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白话合集清风随竹影

醒世恒言第十卷 刘小官雌雄兄弟

世人常以衣冠判断性别,可穿着男子服饰的未必都是真正的男人;又总以头巾发饰区分男女,戴巾帼的又怎会一定是女子?古往今来,世间怪事层出不穷,就像高山能变为深谷,大海也能化作陆地,令人叹为观止。

明朝成化年间,山东有个男子叫桑茂,出身普通人家。小时候,他生得皮肤白皙、面容清秀。一天,父母让他去村里亲戚家办事,途中突遇大雨,便躲进一座冷清的庙里避雨。庙里已有一位老妇人在躲雨,两人便挨着坐在一起。雨越下越大,一时无法离开。老妇人见桑茂模样标致,便用言语挑逗他。桑茂那时已略懂男女之事,误以为老妇人有不轨企图。然而当两人有亲密接触时,桑茂惊讶地发现,老妇人腰间竟有男性特征,对他做出了不适当的举动。

事情结束后,雨还未停。桑茂毕竟还是孩子,好奇地问:“你明明是女人,怎么会有男人的东西?”老妇人低声说:“孩子,我跟你说实话,但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我其实不是女人,而是男人。从小我就把脚缠成小脚,学着女人的样子梳妆打扮,说话也压低声音,练得一手好针线活。然后我前往他乡,装作寡妇,托人介绍进入大户人家教授女红。女眷们喜欢我的手艺,就把我留在家里。我能自由出入内宅,常和妇女们同睡,借此满足私欲。有些妇女和我相处得好,会留我住上整月,舍不得我离开。也有贞洁的姑娘,不肯轻易就范,我就有特制的药粉,等她们睡熟后,用水喷在脸上,她们就会昏迷,任我行事。等她们醒来,因怕丢脸,也不敢声张,还会送我很多钱财,求我不要说出去。我今年四十七岁了,走遍两京九省,到处和娇美的妇人同眠,吃喝不愁,从来没被人识破过!”

桑茂听得入神,问道:“这么快活的好事,我能学吗?”老妇人笑道:“像你这么标致,扮成女人肯定很像。你要是肯拜我为师,跟我一起走,我就教你缠脚、做针线,带你去大户人家,就说你是我外甥女,有机会就能遇到‘好事’。我再把药粉的配方教给你,保你一生受用不尽!”桑茂被说得心动不已,当即在冷庙里给老妇人磕了四个头,拜她为师。他既没去亲戚家,也没回家告知父母,等雨一停,就跟着老妇人离开了。一路上,老妇人与桑茂同吃同住。出了山东后,老妇人就给桑茂梳起女子的发型,从包裹里拿出女装让他换上,把他的脚紧紧缠上,又给他穿上一双窄窄的尖头女鞋。这么一打扮,桑茂看起来就像个女子,还改名叫郑二姐。

后来,桑茂长到二十二岁,想辞别师父独自行动。师父叮嘱他:“你做事稳重,以后肯定会遇到好机会。但有一点要记住,在一个地方得意后,不能久留。最多半个月,最少五天,就得换个地方,免得被人发现。还有,干这行要多接触女人,少和男人交往,千万不能和男人近距离交谈。要是去男人多的地方,一定要提前找地方躲开。要是被人看出破绽,性命难保,切记切记!”桑茂牢记师父的话,与师父分别。

此后,桑茂以郑二娘的身份四处游走行骗,走过一京四省,欺骗过的妇女不计其数。三十二岁那年,他来到江西一个村镇,被一户大户人家的女眷留下传授针线活。这户人家女眷众多,桑茂贪恋这里的生活,一住就是二十多天。大户人家的女婿赵监生,是个花钱捐来的监生。一天,赵监生到岳母房里请安,偶然撞见了郑二娘,立刻被她的美貌吸引,便让妻子把郑二娘请到自己家。郑二娘不知是计,欣然前往。结果一到赵家,就被赵监生拉进书房,赵监生一把抱住她,欲行不轨。郑二娘拼死反抗,大声呼救。赵监生是个粗鲁之人,被激怒后,强行把郑二娘按在床上,伸手去解她的裤子。郑二娘挣扎不过,赵监生一摸,才发现她竟是男人假扮的。赵监生当即叫来仆人,将桑茂捆绑起来,送到官府。

官府严刑审讯,桑茂如实招供了自己的真实姓名、身份,以及这么多年行骗的经过。府县将此事层层上报,大家都认为这是前所未有的奇事。奏章递到朝廷,刑部认为桑茂这种行为伤风败俗,虽律法没有明确规定,但罪大恶极,判处他凌迟处死,立即执行。可怜桑茂假扮了半辈子女人,占了不少便宜,最后却命丧赵监生之手,真是应了那句话:上天降福于善良之人,降祸于邪恶之徒,律法虽有轻重,但对违法之事的惩处绝无偏私。

刚刚说的是男人扮女人败坏风气的事,现在来讲一个女人扮男人,却能坚守节孝的故事,两者相比,就像香草和臭草不能放在一起,尧舜的贤明与他人的庸碌形成鲜明对比。细微的差别能导致巨大的错误,人们一定要认准正确的方向。

