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第三十三卷 张古老种瓜娶文女
万里长空被彤云笼罩,祥云缓缓飘动,将光芒洒遍屋舍楼阁。雪粒尚未如柳絮般漫天飞舞,却已催开了几枝梅花。雪花簌簌入帘,带着清冷韵律;轻落水面,悄无声息。昨夜,雪絮攀附在古松枝头,到清晨,凛冽北风呼啸,也未能将其吹落。
这八句诗描绘的是雪的景致。雪有三样相似之物:像盐,像柳絮,像梨花。雪为何似盐?谢灵运曾有诗咏雪:“撒盐空中差可拟。”苏东坡在《江神子》一词中写道:黄昏时分细雨绵绵,清晨推开帘,只见檐上已覆满如玉般的白雪。江面辽阔,天空低垂,连酒旗都隐没不见。我独自闲坐吟诗,有谁相伴?只能呵着冻僵的手,抚弄着衰老的胡须。地方长官设宴留客,众人醉意朦胧,那如水晶般的盐,究竟为谁而甜?我手捧梅花,向东遥望,思念着陶渊明。雪似古人,人亦似雪,虽惹人怜爱,却也有人嫌弃。
雪又为何似柳絮?谢道韫曾咏雪:“未若柳絮因风起。”黄鲁直在《踏莎行》中描绘:雪花堆积如琼花,铺展似柳絮,清晨已淹没行人道路。天空中彤云仍未消散,雪花随风飘舞。我对着美景举杯饮酒,迎风构思诗句,回头却笑而不语。为何整日未能吟成诗句?只因前山还有青翠之色。
雪又如何似梨花?李易安夫人曾道:“行人舞袖拂梨花。”晁叔用在《临江仙》中写:万里天空彤云密布,雪花纷飞,洁白之色交织。雪花如柳絮般飘落泥沙之中。我从前面的村庄归去,舞动的衣袖掠过如雪花般的梨花。此时该描绘何处景色?应是那江湖上的小小渔家。我慢慢斟满美酒,度过这美好时光。身披蓑衣,满怀兴致远行,头戴斗笠,走过那片溪沙。
雪与这三样事物相似,且分别由三位神人掌管。是哪三位神人呢?姑射真人、周琼姬、董双成。周琼姬掌管芙蓉城;董双成掌管贮雪琉璃净瓶,瓶中盛着几片雪;每当彤云密布,姑射真人就用黄金筷子敲出一片雪,人间便降下一尺瑞雪。
有一日,紫府真人设下筵席,邀请姑射真人、董双成赴宴,三人喝得酩酊大醉。姑射真人拿着金筷子敲击琉璃净瓶,本想唱支曲子,却不小心敲破了瓶子,瓶中雪倾洒而出,当年便降下一场大雪。曾有一首《忆瑶姬》描述此事:姑射真人在紫府赴宴,董双成不慎击破盛雪的琼苞。如零珠碎玉般的雪花,被蕊宫仙子撒向空中。午夜时分,天地间一片洁白,月光与雪色交相辉映。清晨,积雪压弯了琅玕竹,几枝斜垂,宛如玉鞭梢。
姑射真人是掌管雪的正神。此外,还有雪之精,乃是一匹白骡子,它身上抖落一根毛,人间就会降下一丈雪。而掌管这白骡子的神仙是洪崖先生,他用葫芦装着白骡子。洪崖先生参加完紫府真人的宴会,酒醉后没把葫芦塞紧,白骡子跑了,在番人地界褪去毛发,于是人间又下了一场大雪。
话说有一位官员,因在雪中走失一匹白马,引出一段神奇的神仙故事,最终全家白日飞升,至今相关古迹仍然留存。
萧梁武帝普通六年冬十二月,谏议大夫韦恕因劝谏武帝崇信佛教获罪,被贬到滋生驷马监担任判院一职。这位韦官人内心正直,性情刚强,有扭转局势的谏言,也有驱逐奸佞、匡扶正道的决心。
韦恕到滋生驷马监任职,这座监所在真州六合县境内。萧梁武帝有一匹白马,名叫“照殿玉狮子”:马蹄如同美玉雕琢,身体好似琼玉妆成。胸前一片雪白,如粉铺就;尾巴摆动时,万缕银丝飘散。这马既能驰骋又能负重,可行千里之遥;奔跑时不喘不嘶,能轻松跳过三重宽阔的山涧。它就像狻猊降临世间,又如白泽来到人间。
这匹白马,因萧梁武帝追赶达摩禅师时在长芦界上走失,被罚到滋生驷马监,由这里负责牧养。
