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帮我?

    那天之后,覃乔有一周没见到陈嘉树。


    陈嘉树最后回复的那条信息还安安静静地躺在企鹅记录里。


    [明天你不用来,我不营业]


    直到周六那天。


    覃乔在睡梦中被一阵持续的鸣笛声惊醒。


    那声音尖锐刺耳,像是警车或消防车的警报声,持续了很久很久。


    她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试图用被子捂住耳朵,但那声音依然穿透进来,搅得她心神不宁。


    不知过了多久,覃乔又被嘈杂的人声吵醒。


    阳台上闹哄哄的,似乎整栋楼的人都聚在那里。断断续续的议论声飘进窗户:“火灾”“太可怕了”“全烧没了”.......


    覃乔心里一阵不安,爬下床,直奔阳台。


    冷风迎面扑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浓烟滚滚,黑烟如同一片厚重的乌云,低低的压在商区上空,连初升的太阳都快被吞没了。


    刺鼻的焦糊味,顺着风飘过来。


    那儿不正是陈嘉树店面所在的位置吗?


    心头突地一跳,她抓住身旁的一个同学问,“那是哪里?”


    同学说,“听说是一家维修店着火了。”


    “维修店?”她身子一抖,登时耳清目明。


    覃乔转身冲回房间,抓起手机外套就往外跑,连睡衣都来不及换。


    覃乔一路小跑,冥冥中有不祥的预感,那颗心就像是被压皱的纸张,越攥越紧。


    越是接近陈嘉树的店,热浪逼近她,灼着脸,呼吸愈发困难。


    焦臭味混着热浪,像滚烫的沥青堵在喉咙口,上不下去也下不来。


    消防车、警车、救护车挤占了本就不宽的街道,围观人群议论纷纷:


    “得亏没有人员伤亡。”


    “店主倒霉了,要赔钱了。”


    “听说是电路短路导致的。”


    她挤过人群冲到最前面。


    废墟之中滚滚腾起黑烟雾,像一条巨大的黑色蟒蛇,扭曲着升向天空,遮天蔽日。


    浓烟背后熟悉的店铺轮廓让她心沉到谷底。


    细小的灰烬,像雪片一样飘落,落在她的肩头、发梢,甚至睫毛上。


    警戒线挡住了她的去路,她眼神呆滞地望着已经面目全非的店。


    曾经熟悉的“嘉树手机维修”店铺,招牌被烧得只剩下半个“嘉”字,歪歪斜斜地悬挂着。


    “陈嘉树……”她怆然地喃喃,目光在人群中迫切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忽然。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


    她回头,正对上陈嘉树干净的脸,他的唇畔还噙着淡淡的笑,“看什么呢,回去吧。”


    他看起来平静得反常,仿佛眼前这片废墟与他毫无关系。


    覃乔半张着嘴发怔,双眼被烟雾熏得涩痛,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数秒,又转向那片焦黑的废墟,“怎么.....怎么会?”


    “可能电路老化”他耸耸肩,“火势太快,没来得及救。”


    她不是心疼陈嘉树,至少这一刻还不是。她只是觉得,一周前还好好的一家店,那么熟悉的一切,怎么顷刻之间就全没了?


    这种失去来得太突然,像火盆里噼里啪啦燃烧的火苗,猝不及防溅进心底,烫出一个看不见的窟窿。


    “之前……之前还好好的啊……”她无法抑制喉头的哽咽。


    像是在笑话她的大惊小怪,陈嘉树眉毛扬的老高,“没事,店没了可以再开,人没事就好。”


    可他额头渗出的汗珠,垂在身体一侧,不断紧握松开的双手,以及他偏黑的肤色都掩不住的苍白,说明他远没有表面这么轻松。


    覃乔看着他,心里泛出阵阵酸楚。


    她刚要开口,就见陈嘉树的身体突然晃了晃。


    “陈嘉树!”