这个故事发生在明朝宣德年间。河西务镇上有位老者叫刘德,这座小镇位于运河旁边,距离北京两百多里,是各省通往京都的必经之路。运河上船只密密麻麻,车马往来日夜不息。镇上有几百户人家,依河而建集市,十分繁华富庶。刘德夫妻二人六十多岁,没有兄弟姐妹和子女,自家有几间房子、几十亩田地,家门口还开了个小酒店。刘德平日里乐善好施,最喜欢帮助有困难的人。来店里喝酒的客人,要是一时钱不够,他也不斤斤计较;要是有人多给了钱,他只收取该得的部分,剩下的一定会退还,绝不贪占分毫。有人不解地问他:“别人多给的钱,你收下享用就是,为什么还要退还呢?”刘公说:“我没有子嗣,大概是前世没积善,所以今生受罚。怎么还能做这种昧良心的事?就算侥幸多得了一点钱,说不定会惹出麻烦,或者生病,到时候花出去的钱更多,岂不是更不划算?不如退还,心里也安稳。”因为他为人公正,镇上的人都很敬重他,称他为刘长者。

有一年隆冬,寒风刺骨,乌云密布,天空纷纷扬扬下起大雪。这场雪下得铺天盖地,雪花穿过窗帘,飘进屋内,起初只是零星几点,转眼间就像柳絮般漫天飞舞,又好似梨花坠落。竹叶沙沙作响,送来雪落的声音,梅花暗香浮动,与雪色相映。塞外的士兵穿着冰冷的铠甲,山中的隐士裹着单薄的衣裳。贵族子弟围坐在席上,畅饮美酒,富家女子守着红炉,添加炭火。

刘公觉得天气寒冷,便温了一壶热酒,和妻子围着火炉对饮。喝了一会儿,他起身到门口看雪,只见远处有一人背着包裹,带着个小厮顶风冒雪走来。两人走近时,那人突然脚下一滑,摔倒在雪地里,怎么也爬不起来。小厮赶忙上前搀扶,可他年纪小力气不足,两人不仅没站起来,反而一起摔倒,在雪地里滚成一团。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好不容易起身。刘公眯起眼睛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脚上缠着绑腿,穿着八搭麻鞋,身上的衣服破旧不堪。旁边的小厮倒是生得眉清目秀,脚上穿着一双小布靴。

老人拍掉身上的雪,对小厮说:“孩子,风雪太大,身上冷得走不动了。这里有酒店,买壶酒暖暖身子再走吧。”说着便走进店里,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把包裹放在桌上,小厮坐在他身边。刘公端来一壶热酒,切了一盘牛肉,配上两碟小菜,又拿来两副杯筷,整齐地摆在桌上。小厮拿起酒壶,斟满一杯,双手递给父亲,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刘公见这孩子年纪小却很懂礼数,便问道:“这是您儿子吗?”老人回答:“正是犬子。”刘公又问:“孩子今年几岁了?”老人说:“小名申儿,十二岁了。”刘公接着问:“您贵姓?要去哪里?这么大的风雪还赶路。”老人答道:“我叫方勇,是京师龙虎卫军士,老家在山东济宁,现在要回去取军庄的盘缠,没想到遇上大雪。”老人反问刘公姓名,刘公说:“我姓刘,店招牌上写着‘近河’二字,就是小店名号。”刘公又说:“济宁离这儿还很远,怎么不雇辆车,何必受这份罪?”老人叹气道:“我是个穷当兵的,哪里雇得起车,只能慢慢走回去了。”

刘公打量着他们,只见父子俩只吃小菜下酒,那盘牛肉却一口没动,便问:“你们父子都吃素吗?”老人说:“当兵的哪有吃素的!”刘公疑惑道:“既然不吃素,怎么不吃肉呢?”老人无奈地说:“不瞒您说,我们盘缠不多,吃小菜配饭,都怕撑不到家。要是吃了这肉,几天的口粮就没了,可怎么回去啊?”刘公听了,心中不忍,说道:“这么大的雪,吃点酒肉能挡寒,你们放心吃,这顿算我请了。”老人连忙说:“您别开玩笑,哪有吃东西不付钱的道理!”刘公认真地说:“不瞒您说,我这儿和别家不一样。过往客人要是钱不够,我都会帮忙。您既然没多少钱,这顿就当我请了。”老人见刘公说得诚恳,才拿起筷子。刘公又盛来两碗饭,说:“吃饱了好赶路。”老人感动地说:“您太客气了!”父子俩本就饥肠辘辘,见到饭菜,便大口吃起来,很快就吃得饱饱的。这真是:在别人急需时出手相助,在他人困境中给予帮助。口渴的人喝点水就觉得甘甜,饥饿的人有口吃的就很满足。

吃完饭,刘公又叫老伴端来两杯热茶。老军方勇解开腰间,掏出银子要结账。刘公急忙拦住他的手:“刚说好了我请客,怎么还提钱?您这样反倒像我拿肉强卖了。留着这些钱,路上还能派上用场。”方勇听了,便不再坚持,连声道谢后将银子收回包裹,起身告辞。可一跨出门,鹅毛大雪下得更急了,对面连人影都看不清,狂风卷着雪粒扑来,人被吹得直往后退。小厮申儿着急地说:“爹,雪这么大,怎么走啊?”方勇叹气道:“没办法,先往前走,找个旅店落脚吧。”申儿听了,眼眶瞬间红了。

