,怎么会做这样的噩梦?我记得梦书上说‘梦死得生’,说不定他眼下的灾祸已经消尽,所以梦里才会一丝不挂。不管怎样,我只要守好他的尸体就行了。”

第二天,顾夫人把醮坛上祭祀用过的供品,分别送给三位同僚,这在当地叫做“散福”。当天,由裴县尉做东,邀请县衙各部门官员聚会,这称为“饮福”。为此,裴县尉派张弼去渔户家取一条大鱼来做鱼干,以便下酒。

邹县丞念及与薛少府同科进士的情谊,在宴席上感慨道:“这酒与平常宴会不同,是为薛公祈祷回生而设,半数是醮坛上的供品。如今薛公生死未卜,叫我们如何吃得下?”裴县尉却说道:“古人说临食不叹,难道只有你顾念同年之情,我们就不顾同僚之义了?听道士说,他回生不是昨晚,就是今日。我们且等鱼来做成鱼干下酒,痛快喝一场,就在席上等候消息,这不正是公私两顾?”

直到下午未时,张弼才提着鱼来到县衙阶下。原来,裴县尉作为宴席主家,因等鱼不至,只好停下酒局,看邹县丞和雷县尉下双陆棋,自己则在一旁吃桃子。他一转头看见张弼,顿时大怒:“我派你去取鱼,为何去了这么久?若不是我派人拿着签子催你,你怕是不打算来了?”张弼连忙叩头,把渔户赵干藏鱼的经过,一五一十地禀报了一遍。裴县尉听后,立刻吩咐衙役将赵干拉过来,狠狠打了五十皮鞭。赵干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有人可能会问,赵干为何不逃走,偏要跟着张弼到县衙讨打?只因他惦记着那几文官价,想等着领钱,结果钱没拿到,反遭一顿毒打,这不就和那条贪图香饵、咬钩被捉的金色鲤鱼一样吗?真是“世上死生皆为利,不到乌江不肯休”。

裴县尉把赵干赶出去后,取过鱼一看,竟是一条三尺多长的金色鲤鱼,不禁喜道:“这鱼不错,正好送到厨房做成鱼干。”此时,变成鲤鱼的薛少府大声喊道:“我哪里是鱼!我是你们的同僚,怎么能认错?我受了这么多人的轻慢,正想告诉你们,让你们为我出这口恶气,怎么连你们也把我当鱼,还要拿去做鱼干?要是真把我做成鱼干,岂不是冤枉死我了?枉我与你们做了这么久同僚,一点情分都没有吗?”然而,同僚们就像没听见一样,根本不理会他。

薛少府急得不行,又叫道:“邹年兄,我们同是天宝末年的进士,在京城时往来最为密切,如今又在这里一同为官,与其他人不同,你怎么不帮我说句话,眼睁睁看我送命?”邹县丞便对裴县尉说:“依下官之见,这鱼不该做成鱼干。青城山上老君祠前有个很大的放生池,常有做道场的人买鱼鳖螺蛤等物放进去。今日这宴席既是薛少府家送来的散福,不如把这鱼也投到放生池里,也算我们念及同僚情分,种个善因。”雷县尉也在一旁附和:“放生是好事,因果报应之说,不可不信。况且酒席上的菜肴已经够多了,何必非要吃鱼干?”

薛少府在阶下听了,心中暗喜又埋怨:“邹年兄怎么这么糊涂。既然有心救我,何不直接送我回衙,怎么还要送我上山,这路上岂不渴死我?不过这样也好,总比死在厨师手里强。等我到了放生池,变回人形,重新穿戴官服,再坐回衙门。到时候,且看赵干那伙人,还有这些同僚,有什么脸面来见我?”

可裴县尉却不同意:“老长官想放生,这是慈悲为怀,我岂敢不听?但打醮是道家的事,和佛门因果不同。再说,天生万物就是供人食用的。就说这鱼,如果不被人吃,满天下都是鱼,连河道都没法通行了。修善重在内心,不在嘴上。俗话说‘佛在心头坐,酒肉穿肠过’,难道吃了这条鱼,就坏了我们同僚的情分?眼看着这么好的鱼不做成鱼干,平白放了。谁知道我们不吃,它会不会被水獭吃掉?左右都是一死,不如我们自己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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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少府听了,大声叫道:“你看两位同僚都想放我,怎么你作为主人偏要吃我?这么固执!别说同僚情分淡薄,连基本的宾主之礼都没有了。”雷县尉本就是个没主见的人,见裴县尉执意要吃鱼干,便又对邹县丞说:“裴长官不信因果,这鱼怕是放生不成了。但今日他是主人,要用这鱼招待客人,我们也不好太拒绝。我想这鱼命该如此,救不得了。”