一天大雪纷飞,早晨起来,押槽向韦谏议禀报:“出大事了,昨夜槽头的照殿玉狮子不见了!”韦谏议大惊失色,急忙召集监里所有养马人,可这该如何是好?这时,一个押槽站出来说:“这匹马不难找,只要顺着它在雪中留下的脚印,就能知道它的下落。”韦谏议觉得有理,立刻派人跟着押槽,循着马的脚印寻找。一行人走了数里地,在雪中看到一座花园,只见:亭台楼阁如用白粉妆点,轩榭回廊似被琼玉锁住。两边的栏杆斜斜地压着积雪,一条小路如银带般蜿蜒。太湖石上堆满白雪,仿佛盐堆成的猛虎深埋其中;松柏树枝盘曲,好似玉龙高高耸立。小路上枯草被雪覆盖难以分辨颜色,亭前梅花绽放,只闻阵阵清香。
原来是一座篱笆围起的园子。押槽对众人说:“马就在这个庄子里。”随即敲响庄门,一位老者走了出来。押槽拱手行礼:“打扰了,请问昨夜滋生驷马监走失一匹白马,那是梁皇帝骑的御马,名叫‘照殿玉狮子’。看这脚印,正好跳进了您家篱园内。老人家要是收留了它,谏议会备上酒肉前来致谢。”老人听后说:“没关系,马在我家。大家先坐,我请你们吃点东西再走。”
众人坐下后,只见老人走到篱园边的雪地里,伸手挖出一个甜瓜。这瓜绿叶和根须都还连着,颜色新鲜:绿叶和根嫩,黄花向顶开。香从辛里得,甜向苦中来。老人拿过一把刀削去瓜皮,打开瓜顶,一股奇异的香气扑面而来。他请众人吃了一个瓜,又从雪地里挖出三个瓜,说:“你们替我给谏议传个话,就说张公让送这些瓜来。”
众人接过甜瓜,老人从篱园后面牵出白马,交还给押槽。押槽牵好马,谢过老人,一行人返回滋生驷马监。见到韦谏议,众人纷纷说:“真是怪事!大雪天怎么种得出这甜瓜?”韦谏议立刻请出夫人和十八岁的女儿,切开甜瓜,全家老小都尝了尝。夫人说:“这位老人家帮我们找回马,还送瓜来,实在过意不去,该怎么感谢他才好?”
转眼两个月过去,到了第二年春天,天气晴朗,景色清明。夫人说:“今天天气好,该去谢谢送瓜的张公,感谢他帮忙找回马。”韦谏议马上让人准备酒菜,热汤炒菜,置办了一桌丰盛的食物。他叫来女儿,说:“今天去谢张公,顺便带你们母子出去游玩一番。”韦谏议骑着马,夫人和女儿坐着两乘轿子,来到张公门前,派人请张公出来。老人连忙出来作揖行礼。夫人说:“前些日子麻烦您收留马,今天谏议备了酒席,特地来感谢。”于是在草堂上摆好酒具杯盘,请张公一同入席。
老人再三推辞,最后搬来一条凳子,在旁边坐下。酒过三巡,夫人问张公:“老人家高寿?”张公回答:“我已经八十岁了。”夫人又问:“家里几口人?”张公说:“就我一个人。”夫人说:“您也该找个婆婆作伴。”张公叹道:“话是这么说,可哪有那么巧的事。”夫人说:“找个七十来岁的婆婆也不错。”张公摇头:“年纪还是大了,正所谓‘百岁光阴如捻指,人生七十古来希’。”夫人又说:“六十来岁的也行啊。”张公还是叹气:“老了,‘月过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事休’。”
韦夫人接着试探:“那找个五十来岁的如何?”张公依旧摇头:“老了,俗话说‘三十不荣,四十不富,五十看看寻死路’。”韦夫人忍不住想打趣他,故意说:“公公,不如说个三十来岁的?”张公还是一句“老了”。韦夫人索性问:“公公到底想要几岁的?”只见张公突然起身,直指十八岁的韦家小姐:“若能娶此女为妻,我心愿足矣。”
韦谏议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怒从心起,也不顾此前道谢的来意,立刻招呼随从要教训张公。韦夫人赶忙阻拦:“使不得!特意来感谢人家,怎能动手打人?老人家年纪大了,说话糊涂,别跟他计较。”众人只好收拾酒菜,悻悻而归。