刘公见这场景,心中不忍,赶忙说道:“长官,这么大的风雪,何必硬撑着遭罪!我家空房多,床铺齐全,不如就在这儿歇一晚,等天晴再走也不迟。”方勇犹豫道:“能这样再好不过,只是太麻烦您了。”刘公笑着摆摆手:“说的什么话!谁能顶着房子走路?快进来,别让雪打湿了衣裳。”方勇领着申儿重新进门,刘公带他们到一间屋子,等他们放下包裹,又特意检查床铺,见席子草垫都有,还担心不够暖和,特意抱来一大捆稻草铺在上面。

方勇打开包裹取出被褥铺好,此时天色还早,安顿妥当后,便和申儿来到堂屋。刘公已经关好店门,正和老伴围着火炉取暖,远远瞧见他们,便招呼道:“方长官,冷的话过来烤烤火,暖和暖和!”方勇有些不好意思:“合适吗?奶奶也在,别不方便。”刘公爽朗地笑道:“咱们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有啥不方便的!”方勇这才带着申儿坐下。

几人渐渐熟络起来,方勇闲聊道:“老哥,怎么就你们老两口?孩子们没住一起?”刘公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们老两口都六十四了,这辈子没生育过,哪来的儿子?”方勇劝道:“那不如过继一个,也好有人养老啊。”刘公摇摇头:“我看别人家过继的孩子,有的不仅不顶用,还净惹麻烦。要是真有个像你家申儿这样乖巧的,那可太好了,可惜上哪找去?”几人又聊了会儿家常,天色渐晚,方勇向刘公借了盏灯,道过晚安,便和申儿回房休息。睡前,方勇叮嘱儿子:“孩子,今天多亏了好心人。要是没有刘公,咱们非得冻死不可。明天不管天气咋样,早点动身,总麻烦人家,心里不安。”申儿懂事地点点头。

谁知到了下半夜,方勇突然发起高烧,浑身滚烫,呼吸急促,不停地要水喝。申儿在这陌生的客店里,又是深夜,根本没处找水,只能焦急地盼着天亮。好不容易等到晨光微露,他轻轻打开房门,见刘公夫妻还没起床,又不敢打扰,只好重新掩上门,守在父亲床边。

不一会儿,屋外传来刘公的咳嗽声,申儿赶忙开门迎出去。刘公见他这么早就起来,问道:“孩子,怎么起这么早?”申儿带着哭腔说:“公公,我爹昨夜突然发烧,喘得厉害,想喝水,我实在没办法……”刘公一听,忙道:“哎哟!肯定是昨天受寒了,这冷水可喝不得,我给你烧热水!”申儿连连推辞:“怎么能再麻烦您!”刘公却摆摆手,转身就吩咐老伴烧了一大壶滚烫的热水,亲自送到房里。申儿扶起父亲,喂他喝了两碗。方勇勉强睁开眼,看见刘公在旁,虚弱地说:“让您费心了,这辈子怕是报答不了……”刘公凑近床边安慰道:“快别这么说,你安心躺着,捂出一身汗就好了。”

申儿安顿父亲躺下,摸着单薄的被子,忍不住说:“难怪会着凉,这么薄的被子,怎么发汗?”刘公老伴在门外听见,立刻抱来一床厚棉被:“孩子,用这个,天冷可别硬扛!”申儿赶忙接过,和刘公一起给父亲盖好。过了一会儿,刘公梳洗完毕,又进屋查看:“出汗了吗?”申儿摸了摸父亲的额头,摇头道:“一点汗都没有。”刘公神色凝重起来:“不出汗的话,寒气入得太深了,得请个大夫开些发汗的药,不然这病难好。”申儿急得眼眶通红:“可我们身上没钱,拿什么请大夫啊?”刘公拍拍他的肩膀:“别担心,有我呢!”申儿扑通一声跪下,含泪道:“您这样的大恩,我今生若不能报答,来世做牛做马也要还!”刘公赶紧扶起他:“快别这样,你们住到我这儿,就是一家人,我哪能眼睁睁看着不管?你只管照顾好父亲,我去请大夫。”

这天雪终于停了,可街上的积雪被车马碾成了一尺多厚的烂泥。刘公穿上木屐出门查看,又折返回屋。申儿见他回来,以为不去请大夫了,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正想开口询问,却见刘公从后院牵出一头驴,骑着匆匆出门,这才稍稍安心。好在大夫住得不远,没多久就到了。大夫也是骑着驴,身后跟着背药箱的仆人。刘公把大夫迎进堂屋,奉过茶水,便引着人到方勇的房间。

此时方勇已经神志不清,完全没了意识。大夫诊完脉,神色凝重地说:“这是双感伤寒,风邪已经侵入体内。医书上说‘两感伤寒不需治,阴阳毒过七朝期’,这病……怕是没救了。别的大夫或许会说有希望,但我不能骗你们。”申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哀求:“大夫,我们父子俩出门在外,您行行好,开点药救救我爹,大恩大德永世不忘!”大夫无奈地扶起他:“不是我不救,实在是病入膏肓,我也无能为力。”刘公在一旁劝道:“大夫,俗话说‘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您就大胆试试,说不定他命不该绝,吃了药就好了呢?就算治不好,我们也绝不怪您!”