薛少府一听,急得大喊:“雷长官,你怎么这么没主意,两边都不帮着说话。既然劝他救我,他不听,你也该再劝劝啊,怎么反而劝邹年兄别救我?难道是你衙门里伙食太差,好久没吃鱼,就等着这顿鱼干大饱口福?”他又转向邹县丞:“年兄,年兄!你莫不是假意做人情?随便劝几句就敷衍了事,再也不肯多说一句。古人说‘一死一生,乃见交情’,若不是我现在生死关头,又怎会知道你这同年之情如此淡薄?等我变回人形,一定要学学翟廷尉,把该说的话写在衙门之上,让你好好看看。年兄,年兄,只怕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无论薛少府如何哭喊叫嚷,宴席上的宾主都充耳不闻。裴县尉叫来厨役王士良——此人厨艺精湛,最擅长做鱼干,便把鱼交给他,说道:“既要做得好吃,又要快。不然,就照赵干的样子,也赏你五十皮鞭。”王士良一边答应,一边伸手来提鱼。

薛少府见状,只觉头顶三魂飞散,脚底七魄飘荡,忍不住痛哭起来:“我平日里和同僚们情同手足,关系那么好,怎么今天我苦苦哀求,你们却非要杀我?我明白了,一定是嫉妒我掌管县印,才起了这歹心。要知道这官印是上司委派给我的,又不是我谋来的。只要肯放我回衙,我立刻交印,这有何难!”他边说边哭,可同僚们依旧无动于衷。王士良一把将他提到厨房,拿出砧头,准备宰杀。薛少府抬头一看,认出这是自己一向使唤的厨役,便大声喊道:“王士良,你难道不认得我是薛三爷?若不是我把吴地食谱传授给你,你能做出什么好菜,让各位老爷这么看重你?”

薛少府急切地恳求:“你今天也该想想我平日里对你的提拔之恩,快去告诉各位老爷,把我好好送回衙门!把我放在砧板上,到底想干什么?”然而王士良根本不理会,右手握着刀,狠狠按住鱼头。这一举动彻底激怒了薛少府,他破口大骂:“你这个奴才!就知道讨好裴县尉,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难道我就没办法收拾你了?”

说着,薛少府奋力一跃,用鱼尾朝着王士良的脸狠狠甩去,就像重重地打了一记耳光。王士良被打得耳鸣目眩,连忙抬手捂脸,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一边捡起刀,一边冷笑着威胁:“你这条鱼,这么厉害是吧?等会儿我就送你到滚锅里,让你再好好游一游!”原来做鱼干最讲究刀快,要把鱼切成薄如雪花的片状,在滚水里稍微一烫就捞起来,再加上调料、淋上香油,吃起来才松脆鲜美。于是,王士良又去磨刀。

薛少府见自己的话毫无作用,长叹一声:“等他把刀磨快,就是我的死期了。想我在衙门里虽然生病,好歹还能忍耐,为什么要私自跑出来,受这种罪?要是我没看到东潭,或者看到了也没下去洗澡;就算洗了澡,不萌生变鱼的念头;哪怕想变鱼,不接受河伯的诏书,也不会有今天这一幕。说到底,变鱼前是被那条小鱼极力怂恿,变鱼后又被赵干的香饵诱惑,一切都是命运使然,自作自受,又能埋怨谁呢?只是可怜我的顾夫人,在衙门里无儿无女,以后能依靠谁?要是能给她捎个信,我死也能瞑目了。”

薛少府正哭得撕心裂肺,王士良已经将磨好的快刀落下,一刀斩下鱼头。正所谓“三寸气在,谁肯输半点便宜;七尺躯亡,都付与一场春梦”,薛少府的“鱼生”就此终结。

可就在王士良斩下鱼头的那一刻,衙门里躺在灵床上的薛少府突然一跃而起,坐了起来。顾夫人本就是女子,差点被吓得昏死过去;守在一旁的家人也个个目瞪口呆,惊呼:“太古怪了!太古怪了!我们一直守在这里,连猫都没在他身上跳过,怎么尸体突然自己动了?”

薛少府叹了口气,问道:“我昏迷多久了?”夫人惊魂未定:“你别吓我!你已经死了二十五天,我都以为你活不过来了。”薛少府却摇头:“我根本没死,只是做了个梦,没想到一梦就是这么多天。”他立刻吩咐家人:“快去看看三位同僚,他们现在应该正在堂上吃鱼干。让他们先放下筷子,别吃了,马上到我这里来。”