再说张公这边,此后连续三天闭门不出。六合县里有两个以采花为生的人,一个叫王三,一个叫赵四,各自背着大蒲篓来找张公采花。见大门紧闭,敲门呼唤,只听见张公一边说话一边咳嗽,气息微弱,像患了相思病或是痨病一般。那种状态,正应了一首《夜游宫》词所写:“四百四病人皆有,只有相思难受。不疼不痛在心头,魆魆地教人瘦。愁逢花前月下,最怕黄昏时候。心头一阵痒将来,一两声咳嗽咳嗽。”
只见张公哑着嗓子出来说:“辛苦你们跑一趟,这两天我心情不好,想要花尽管拿去,不要钱。但有件事想麻烦你们:帮我找两个媒婆。要是找来了,我送二百文足钱,够你们买一角酒喝。”
王三、赵四采了花便去,没多久就带来两个媒婆。这两位媒婆巧舌如簧:“开言成匹配,举口合和谐。掌人间凤只鸾孤,管宇宙孤眠独宿。”无论是深宅大院,还是高楼广厦中的单身男女,经她们一说,铁石心肠的男子也会心动,心如止水的女子也会意乱情迷。她们就像传言玉女用巧计牵红线,又如侍香金童靠说辞促姻缘,能引得人春心萌动,挑起相思情长。
张公见到媒婆,作揖说道:“有桩婚事想劳烦二位。这桩亲事我见过女方,只是不好开口。先给你们每人三两银子,要是带回回话,再各给五两。要是说成了,保你们发笔小财。”
张媒和李媒忙问:“公公想给谁家姑娘说亲?”张公道:“滋生驷马监的韦谏议有个女儿,刚满十八岁,麻烦你们去说说。”两个媒婆心照不宣地笑了笑,收下三两银子出门。
走到半里开外的土坡上,张媒问李媒:“咱们怎么去韦谏议家开口?”李媒盘算:“好办,先买一角酒喝,喝得脸上红扑扑的,去韦家门前转一圈再回来,就说去说了,还没回音。”话刚说完,就听见有人大喊:“先别走!”
回头一看,竟是张公追了上来,他一眼看穿两人的心思:“我就知道你们要买酒喝,喝得脸红了去韦家门前晃一圈,回来骗我说没消息,对吧?想办好这事,赶紧去,一定要带回回话!”
两个媒人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前往滋生驷马监。她们请人通报后,韦谏议传她们进去。一见面,韦谏议就问:“你们是来说亲的?”两个媒婆满脸堆笑,支支吾吾不敢开口。韦谏议见状说道:“我大儿子二十二岁,跟着王僧辩去北伐了,不在家;小女儿十八岁,我们清官家境贫寒,没钱置办嫁妆嫁女。”媒婆们跪在台阶下,还是不敢说话。
韦谏议催促:“别光拜,有话直说。”张媒这才开口:“有件事,不说吧,拿了人家六两银子;说吧,又怕惹您生气,而且实在荒唐可笑——种瓜的张老头不知天高地厚,派我们来说合,想娶您家小姐。这是他给的六两银子,您看看。要是您应下这事,银子归我们;要是不成,我们就还给他。”
韦谏议怒道:“那老头疯了不成?我女儿才十八岁,根本没打算说亲。你让我怎么应下这六两银子的事?”张媒解释:“他说了,只要您给个回话,我们就能得这六两银子。”韦谏议气得指着媒婆道:“你给那没见识的老头传话:想成亲,明天拿十万贯现钱当聘礼,而且必须全是小钱,金银一概不要!”说完,吩咐摆酒招待媒婆,打发她们离开。
两个媒婆拜谢出来,回到张公家。张公伸长脖子张望,像极了等待喂食的鹅。见她们回来,连忙招呼:“快坐快坐,辛苦你们了!”说着取出十两银子放在桌上,兴奋地说:“事成了!”张媒惊讶:“怎么成的?”张公道:“我老丈人说了,拿十万贯小钱当聘礼,就同意这门亲事。”媒婆们惊道:“果然被我们猜中了,韦谏议确实这么说的。可公公,您上哪儿弄这么多钱?”