大夫思索片刻,说:“既然长者这么说,那就先开一帖药试试。要是吃了能发汗,还有生机;要是没汗……就真的没救了。”说罢,让仆人打开药箱,配了一帖药递给刘公:“用生姜做药引,赶紧煎了给他喝,能不能挺过去,就看这一回了。”刘公接过药,封了一百文钱作为诊金,大夫推辞再三,最终还是离开了。

刘公夫妻亲自煎好药,和申儿一起扶起方勇喂下,又把被子严严实实地裹好。申儿守在床边一刻不敢离开。这一整天,刘公为了方勇的病忙得团团转,店里的生意都顾不上,连饭也没来得及做,直到中午才匆匆吃了口早饭。他惦记着申儿,便去喊他吃饭。申儿哪有心思吃,在刘公再三劝说下,才勉强喝了半碗粥。

到了傍晚,申儿忐忑地摸了摸父亲的身体,依然没有一丝汗意。刘公见状,也慌了神,再去请大夫时,大夫摇头不肯再来。就这样,整整过了七天,方勇还是没能挺过去,离开了人世。真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生命消逝只在一瞬间,空留生者悲痛。

可怜申儿见父亲离世,当即哭倒在地。刘公夫妇见他哭得肝肠寸断,也忍不住跟着落泪,赶忙上前将他扶起,劝慰道:“孩子,人已经走了,再哭也回不来,别伤了身子。”申儿却双膝跪地,泪流满面地哭诉道:“我实在太不幸了,前年母亲去世,都没能好好安葬,所以才和父亲商量回原籍,想取些钱来料理丧事。没想到遇上这么大的雪,一路上吃尽苦头。幸好遇到您这样的恩人,不仅给我们酒饭吃,还留我们住宿,本以为是天大的幸运。谁知道老天爷不肯保佑,父亲突然病重。又承蒙您请医抓药,日夜照看,这份恩情比亲人还重。我原本盼着父亲痊愈,好报答您的大恩,可如今……我在这儿举目无亲,身上又没钱,连置办棺木寿衣的钱都没有。只求您能借一块地,让我安葬父亲。我愿意一辈子给您做奴仆,来偿还这份恩情,不知道您能不能答应?”说完,便趴在地上不停磕头。

刘公连忙将他扶起,说道:“孩子别担心!丧葬的事全包在我身上,怎么能随便找个地方草草埋葬呢?”申儿又哭着拜谢:“能有块地安葬父亲,我已经感激不尽了,哪敢再让您破费!您这份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刘公摆摆手:“我做这些都是自愿的,从来没图你的报答。”说完,刘公立刻拿上银子,去购买寿衣和棺木,又找来两个土工帮忙,将方勇入殓。之后,还准备了祭品,焚烧纸钱祭奠。申儿悲痛万分,不停地哭泣。一切安排妥当后,众人将方勇的灵柩抬到屋后的空地上埋葬,并立了一块碑,上面刻着“龙虎卫军士方勇之墓”。

等所有事情都处理完,申儿向刘公夫妇磕头致谢。过了两天,刘公对申儿说:“我想让你回去找找亲戚,把你父亲的灵柩运回乡安葬。可又担心你年纪小,不认得路。你要不先住在我家,等有熟悉你家乡的人路过,托他带你回去,再慢慢想办法运柩,你觉得怎么样?”申儿听了,又跪下哭着说:“您对我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我还没报答,怎么能离开呢?而且您和妈妈没有子女,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如果您不嫌弃,收我做奴仆,我愿意日夜侍奉,尽一份孝心。等您百年之后,我也能在坟前为您扫墓。到那时,我再去京城取回母亲的遗骨,把她和父亲葬在您的墓旁,永远守在这里,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刘公夫妇听了大喜过望,说道:“要是你肯这样,那是老天爷赐给我们的儿子!怎么能让你做奴仆呢?今后咱们就以父子相称!”申儿激动地说:“既然您愿意收留我,那我今天就拜您二老为爹妈!”他搬来两把椅子放在屋子中间,请刘公夫妇坐下,然后郑重地行了四双八拜的大礼,正式认他们为父母,并改姓刘。刘公为了不埋没他原本的姓氏,就用“方”字作为他的名字,从此他便叫刘方。从那以后,刘方每天辛勤劳作,帮着家里操持生意,侍奉刘公夫妇也十分孝顺恭敬。老两口也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样疼爱。正如诗中所说:刘方虽无血缘却胜似亲人,刘德虽无亲生儿子却得孝子。刘方尽心尽力对待死者与生者,方勇虽已离世却因儿子的孝心仿若仍在。