此时,三位同僚确实正在堂上饮酒,鱼干刚端上桌,正要动筷,薛少府的家人就来传话:“少府醒过来了,请三位老爷别吃鱼干,去衙里说话!”三人惊得跳了起来,感叹道:“李八百的医术、老君庙的法事,怎么这么灵验!”他们急匆匆赶到薛少府的衙门,连声道贺:“恭喜,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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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少府却郑重说道:“各位知道吗?刚才做成鱼干的那条金色鲤鱼,就是我。如果不是王士良那一刀,我这梦还醒不过来!”三人一头雾水:“天下哪有这种事?请老长官详细说说!”薛少府便问:“刚才张弼取鱼时,邹年兄和雷长官在下双陆棋,裴长官在旁边吃桃子;张弼禀报赵干藏鱼,裴长官怒打赵干五十鞭,有这事吧?”三人惊讶点头:“确实如此,但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薛少府又说:“把赵干、张弼、守门军士胡健,还有户曹、刑曹两位小吏,以及厨役王士良都叫来。”等人到齐后,薛少府一一询问:“赵干,你在东潭钓到金色鲤鱼,妻子让你藏在芦苇里;张弼搜出鱼后,门军胡健说裴县尉催得急;进了县门,两个小吏还在讨论鱼该怎么做;王士良被鱼甩了一脸,又去磨刀……这些事是不是都有?”众人惊恐不已:“都有!但三爷怎么知道?”

薛少府沉重地说:“那条鱼就是我!被钓之后,我一直在大喊大叫,让你们送我回衙,为什么没人听?”赵干等人急忙叩头:“我们真的没听见!要是听见了,怎敢不送您回去?”薛少府又质问裴县尉:“我哭着求你,邹年兄和雷长官也劝你放生,你为什么执意要杀我?”三位同僚面面相觑:“我们根本没听到任何声音啊!”

三人纷纷起身请罪,薛少府却苦笑着摆摆手:“鱼不死,我也醒不过来。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他打发走赵干等人,同僚们也告辞回去。他们将鱼干扔进水里,从此发誓再也不吃鱼。原来,薛少府变成鱼后的哭喊,根本没有声音,旁人只看到鱼嘴开合,这才导致大家都“听不见”他的求救。

顾夫人这时想起老君庙的签诀,每一句都精准应验,便将求签、做法事的经过详细告知。薛少府惊叹:“我在这里这么久,只知道青城山的老君庙香火旺盛,没想到如此灵验!”他当即斋戒七日,带着香烛,亲自去庙里还愿。同时,他派人估算修缮庙宇、重塑金像所需的费用,准备用自己的积蓄开工。

第七天清晨,薛少府屏退随从,只带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书童,一路走一路拜,前往青城山。刚走到半山腰,突然听到有人喊道:“薛少府,你可知道真相?”他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牧童头戴斗笠,横坐在青牛背上,手里拿着短笛,从山坡后转了出来。

薛少府疑惑地问:“你要我知道什么?”牧童神秘一笑:“你可知神仙里有个琴高,他本骑着赤鲤升仙。但因为在王母宴会上,多看了弹云璈的田四妃一眼,动了凡心,所以两人一同被贬下凡尘。如今,你的前世就是琴高,而你的顾夫人,正是田四妃……”

牧童语气郑重地说道:“自从你做官以来,一直迷恋尘世的功名利禄,无法自拔。所以才让你暂时变成东潭的赤鲤,受尽各种苦难,就是想让你迷途知返。可你怎么还不醒悟?难道还没从梦里醒过来吗?”薛少府听后,诚恳地说:“照你这么说,我的前世是神仙,如今迷失了本性,看来得有个师父来指点迷津才行。”

牧童微微一笑,指了指周围:“你要找能点醒你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成都府的道人李八百,就是个神仙。他在汉朝时名叫韩康,一直在长安集市上卖药,坚持一口价。后来被一位女子识破身份,才改名叫李八百。世人只知道他传承了孙真人的八百个秘方,却不知道他的道术比孙真人还要高深,实实在在活了八百多岁。如今你和夫人的谪贬期限快到了,本该重返仙籍,为何不去问问李八百,让他帮你破除尘世的障蔽?”

此前,顾夫人只跟薛少府说了去老君庙还愿的事,没提李八百把脉的经过,所以牧童提起李八百,薛少府完全不知情。他心里暗自嘀咕:“山野里的牧童懂什么,不过是信口开河,这些荒诞的话,哪能轻信?我还是一心一意向神明拜谢,完成还愿的事吧。”然而,等他再回头时,牧童和青牛突然化作一道紫气,直冲云霄,转瞬消失不见。这一幕让薛少府不禁感叹:当面的神仙都认不出来,前世的事情又怎么能知晓呢?