张公笑着拿出一坛酒,摆在桌上,给两人各倒了四杯。随后把她们带到屋后山墙边,指着一处说:“你们看!”媒婆定睛一看,只见山墙边整整齐齐堆着价值十万贯的小钱,张公得意道:“早就备好了。”当天,他就让媒婆先去给韦谏议回话,随后派人运送这笔彩礼。
这边张公开始筹备迎亲队伍,从屋里唤出几个人,个个身穿紫衫,头戴红花,佩戴银饰,推着几辆太平车。车队启程时,场面颇为壮观:车轮滚滚如雷鸣般响彻平川,队伍行进似潮水奔涌旷野,气势惊人,仿佛地动山摇、星移斗转。乍一看,好似秦始皇驱使鬼神填海移山,又像夏朝大力士夏奡在陆地上行舟。一路上,寒雁鸣叫,锦鸡报晓。
车子上插着旗帜,上面赫然写着:“张公纳韦谏议宅财礼。”众人推着车子来到韦家门前,齐声高呼三声“喏”,两辆车子整齐排列。有人进门通报,韦谏议出来一看这阵仗,惊得目瞪口呆,赶紧派人去问夫人:“这可怎么办?”韦夫人也犯了难:“都怪你非要他拿十万贯现钱,谁知道这老头从哪儿弄来的?要是不答应亲事,就是言而无信;可真要把女儿嫁给他,哪有官宦人家的女儿嫁给老园丁的道理?”夫妻俩左右为难。韦夫人突然想起:“把女儿叫来,问问她的想法。”只见女儿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原来这女子七岁前不会说话,有一天却突然说出四句神秘的话:“天意岂人知?应于南楚畿。寒灰热如火,枯杨再生。”
从那以后,韦家女儿开始会说话写字,便改名为文女。当年她把那四句神秘的诗装在锦囊里,珍藏了十二年。如今她拿出锦囊,给父母看,说道:“虽然张公年纪大,但也许这是天意,也未可知。”韦夫人见女儿愿意,又看到张公真的拿出十万贯钱,心想此人必定不凡,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同意了这门亲事。他们挑选了一个吉日良辰,为两人举办婚礼。张公满心欢喜,真是“旱莲得雨重生藕,枯木无芽再遇春”。
婚礼结束后,张公带着文女,收拾家当回了自己家。韦谏议告诫家里人,不许任何人去张公家里。
普通七年六月,韦谏议的儿子韦义方,文武双全,跟随王僧辩北伐归来,来到六合县。那天天气酷热难耐,万里晴空,烈日当空,连鸟儿都躲在树林里不敢飞出来。大地仿佛被烤得干裂,江湖里的水都像是要沸腾了,一丝凉风都没有。
韦义方一路往家走,路过路边的一座篱园,看到一个妇女,头发乱糟糟的,腰间系着青布裙,脚上趿拉着一双旧鞋,正在门前卖瓜。那些瓜一看就新鲜:从西园摘下时还带着露水的香气,能洗净南轩的暑气。不要嫌弃座上没有驱赶苍蝇的器具,只担心这瓜太凉,让人不敢靠近,就像不敢靠近玉壶里的寒冰。井水清凉,金盆小巧,午睡刚醒,便想起诗翁还未归来,不是青门没有土地移栽这瓜。
韦义方走得口渴,上前想买个瓜吃。他抬头一看,猛地叫了一声:“文女,你怎么在这里?”文女喊道:“哥哥,爹爹把我嫁给了这里的人。”韦义方惊讶地说:“我在路上听说,爹爹收了十万贯钱,把你卖给了卖瓜的张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文女便把之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给韦义方讲了一遍。韦义方说:“我现在想见见他,行不行?”文女说:“哥哥要是想见张公,你先等一下。我先去说一声,然后再见面。”文女转身快步走进屋里,跟张公说了。不一会儿,她又出来说:“张公说你性子太急,脾气暴躁,不想见你。不过哥哥,现在要见也可以,只是千万不要起坏心思。”说完,文女带着韦义方进去见张公。
张公立刻整了整衣服,从屋里出来。韦义方一看,心里暗想:“真是气人!就这副模样,竟然能拿出十万贯钱娶我妹妹,肯定是个妖人。”他一下子抽出太阿宝剑,朝着张公当头就砍。可没想到,剑把还握在手里,剑身却一下子断成了好几段。张公叹了口气说:“可惜啊,又少了一个成仙的机会!”文女赶紧把哥哥推了出来,说道:“叫你不要有恶意,你怎么还拿剑砍他?”