时光飞逝,转眼间刘方已经在刘公家里生活了两年。这一年深秋,大风大雨接连下了半个多月。运河里的水位暴涨了十几丈,河水像烧开的沸水一样湍急,往来的船只被冲坏了无数。一天午后,刘方正在店里收拾东西,突然听到外面人声嘈杂,吵吵嚷嚷。他还以为是哪里失火了,急忙跑出去查看,只见岸边挤满了人,都朝着河里张望。他挤到前面一看,原来是上游一只大客船被大风刮坏,顺着水流漂了下来。船上的人大多已经落水,剩下的人抱着桅杆、抓着船舵,哭喊着求救。岸上的人虽然都想救人,可风急浪大,谁也不敢冒险下水。大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落水者,嘴里不住地感叹“可怜”。

突然一阵大风,把船吹得靠近岸边。岸上的人齐声欢呼:“好了!”瞬间,二十多根挽钩、钓竿一齐伸出去,勾住了船,救起了十几个人,这些人各自分散到附近的店里。其中有个少年,看上去不到二十岁,身上被挽钩划出好几道伤口,疼得走不动路,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却还紧紧抱着一只竹箱不肯松手。刘方在一旁看着这一幕,不禁想起自己当年和父亲落难的情景,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他心想:“这人的遭遇和我太像了。当年要是没有刘公相救,我和父亲的尸骨都不知道会在哪里。可现在,又有谁来救他呢?我得回去告诉爹妈,救救他的性命。”

刘方急忙跑回家,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刘公夫妇,还说想把少年带回家调养。刘公听了,立刻说道:“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做人就该这样!”刘妈妈也问:“那怎么不直接把人带回来?”刘方解释道:“没跟您二老说一声,我哪敢擅自做主啊!”刘公摆摆手:“说什么呢!我和你一起去!”父子俩赶到岸边时,只见众人正围着那少年议论纷纷。刘公分开人群挤进去,对少年说:“孩子,你撑着点,我扶你回家养伤。”少年微微睁开眼睛,点了点头。刘公和刘方想搀扶他起来,可一个年老力衰,一个年幼体弱,试了几次都扶不动。这时,旁边一个壮实的后生走上前说:“老人家让开,我来!”他上前轻轻一抱,就把少年扶了起来。后生在右边,刘公在左边,两人架着少年往前走。少年虽然虚弱得说不出话,但心里还明白,他用嘴示意着竹箱。刘方赶紧说:“这箱子我帮你背着!”便把箱子扛在肩上,在前面开路。众人纷纷让路,还有不少人跟在后面看热闹。

人群中,认识刘公的人感叹道:“还是刘长者有义气!这外乡人落难到这儿,一直没人肯帮忙,只有他一听说就去救人。这样的好人,真是世间少有!只可惜他没有亲生儿子,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也有人说:“他虽然没有亲儿子,可收养的刘方特别孝顺,比亲生的还贴心,这也算是老天有眼,报答他了。”那些不认识刘公的人,见他们老两口亲自搀扶,刘方又帮忙背箱子,还以为他们是少年的亲戚。后来听当地人说起,才知道真相,无不称赞他们的善举。还有些爱八卦的人,在那儿猜测竹箱里到底装着什么,值不值钱。真是人心各异,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刘公和后生把少年扶回家,安顿在一间客房里。刘公向那后生道谢后,后生便离开了。刘方把竹箱放在少年身边,刘妈妈赶紧找来干净衣服,帮少年换下湿衣,又把他扶到床上躺下。刘公知道落水的人不能喝太烫的酒,就让刘妈妈把烈酒稍微温了温,给少年喝了个痛快,还拿来刘方的被子给他盖上,晚上就让刘方陪着他一起睡。

第二天一早,刘公进屋探望,只见少年气色好了很多,正挣扎着要下床道谢。刘公连忙拦住他:“别乱动,先把身体养好!”少年就在枕头上给刘公磕头,感激地说:“我本是将死之人,多亏您救了我,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还没请教您贵姓?”刘公说:“我姓刘。”少年惊讶道:“原来您和我同姓!”刘公又问:“你是哪里人?”少年回答:“我叫刘奇,是山东张秋人。两年前,我跟着父母到京城参加考核。没想到遇上瘟疫,短短几天,父母都去世了。我没钱把他们的灵柩运回家乡,只好火化了。”他指着竹箱说:“我一直带着他们的骨灰,想回去安葬,没想到又遭遇这场灾难。我本以为自己死定了,幸亏遇到您,才捡回一条命。可我现在行李全没了,身无分文,该怎么报答您的大恩啊!”刘公连忙说:“你这话说错了!谁都有同情心,救人一命是应该的。要是图回报,那救人还有什么意义?这绝不是我的本意!”刘奇听了,更加感动。

又过了两天,刘奇就能下床了,他找到刘公夫妇,流着泪磕头致谢。刘奇为人温和文雅,十分懂礼貌,刘公夫妇打心眼里喜欢他,每天都用好酒好菜招待。刘奇见他们如此热情,心里很过意不去,想告辞回家。可他伤口溃烂,走路都困难,又没有盘缠,实在没办法动身,只好暂时留在刘家。这正是:人们常说故乡好,可当受到他人深厚恩情时,这里也会成为温暖的家。