    覃乔惊呼着伸手去扶他,而他已整个人往前栽下去。她来不及思考,张开双臂接住他,却因他整具身体的重量踉跄后退。


    仰倒之际,周围的人群迅速围了上来,有人伸手托住她的后背。


    “医生!这里有人晕倒了!”有人高喊呼救。


    怀里的陈嘉树的双眼紧闭,整个人软软地靠着她,呼吸轻的几乎听不见,下颌无力的抵在她的颈窝中。


    覃乔的心跳得飞快,手指颤抖着去摸他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


    “陈嘉树,你别吓我……”


    *


    覃乔跟着一起到了医院,陈嘉树被送进急诊室,她则去收费窗口缴了急诊费。


    回到急诊室门口时,陈嘉树刚好被推了出来,


    医生初步检查后诊断他没有大碍,可能是心理压力过大,加上在火灾现场吸入过多烟雾导致缺氧才会晕倒。


    覃乔松了一口气,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她向医生道谢。随后,她又去缴了诊疗费,幸好不是什么大问题,她包里的现金足够支付。


    陈嘉树出急诊室就醒了,他靠在床头,看了眼床头柜上的手机,而门口一道脚步声停在那儿。


    他的角度正对着那扇门,门口站着穿着黑色外套的覃乔,她身段高挑纤薄,总是扎个高马尾,很好辨认。


    “陈嘉树,你醒了。”


    覃乔走进病房,在他左手边的椅子上坐下。


    陈嘉树的视线一直跟着她移动。


    “我没事,你回去吧。”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付了多少钱?把单据给我,我把钱给你。”


    覃乔知道他的脾气,从口袋里摸出两张单据,放在床头柜上,用他的手机压着,“诊疗费没多少,救护车费用一百,一共二百五十八。”


    陈嘉树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一卷钞票,先抽出两张一百,又找了一张五十和一张五块,一起递给覃乔,“你先拿着,还有三块,我找给你。”他在零钱里翻找着硬币。


    覃乔没和他客气了直接接了过去。她拉开小包拉链,取出钱包,将这几张纸币展开抚平,仔细放进钱包里。


    三个硬币又递过来,覃乔接过,塞入钱包专门放置硬币的夹层,然后把钱包放回了小包中。


    陈嘉树说,“你回去吧。”音线平直没有任何起伏。


    覃乔只得起身,但走之前她有两句话要说,“医生说你心理压力太大,加上吸入了太多烟雾,才会晕倒。你.......”她想说“别太难过”或是“放宽心”,但总觉得这些话听起来太轻飘飘。


    末了,她干巴巴添上一句,“会好起来的。”


    陈嘉树默了一阵,点头道,“我知道。可店没了,我得想办法重新开始。”


    等到覃乔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陈嘉树立即掀开被子下床。


    鞋子就在他脚边,他弯腰穿上,一阵眩晕感猛地袭来,他手掌撑着床铺,站着缓了缓,带晕眩过去,才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拿着它走出去。


    不料,刚到门口就和一个进门的男人撞到了一起。


    “不看路吗?”男人不爽地道。


    陈嘉树退后一步,盯着鞋尖,低声说了句,“抱歉”,便躲开男人,继续往门外走。


    通道上行人不断,陈嘉树没走几步,又和一人肩对肩撞了一下。


    他伸出手臂扶着墙面,闭上眼睛,这次闭了近半分钟。


    然而,一睁开,仍是徒劳。


    他的眼前像是被盖了一层黑色的纱布,人影幢幢,面目更是难以分辨。


    周围投来的目光却犹如实质,不用看也知道是好奇的打量。


    怎么回事?


    “陈嘉树。”


    一道温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距离很近。


    覃乔?


    她没走。


    覃乔走上前,停在他面前,仰视着他的脸,关心的问,“你……还好吗?”


    陈嘉树眼皮微抬,嗓音很轻,“你怎么知道的?”


    “你一直赶我走,不就是怕我发现。陈嘉树,生病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得告诉你的家人。”


    他喉咙滚出一声轻哼,“你走吧。”


    覃乔却说,“我会走,等你家里人过来。你现在该去床上躺着,我去叫医生来给你看眼睛。”


    她又问,“我……扶你进去,好吗?”