韦义方回到家,拜见了父母,就说起文女嫁给张公的事。韦谏议说:“那个老头肯定是个怪人。”韦义方说:“我也怀疑他,用剑砍他,不但没伤到他,还弄坏了我的剑。”
第二天一早,韦义方起床洗漱,穿戴整齐,对父母说:“我今天一定要把妹妹接回来。要是接不回妹妹,我就不回来见你们。”他告别父母,带着两个随从,来到张公住的地方,却只见一片空旷荒凉,哪里还有张公的踪影。他向当地的人打听,有人说:“确实有个张公在这里种瓜,住了二十多年,可昨晚一阵狂风暴雨过后,今天就不见了。”
韦义方大吃一惊,抬头看见树上的树皮被削掉,写着四句诗:“两枚箧袋世间无,盛尽瓜园及草庐。要识老夫居止处,桃花庄上乐天居。”韦义方读完诗,让随从四处寻找。随从回来报告说:“张公骑着一头跛驴,小娘子也骑着一头跛驴,带着两个箱子,往真州方向去了。”韦义方和两个随从一路追赶,路上的人都说:“看到那个老头骑着跛驴,那个姑娘也骑着驴。姑娘不想走,哭着求老头说:‘让我回去和爹妈告个别。’可老头拿着一根棍子,一路上打着姑娘往前走。看着太可怜了,让人不忍心看。”韦义方听了,怒火从脚底直冲到头顶,心中的无名火越烧越旺,怎么也按捺不住,带着随从继续拼命追赶。
可他们追了几十里路,始终追不上。一直追到瓜洲渡口,有人说看见他们刚刚过江。韦义方赶紧找船渡江,又追到茅山脚下。向人打听,得知他们往山上走去。韦义方让随从把行李寄放在客店里,自己独自上山去。走了半天,也没看到什么桃花庄。正走着,一条大溪拦住了去路,只见溪水清澈寒冷,潺潺流动,照出人的倒影,如同冰壶般清澈,极目望去,浪花翻涌,好似瑞雪。溪边垂柳依依,掩映着长堤,平日里几乎没有行人往来。
韦义方站在溪边,心想:“追了这么多路,还是没能把妹妹带回去,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爹妈?不如跳到溪水里一死了之。”正犹豫间,他定睛一看,只见溪边石壁上,一道瀑布飞流而下,几片桃花漂浮在水面上。韦义方心里一动:“现在是六月,怎么会有桃花?难道上面就是桃花庄,是我妹夫张公住的地方?”这时,只听到溪对岸传来一声哨笛声。他抬头一看,一个牧童骑着跛驴,正在吹着笛子,那场景就像诗中所写:“浓绿成阴古渡头,牧童横笛倒骑牛。笛中一曲升平乐,唤起离人万种愁。”
牧童靠近溪边,大声问道:“来的人可是韦义方?”韦义方回答:“正是我。”牧童说:“奉张真人的命令,请舅舅过去。”牧童让跛驴渡水,让韦义方坐在驴背上过了溪。
牧童在前面带路,不一会儿,来到一座庄院。这座庄院宁静清幽,用一首《临江仙》来形容再合适不过:“快活无过庄家好,竹篱茅舍清幽。春耕夏种及秋收。冬间观瑞雪,醉倒被蒙头。门外多栽榆柳树,杨花落满溪头。绝无闲闷与闲愁。笑他名利客,役役市廛游。”
到了庄前,小童进去通报,不一会儿,从篱园里走出两个身穿朱衣的吏人,迎接韦义方,说道:“张真人正在处理公事,暂时没空见您,让我们先招待您。”
他们把韦义方引到一个大四望亭子上,只见亭子的牌匾上写着“翠竹亭”。这座亭子周围茂林修竹,郁郁葱葱。浓密的绿荫遮住了远处的山峦,茂密的枝叶掩映着亭台轩槛。烟雾笼罩着幽静的亭子,仙鹤在其间鸣叫,白云迷漫的深谷中,野猿不时啼叫。