刘方和刘奇年龄相仿,经历相似,两人越聊越投机,便把各自的人生经历和苦难遭遇细细诉说。因为都觉得彼此命运相连,于是结拜为兄弟,感情好得就像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一天,刘奇对刘方说:“贤弟天资这么好,为什么不读些书,学点知识呢?”刘方叹了口气:“我一直有这个想法,可惜没人教我。”刘奇笑着说:“不瞒你说,我从小就读书,对古今学问都有研究,本来想着能考取功名,出人头地。可父母去世后,我也没了心思。你要是愿意读书,找些书来,我可以教你!”刘方一听,喜出望外:“要是能这样,那真是我的福气!”他马上把这事告诉了刘公。刘公听说刘奇是个有学问的人,愿意教刘方读书,高兴得不得了,立刻去买了许多书籍。从那以后,刘奇毫无保留地教导刘方,而刘方天资聪颖,一学就会。白天,他在店里帮忙照看生意;晚上,就挑灯苦读。短短几个月,无论是经书典籍,还是诗词文章,刘方都学得精通熟练。

刘奇在刘公家里一住就是半年,和刘家上下相处得极为融洽,彼此敬重关爱,感情甚至比亲生骨肉还要深厚。虽然在刘家衣食无忧,备受照顾,但刘奇总觉得自己整日白吃白住,心里十分不安。此时,他身上的伤口早已愈合,便萌生了回到故乡的念头。

一天,刘奇找到刘公,诚恳地说:“多亏公公婆婆的大恩大德,才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还让我在这儿叨扰了半年。这份恩情,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如今,我想暂时告别公公,把先人的骸骨送回去安葬。等守孝期满,我一定回来报答您的恩情。”刘公理解地说:“这是尽孝心的大事,我怎么能阻拦呢?只是不知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刘奇回答:“今天跟您说一声,明天一早就走。”刘公连忙说:“既然这样,我去帮你找艘顺路的船。”刘奇却摇了摇头:“水路风浪大,而且我盘缠也不多,还是走陆路吧。”刘公劝道:“陆路雇车马的费用比水路贵好几倍,还特别辛苦。”刘奇坚定地说:“我不雇车马,打算步行回去。”刘公心疼地说:“你身体还没完全恢复,怎么经得起长途跋涉?”但刘奇心意已决,刘公只好让老伴准备酒菜,为他送行。

席间,刘公眼含泪水,伤感地说:“我和你萍水相逢,却相聚了半年,感情就像一家人一样。现在要分别了,我实在舍不得。可送先人入土是大事,我也不好强留。只是这一分开,也不知道日后还能不能再见面。”说着,刘公已是泣不成声。刘妈妈和刘方也都跟着流下泪来。刘奇同样泪流满面,说道:“我也不想走,实在是没办法。等守孝期满,我一定日夜兼程赶回来。您别太伤心了。”刘公叹了口气:“我们老两口快七十岁了,就像风中的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等你守孝完回来,说不定我们都不在了。要是你不嫌弃,送完先人后,就早点回来看看我们,也不枉咱们相识一场。”刘奇连忙答应:“您放心,我一定照做!”

第二天清晨,刘妈妈又准备了丰盛的早饭。刘公拿出一个包裹放在桌上,又让刘方从后院牵出那头小毛驴,对刘奇说:“这头驴养了很久了,我也不常出远门,你就骑着它走吧,路上也不用花钱雇牲口了。包裹里有一床被子和几件粗布衣裳,路上冷了可以用。”说着,又从袖中掏出一包银子递给刘奇:“这三两银子,勉强够你路上用,应该能撑到家。事情办完后,一定要早点回来,可别食言。”刘奇看着这些厚礼,感动得跪地叩拜:“公公对我恩重如山,今生恐怕无法报答,只能等下辈子做牛做马了。”刘公连忙扶起他:“快别这么说!”

随后,刘奇把包裹和竹箱都绑在驴背上,与刘公一家道别。刘公夫妇一直把他送到门口,才含泪分别。刘方更是舍不得,又送了十里路,才依依不舍地与刘奇分手。

刘奇一路上晓行夜宿,饿了就吃饭,渴了就喝水。没过多久,他就回到了山东老家。可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去年的那场大风大雨,引发了黄河泛滥,整个张秋村镇都被洪水淹没,人畜和房屋几乎全部被冲毁,放眼望去,几十里内荒无人烟。刘奇无处可去,只能暂时住在旅店。他本想把父母的骸骨就地安葬,但在这里没有安身之处,也没办法谋生,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再处理后事。

于是,刘奇四处打听亲友的下落,却一无所获。一个多月过去,三两银子的盘缠也快花完了。他心里十分着急,暗想:“钱要是花光了,可就走投无路了。不如再回河西务,求刘公给块地安葬父母,然后留在那儿,这才是长久之计。”

刘奇结算了店钱,骑上毛驴,日夜兼程赶回河西务。到了刘公家门口,他下了驴,一眼就看见刘方正在店里看书。刘奇喊道:“贤弟,公公婆婆最近还好吗?”刘方抬头一看是刘奇,立刻扔下书,跑出来接过毛驴,牵进家里。卸下行李后,刘方拉着刘奇的手,高兴地说:“爹妈天天念叨你,你可算来了!”