薛少府经历了自己变成鱼的奇异事件,如今又目睹牧童化气而去,心中越发疑惑不安,甚至怀疑刚才的一切都是梦境。他一时难以决断,只能继续前行。不久后,他拜到山顶老君神像前,虔诚叩谢神明保佑自己死而复生,并打算尽快选定吉日,完成还愿的承诺。拜完起身,他仔细端详老君神像,赫然发现神像的面貌竟与刚才的牧童一模一样,旁边塑着的青牛,也和牧童骑的那头别无二致。

这一刻,薛少府恍然大悟:“原来刚才的牧童,就是太上老君特意化身前来,指引我重返仙籍,我怎么有眼无珠,当面错过了!”他满心懊悔,连忙再次下拜请罪。回到衙门后,薛少府把牧童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夫人。顾夫人这才说起:“你病危的时候,我请成都府的道人李八百来看过脉。他说你这病看似凶险,实则死不了,要等死后半个月到二十天,自然会慢慢苏醒,根本不用下药。临走时,他还说老君庙的签诀非常灵验,等看到鱼的时候,自然就明白了。我看他能预知过去未来,说不定真是个仙人。况且老君都已经显灵指引你了,就算他不是仙人,单凭他给你看病如此灵验,也该去谢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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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少府听完,感慨道:“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当然得去感谢他。”于是,他再次斋戒七日,徒步前往成都,寻访李八百。巧的是,当天李八百正好坐在医铺里,一见到薛少府,便开口问道:“你从梦里醒过来了吗?”薛少府立刻跪地拜倒,恭敬地回答:“弟子如今已经醒悟,只求师父指点,让我摆脱尘世的束缚,早日领悟大道。”

李八百笑着说:“你本就有仙缘根基,不需要辛苦地烧丹炼火。你的前世本就是被贬下凡的神仙,太上老君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连自己的身世都没弄清楚,还来问别人?难道你只记得自己青城县主簿的身份?”这番话让薛少府豁然开朗,他拜谢道:“弟子现在真的清醒了。只是老君庙里的还愿之事还没完成,等我了却这个心愿,就辞去官职,带着妻子,跟随师父出家修行,重回仙籍,应该还来得及。”

告别李八百后,薛少府急忙回到青城县,把李八百的话告诉夫人。顾夫人听后也有所顿悟,想起自己前世本是西王母跟前弹奏云璈的田四妃,因动了凡心才坠入尘世。当晚,夫妻二人各自回到房间,焚香静坐,开始修行,希望能找回前世的仙缘。

第二天,薛少府把官印交给邹县丞暂代,准备好文书上报上司。同时,他督促工匠加快进度,建造庙宇殿堂,重塑老君神像,工程完成得十分精美。工程刚结束,邹县丞因为之前许愿要为修缮庙宇出份力,便约上两位县尉,来到薛少府的衙门,想跟他商量此事。

家人以为薛少府还在房里静坐修行,进去通报,却发现桌上只留下一首诗,薛少府和夫人早已不见踪影。家人把诗拿给邹县丞,只见上面写着留别同僚和百姓的话语:“鱼身梦幻欣无恙,若是鱼真死亦真。到底有生终有死,欲离生死脱红尘。”

邹县丞读完诗,不禁叹息:“年兄就算要出家修行,也该跟我们打声招呼,这样不辞而别,实在让人遗憾。估计他们走得还不远。”他立刻派人四处寻找,但毫无踪迹。这时,裴县尉开玩笑说:“二位别瞎找了。依我看,他说不定还忘不了当鱼的滋味,又跑去东潭变鲤鱼玩了,直接去东潭抓他就行!”

暂且不说同僚们的猜测,再说薛少府和夫人离开后,径直前往成都见李八百。李八百见到薛少府,笑着说:“你的前世是琴高,因为你距离升仙不远了,所以特意让赤鲤在东潭等候。现在把赤鲤还给你,骑着它飞升成仙,如何?”接着,他又对顾夫人说:“自从你被贬下凡,西王母跟前弹奏云璈的位置暂时由董双成顶替,如今也该你回去重操旧业了。”

神仙之间似乎有一种天然的默契,无需复杂的口诀和心法,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能心领神会。这时,薛少府和夫人也对李八百说:“你这些年卖药行医,救了无数人,积累的功德不可估量,何必还一直留在尘世呢?”李八百回答:“我的缘分到了,该和你们一同升仙,所以一直在等这一刻。”

刹那间,天空中祥云涌动,瑞气环绕,仙乐悠扬,鸾鸟仙鹤在空中翱翔。仙童仙女们手持彩旗宝盖,前来迎接。薛少府骑着赤鲤,顾夫人乘着紫霞,李八百跨上白鹤,三人一同冉冉升天。成都的男女老少,亲眼目睹了这神奇的一幕,纷纷望着天空跪拜,惊叹不已。直到现在,成都升仙桥的古迹依然留存,见证着这段传奇故事,正如诗中所写:“茫茫宇宙事端新,人既为鱼鱼复人。识破幻形不碍性,体形修性即仙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