亭子上已经摆好了酒具,四周种满了娇艳的桃花、杏花,还有各种奇花异草,环绕着这座亭子。朱衣吏人和韦义方入席饮酒。韦义方想问张公到底是什么人,可朱衣吏人不停地劝酒,他始终没机会开口。等宴席结束,朱衣吏人告辞离去,只留下韦义方一个人在翠竹轩,让他稍作等待。
韦义方等了很久,也没有消息,便走下亭子。正走着,在花木丛中,他看到一座殿屋,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韦义方用舌头舔破朱红色雕花窗纸,往里偷看,只见殿内朱栏玉砌,高大的楼宇雕梁画栋。云母屏风与珠帘一同敞开,华丽的宝殿与琼楼相对而立。灵芝生长的地方,青鸾和彩凤交相飞舞;美玉般的树下,白鹿和黑猿并肩而立。玉女金童分列两旁,祥瑞之气弥漫四周。
他看到张公头戴冠冕,脚穿朝靴,身佩宝剑,手持玉圭,穿着王者的服饰,坐在殿上。殿下站着两排朱衣吏人,有的像神,有的像鬼。两边还放着铁枷,左边枷着一个身穿紫袍、腰系金带的人,自称是某州城隍,因为辖区内虎狼伤人,他没有及时上报检举;右边枷着一个头戴头盔、身穿铠甲的人,自称是某州某县的山神,因为没能管束好虎狼,致使它们伤害百姓。张公正在一一判定他们的罪名。韦义方在窗户外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叫出声来:“怪哉,怪哉!”殿中的官吏听到声音,立刻派了两个黄巾力士,把韦义方抓了起来,带到殿下。
殿中的官吏斥责韦义方泄露天机,按律当治罪。韦义方吓得急忙磕头认罪,不停求饶。就在这时,只见屏风后走出一位妇人,头戴凤冠,身披霞帔,脚穿珠履,身着长裙,正是韦义方的妹妹文女。她快步走到张公面前,屈膝跪下求情:“真人慈悲,看在他是我亲哥哥的份上,就饶了他这一回吧!”张公神色稍缓,说道:“韦义方本有仙缘,只可惜挥剑砍我,坏了机缘。念在亲戚情分,先前我并未怪罪。如今他又窥探殿内机密,意图泄露天机,既然你开口求情,便饶他性命。我给你十万钱,但你得拿着这件信物,去指定的地方支取。”说完,张公转身大步走进殿内。
没过多久,张公拿着一顶旧席帽出来,交给韦义方,嘱咐道:“你去扬州开明桥下,找开生药铺的申公,凭这顶帽子为凭证,就能取到十万贯钱。仙凡有别,你不可在此久留。”随后,他唤来之前吹哨笛的小童:“送韦舅骑着跛驴,离开桃花庄。”到了溪边,小童在驴背上猛地一推,韦义方顿时头朝下、脚朝天,重重地摔了下去。等他回过神来,只觉如梦初醒,发现自己正坐在溪岸边,怀中还紧紧抱着那顶席帽。他恍恍惚惚,分不清刚才是梦是真,满心疑惑,却也只能拿着席帽,沿着山路下山。
回到寄存行李的旅店,韦义方却遍寻不到两个随从。店主人惊讶地说:“二十年前,有个姓韦的官人寄存了行李,说是上茅山办事,他那两个随从等不及,早就回去了。如今刚好过了二十年,现在已是隋炀帝大业二年。”韦义方难以置信:“我明明只离开了一天,怎么就过了二十年?”无奈之下,他决定先回六合县滋生驷马监,寻找父母。