两人一起走进堂屋,刘公夫妇见刘奇回来,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惊喜万分:“可把我们想坏了!”刘奇赶忙上前磕头行礼,刘公激动得连忙回礼。寒暄过后,刘公问:“你父母的事都办妥了吧?”刘奇便把老家遭遇洪水、自己无处可去的事,一边哭一边详细说了一遍,最后恳求道:“我现在老家回不去了,又把父母的骸骨带了回来。想求您给块地安葬他们,以后就拜您为父亲,留在这儿照顾您,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刘公连忙说:“地有的是,你随便选。只是这父子的名分,我实在不敢当。”刘奇着急地说:“您要是不把我当儿子,就是不肯收留我了。”说着,就请刘公夫妇坐在上首,郑重地拜他们为父母,随后把父母的骸骨也葬在了屋后。

从那以后,刘奇和刘方兄弟俩齐心协力,勤劳经营,家里的生意越来越好,日子也越过越红火。他们侍奉刘公夫妇,无微不至,尽到了做子女的全部孝心。镇上的人都羡慕不已,纷纷称赞刘公虽然没有亲生儿子,却得到了比亲儿子还孝顺的义子,这都是他平时积德行善的福报。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过去了一年多。正当一家人安居乐业的时候,刘公夫妇却因为年事已高,身体越来越差,不久就病倒了。刘奇和刘方日夜守在床边,衣不解带地照顾二老,又是求神拜佛,又是四处求医问药,可病情却丝毫不见好转。看着父母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兄弟俩心里悲痛万分,却又怕父母难过,只能强颜欢笑,在背地里偷偷流泪。

刘公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便把两个儿子叫到床前,虚弱地说:“我们老两口无儿无女,本以为死后只能做孤魂野鬼。没想到老天爷可怜我们,让你们俩做了我们的儿子。虽然不是亲生的,但这份感情比亲生的还要亲。我死也没有遗憾了!只是我走了以后,你们一定要同心协力,好好经营家业,守住这份家产,这样我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兄弟俩哭着答应下来。两天后,刘公夫妇相继离世。

刘奇和刘方悲痛欲绝,哭得昏天黑地,恨不得替父母去死。他们置办了最好的衣衾棺椁,又请来僧人做了九天九夜的法事,超度父母的亡魂。入殓之后,兄弟俩商量着要建一座大坟,把三家父母合葬在一起。刘方特意赶到京城,把自己母亲的灵柩迎了回来。选了个黄道吉日,将刘公夫妇葬在中间,刘奇父母的骸骨迁葬在左边,刘方父母葬在右边,三座坟排列整齐,就像连在一起的珍珠。镇上的人,一来敬佩刘公生前的忠厚善良,二来感动于兄弟俩的孝心,都纷纷前来送葬。

丧事办完后,刘奇和刘方关了酒店,开了一家布店。各地来进货的客商,见兄弟俩年轻老实,做生意童叟无欺,价格公道,消息很快就传开了。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店里常常挤满了人。短短一两年间,他们就积攒下了丰厚的家业,比刘公在世时还要兴旺数倍。家里还雇了两房仆人、两个小厮,各种生活用具一应俱全,日子过得十分富足。

镇上有几家富贵人家,见兄弟俩事业有成,又都还没成家,就纷纷托媒人来提亲。刘奇心里其实很想成家,但刘方却坚决不同意。刘奇劝他:“贤弟今年十九岁,我也二十二岁了,正是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的时候,好延续三家的香火。你为什么不愿意呢?”刘方回答:“我们现在年轻力壮,正是打拼事业的时候,哪有时间考虑这些?而且我们兄弟俩感情这么好,生活得很自在。万一娶的媳妇不好,反而添乱,不如不娶。”刘奇摇摇头说:“话不能这么说。俗话说‘无妇不成家’,我们每天在店里忙生意,家里总得有人照应。而且我们交际越来越广,要是有客人来,连个招待的人都没有,像什么样子?这还都是小事。当初义父收养我们,就是希望我们能延续香火,守住祖坟。要是我们不娶妻生子,刘家的香火不就断了吗?这怎么对得起义父的期望,又有什么脸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父母?”刘奇说了很多,可刘方总是找借口推脱,始终不肯答应。刘奇见弟弟不同意,自己也不好独自成家,这婚事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一天,刘奇去交情深厚的朋友钦大郎家拜访。闲聊间,话题偶然转到婚姻之事上,刘奇便把刘方拒绝娶妻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钦大郎,还困惑地说:“真不知道我这弟弟到底是怎么想的?”钦大郎笑着打趣道:“这事儿再明白不过了。你们一起创业,他先来,你后来,他不甘心你先成家,所以才故意推脱。”刘奇连忙摇头:“我弟弟是个正直仁义的人,绝不会有这种想法。”

钦大郎却坚持道:“令弟年轻帅气,难道会不懂成家的好处?却这样推辞。你要是不信,找个人私下给他做媒,保证一说就成。”刘奇被这番话迷惑,心里将信将疑,告别钦大郎回家。路上正巧遇到两个媒婆,她们本就是要去刘奇家说亲的。刘奇便私下拜托其中一个媒婆:“我弟弟这人古怪,在人面前容易害羞。你悄悄去和他说亲。要是说成了,必有重谢。我先不回家,在巷口油店里等你消息。”

媒婆依言去找刘方,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被刘方坚决拒绝。刘奇从媒婆那里得知消息,这才相信刘方不肯娶妻是真心的,但实在不明白其中缘由。

有一天,刘奇看到梁上燕子筑巢,触景生情,便在墙上题了一首词,想借此试探刘方的心意。词是这样写的:“营巢燕,双双雄,朝暮衔泥辛苦同。若不寻雌继壳卵,巢成毕竟巢还空。”刘方看到后,反复诵读,脸上露出笑意,也拿起笔,在旁边和了一首:“营巢燕,双双飞,天设雌雄事久期。雌兮得雄愿己足,雄兮将雌胡不知?”