    “你走!”他的脸上终于浮现薄怒,几乎要压不住。


    覃乔也是个固执的人,“我等你家人来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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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嘉树最不喜被人围观自己的窘境,只觉如芒在背,他折身,重回病房。


    怕被人看出他的异样,看出他的无能,他走得很快,直到双腿撞到床沿,他才停下。


    又像是感觉不到痛,他蓦地坐下来。


    一抬眼,覃乔的身影模糊在视线里,离他不过半米。


    他死死裹住掌心的手机,直到指节泛出青白。


    “我去给你叫医生。”


    说完,覃乔也不等他回应,跑了出去。


    眼科医生被覃乔喊来,医生给陈嘉树做了初步面诊。


    收起裂隙灯,医生对靠在床头的陈嘉树说,“没看出问题,我建议你们去做几项针对性的检查。”


    医生离开有近十分钟。


    覃乔干等他半天,也没见他有要联系家里人的意思,忍不住开口,“你得告诉你的家人。”


    假寐的陈嘉树豁然睁开眼睛,咤怒道,“你能不能给我闭嘴!!”他真的很厌烦这个多管闲事的女人,“你到底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你以为你送我一只保温杯,我们就成为朋友了吗?少在这里自作多情!”


    覃乔反而上前一步,不惧他的怒视,“是,我多管闲事、我自作多情,非要往你这堵墙上撞,是我太天真,以为你至少会接受善意的帮助。”


    陈嘉树听笑了,冷呵一声,“帮我?你帮我什么?帮我可怜我?还是帮我嘲笑我?”


    病房里另外两个病人不时偷瞄他们。覃乔怔了一怔,冷声反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嘲笑过你?”


    陈嘉树用力攥着拳头,手背青筋凸起,“你不需要嘲笑我,你的眼神、你的语气,甚至你站在这里,都让我觉得你在可怜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更不需要你的多管闲事!”


    陈嘉树说得每个字都沾着锋利的寒意,她感觉到寒冷,以至于浑身都在轻轻哆嗦,“陈嘉树,你真的很敏感,敏感到别人可能一个词语,或者只是一个表情,都让你觉得是在‘嘲笑’你。你就像只刺猬,总觉得别人要伤害你。”


    刺猬。


    刺猬的刺是为了活着,不是为了被围观。


    他们这些人懂什么。


    “你到底在怕什么?怕别人知道你眼睛有问题?还是怕别人知道你其实没那么坚强?”


    被覃乔直戳痛点,陈嘉树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圈更是赤红,“你给我闭嘴!!”


    覃乔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你总是把自己关在一个密不透风的房子里,不让任何人靠近。你以为这样就能保护自己吗?你错了,你只是在伤害那些真正关心你的人!”


    陈嘉树的拳头猛地砸在床头柜上。


    “哐!”响声震荡。


    不止是覃乔,那两个病人都被他吓了一跳。


    他吼,“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甘示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告诉我,你到底在怕什么?你到底在逃避什么?”


    陈嘉树咬着牙根。


    他看不清,他被关在了黑盒子里,他厌恶黑暗、厌恶无能为力、厌恶这个咄咄逼人的女人。


    她在逼他,她想从他这里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拳头几乎要捏碎。


    好——


    既然想知道,那他告诉她。


    “我没父母,你满意了吗!!”


    这句话像一只泛着寒光的箭,狠狠地捅穿覃乔的心脏。


    彻骨的寒意灌进来,所有的怒火和质问在这一瞬间被冰封。


    病房里顷刻静谧下来,只剩下陈嘉树沉重急促的呼吸声。


    她试着张嘴,声音却挤不出喉咙。


    她在做什么?


    顿生的懊悔让她愧疚到难以面对他。


    陈嘉树的失控是因为她窥探他的隐私,撕开他伤疤,疼痛灼烧着他。


    陈嘉树生生别过头,“现在,你可以走了。”细微的破音犹如地上被踩碎的枯叶。


    覃乔终于找回了声音,“好,我走。”


    她眼睛湿了,强忍着,眨去泪意,倏然转身。


    一道蓝色身影如风般掠过病房门口。


    被陈嘉树握在掌心里的手机,这时候振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