然而,等他回到六合县一打听,人们纷纷告诉他:二十年前,滋生驷马监的韦谏议一家十三口,在白日里飞升成仙,至今升仙台的古迹还保存着。还听说有个在朝为官的儿子,离家后就再没回来。韦义方听闻此言,仰头痛哭。二十年光阴,在他这里竟如同一日,父母亲人都已不在,他顿时感到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眼下走投无路,他只能按照张公的指示,前往扬州找申公讨那十万贯钱。
韦义方一路奔波,从六合县来到扬州。几经打听,终于在开明桥下找到了申公的生药铺。只见药铺里坐着一位老者,模样十分奇特:下巴上的银须如同修剪整齐的苍草,头上白发如雪;肩膀高耸如鸢,脊背弯曲似龟,整个人宛如天上坠落的星辰;身形清瘦,骨骼嶙峋,好似传说中教化胡人的老子。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从商山隐居的避秦之士,又像是在磻溪垂钓的姜太公。
韦义方上前作揖:“老丈您好!请问这里是申公的生药铺吗?”老者点头:“正是。”韦义方往药铺的橱柜里看去,只见四个药屉,三个都是空的,最后一个里面空荡荡,仿佛只装着一阵西北风。他心里直犯嘀咕:“就这光景,上哪儿拿十万贯钱给我?”但还是试探着说:“大伯,买三文钱的薄荷。”申公立刻热情介绍:“好薄荷!《本草》上说,这东西能清凉头目、明眼提神,您要多少?”韦义方又说:“再配些百药煎。”申公接着推销:“百药煎可是好东西,能消食解酒、润喉开嗓,您要几文的?”“三钱。”韦义方说。申公面露遗憾:“不巧,刚卖完了。”韦义方又要甘草,申公照旧夸赞一番,最后还是摇头说缺货。
见此情形,韦义方不再绕圈子:“老丈,我不是来买药的,是受人之托带话给您。种瓜的张公让我来讨十万贯钱。”申公警惕地问:“张公好好的,找我何事?取钱总得有个凭证吧?”韦义方急忙在怀里摸索,掏出那顶席帽。申公朝青布帘子内喊了一声,帘子掀开,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夫君叫我何事?”韦义方暗自惊讶,心想这申公和张公一样,都娶了年轻妻子。申公拿起席帽问她:“你瞧瞧,是不是这个?”女子仔细端详:“前日张公骑着跛驴路过,席帽破了,让我缝补。当时没有黑线,我就用红线缝了帽顶。”众人翻过来一看,果然帽顶是用红线缝的。申公当即把韦义方请进内室,如数交付了十万贯钱。
韦义方拿到钱后,没有据为己有,而是用来修路搭桥,救济贫苦百姓。一天,他路过一家酒店,看到一个小童骑着驴,正是当日载他过溪的那个。韦义方赶忙上前询问:“张公在哪里?”小童指了指楼上:“在酒店楼上,正和申公喝酒呢。”韦义方快步上楼,见到申公和张公相对而坐,立刻上前拜倒。张公这才缓缓开口:“我本是上仙长兴张古老,文女乃是上天玉女。只因她动了凡心,上帝怕她被凡人沾染,便命我化作种瓜老汉,将她带回天界。你本也有仙缘,可惜杀心太重,如今只能被封为扬州城隍都土地。”话音刚落,张公抬手召唤,两只仙鹤应声飞来。申公和张古老各自跨上仙鹤,缓缓升空而去。只见空中飘落一张纸,韦义方拾起展开,上面题着八句诗:“一别长兴二十年,锄瓜隐迹暂居廛。因嗟世上凡夫眼,谁识尘中未遇仙?授职义方封土地,乘鸾文女得升天。从今跨鹤楼前景,壮观维扬尚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