刘奇看到这首和词,大吃一惊,心里暗想:“从词里的意思来看,我弟弟竟然是个女子!难怪他平时那么娇弱,说话声音纤细,晚上睡觉从不脱衣服,连袜子都不肯脱,大热天还穿两层衣服。原来他是学花木兰女扮男装!”虽然心中有了猜测,但刘奇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没敢轻易开口询问。

他又来到钦大郎家,把两首词念给对方听。钦大郎分析道:“这词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令弟肯定是女子。可你们同睡几年,你居然没看出来?”刘奇便说起刘方一直不脱衣服的种种细节。钦大郎一拍大腿:“这就更确定了!你现在应该直接问清楚,看他怎么说。”刘奇却有些犹豫:“我和他感情这么好,情同手足,实在不忍心开口问这种事。”钦大郎劝道:“要是他真是女子,你们结成夫妻,既全了感情,又合了礼数,有什么不好?”两人谈了很久,钦大郎还拿出酒菜招待。不知不觉,天色已晚,刘奇喝得有些醉意,才告辞回家。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刘方见他醉醺醺的样子,连忙扶他进房,关切地问:“哥,你去哪儿喝酒了,这么晚才回来?”刘奇含糊地回答:“在钦兄家喝了几杯,聊天聊得忘了时间。”嘴上说着,眼睛却紧紧盯着刘方,仔细打量。以前没起疑心时,完全没觉得异样,现在带着疑问再看,越看越觉得刘方像个女子。

刘奇虽然没有其他想法,但一心想弄个明白,又不好直接问,便试探着说:“今天看了贤弟和的燕子词,写得太好了,我远远比不上。不知道贤弟能不能再和一首?”刘方笑而不语,拿起纸笔,片刻间就写好了。词是:“营巢燕,声声叫,莫使青人空岁月。何怜和氏璧无瑕,何事楚君终不纳?”

刘奇接过词一看,脱口而出:“原来贤弟竟是女子!”刘方听了,顿时满脸通红,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刘奇又追问:“我们情同骨肉,不必隐瞒。只是我不明白,你当年为什么要女扮男装?”

刘方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当初母亲去世,我跟着父亲还乡,担心路上不方便,才扮成男子。后来父亲也离世了,一直没能和母亲合葬,我不敢恢复女儿身,一心想找个安稳的地方,安葬双亲。幸好义父留下这份家业,让父母的骸骨得以入土为安。那时我就想说明身份,但考虑到家里的事业还不稳定,怕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所以才一直拖延。如今见你多次劝我娶妻,我不得不说出真相了。”

刘奇感慨道:“原来贤弟这么用心良苦,都是为了我们的家业和父母的后事。这些年我们同榻而眠,你却没露出一点破绽,真是既守节又尽孝,虽是女子,却有大丈夫的担当,实在让人敬佩!看你词里的意思,似乎也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也绝不会另娶他人。我们萍水相逢,相互扶持这么多年,以前是兄弟,现在若能成为夫妻,这不是人力所能安排的,一定是上天的缘分。你要是愿意,我们就定下终身,不知你意下如何?”

刘方认真地说:“这件事我也考虑很久了。三家的祖坟都在这里,如果我嫁给别人,以后想祭拜父母都不方便。而且义父义母把我们当亲生儿女一样,我实在舍不得离开。你要是不嫌弃我,让我能在刘家操持家务,供奉三家祖先,那就是我的心愿。不过,我们要是不通过媒人说合就在一起,不合礼数。希望你能妥善安排,免得被人说闲话,这样就圆满了。”刘奇点头道:“贤弟说得对,我这就去办。”

当晚,两人便分房而睡。第二天一早,刘奇找到钦大郎,请他的妻子出面做媒,向刘方正式提亲。刘方也换下男装,恢复了女儿装扮。刘奇准备好彩礼,选了个吉日,先到三座祖坟前祭拜,告知祖先,然后和刘方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婚礼当天,刘家大摆宴席,邀请了众多邻里。这件事轰动了整个河西务镇,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纷纷称赞刘家的人重情重义、坚贞刚烈。

婚后,刘奇和刘方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一起努力经营,把家业越做越大,还生下了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刘家后代人丁兴旺,逐渐成为当地的大家族。人们把他们居住的地方称为“刘方三义村”,以此纪念这段传奇故事。正如诗中所写:“无情骨肉成吴越,有义天涯作至亲。三义村中传美誉,河西千载想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