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后记

    初雪,洛城。


    皇城中肃杀萧条,风雨欲来。


    乾元宫中帝王寝殿,殷姬抱着自己母妃的牌位,木然、居高临下地,看着龙榻上昏睡着的,被病痛折磨得虚弱消瘦的父皇。


    自佛子度过死劫,黑骑屡屡无功而返的消息传来,父皇便吐血骤衰,至今未醒。


    或许,也并非只因佛子与皇甫琼。


    在他因身衰无力朝政,在朝臣直言需立太子以正国本,在天下乱象渐生脱离掌控时,他便已然无法接受。


    他高看了自己,小看了病痛,也小看了天下所有人。


    今日,是御医给下的,最后的日子。


    他身为人子,特,来送父皇一程。


    随御医拔下银针,一声急促的倒吸气,殷莫浑噩醒来,粗喘的咳声在病榻上响起。


    “……逆子,逆子。”


    殷姬冷眼看着这个从前不可一世的父皇回光返照,徒劳无力地挣扎。


    “连,连你,也盼着孤死,是不是?”


    殷姬垂下眼眸,“父皇,你想母妃吗?”


    殷莫满是血丝的眼挪过去,这才发现这逆子怀中抱着的,竟是贵妃的牌位。


    他鼓胀的怒气仿佛一瞬被戳破,连同他整个人,狼狈地倒下,不住地咳,咳得被褥上,全是刺目的血。


    “母妃说,父皇从前不是这样,郎子英雄救美、赤诚如火,她至死,都念着初见的模样。父皇,你为何要变呢?”


    殷莫在咳喘中死死咬牙,抬眼,狠狠盯着他,盯着他手中的牌位。


    “孤是皇帝,天下合该是孤的。难道皇儿,你不是吗?”


    他绷着青筋的手用力到痉挛,颤颤指着殿外,“那皇甫氏孽孤……”


    “父皇!”


    少年眼眶泛红,出声喝止。


    下颌紧绷,一字一顿:“我只要她,做我的国师。”


    “其它的,我都不在意。”


    “……可,你呢?”


    “你以为,母妃当初为皇甫氏开口,便真的是为了皇甫氏吗?”


    “她是为了你,为了你不要落入今日的境地!想你莫要将初心丢得一点儿不剩,面目狰狞。”


    “她是为了,曾经与她相遇相爱的那个人。”


    “可,你为了些许劝谏之言让母妃郁郁而终,将皇甫氏九族尽灭。


    你告诉我,若我去办盼君楼之事,便放过那些无辜的女子,但结果,那么多人,整整一栋楼,尽付之一炬,无一生还。”


    “天下诸事,你执意而为,又真的,得到想要的了吗?”


    殷莫听着,怒不可赦,某一刻,眸光转冷。


    千古帝王,万载功名,他又何需在此向这么个无知的黄口小儿,做无谓的争辩。


    冷笑一声,“孤,自然得到了。”


    “孤揽天下权柄,从无一位帝王,能如孤这般,将皇甫氏踩在脚下,让所有狼子野心之人,不得好死。”


    “阻拦孤的,是天!”


    他气喘不止,额角青筋暴起,仿佛他魂灵的心本无限大,本是世间最最雄壮,却被硬生生囚禁在孱弱的躯壳里,残忍地剪去了腾飞的双翅与锋利的爪牙。


    不甘催心熬骨,他死不瞑目。


    “天道让孤有了这么一副身子,若非如此,孤御万物,天下唯孤独尊,又有你什么事,有你们什么事!”


    一滴泪,静悄悄从少年面颊滴落。


    他说不清是何感受,只觉这一刻,无限荒凉。忽然懂得了,当年母妃的绝望与决绝。


    他道:“父皇雄才伟略,我不如父皇狠绝,能漠视至亲至爱,漠视生民百姓。”


    “父皇,母妃要的,是初见时鲜衣怒马的郎子。你去后,莫要去寻。


    母妃,不想见你。”


    殷莫倒噎一口气,双眸充血,喉咙里嗬嗬作响,恨恨指着他的鼻子,却被肺腑里的的血气充得说不出一句话。


    他越无法接受自己如今的狼狈,便越是力不从心,心里的火气越积越多,积得全身血脉沸腾般翻涌,直到一刹,血沫猛得从口中喷出,直喷出一射之地。


    淋了他曾经挚爱的牌位满身,他仰天,直挺挺倒下去。


    许久。


    殷姬怔怔看着自己满怀的鲜血,紧握牌位的手不自主发颤。


    他缓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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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床榻走去,看着父皇这双死不瞑目的眼,不似人、似兽的眼。


    唇齿嗡动,无声地念出“父皇”二字。


    可或许,他从很久很久之前,便,没有父皇了。


    丧钟彻鸣,哭号遍野,他走出漫天素缟化成的陵墓。


    大殿之外,桐芷福身,唤了声:“殿下。”


    .


    千里之外,白雪皑皑。


    阿琼放下桐芷自洛城寄来的信,抬眼看向相曜。


    眸光如越过千年的思念,那般眷恋不舍,半晌,含笑开口:“圣僧,还要西行吗?”


    从一开始,便应知晓,从尘世里偷来的时光,总不能长久。


    历尽千帆,他终是度过死劫,她亦安然无虞,而今,该是最好。


    只是,她为何克制不住,眸底湿润。


    相曜温和的眸光笼罩:“新帝登基,自需前往洛城。”


    说着,身侧传来药罐噗噗的气声。


    他挪步,熟练地将熬好的药拿下来,倒好,裹着粗布送到她身前低矮的木桌上。


    手收回时,阿琼没忍住倾身,手指握住他僧袍一角,急切地欲言又止。


    相曜莞尔,看着她,声轻却郑重。


    “贫僧放心不下一人,定要时时刻刻看着她,看她一生安康。如此,方能安心。”


    阿琼泪瞬间流下,颤着唇:“我,亦是。”


    “……我寻一人,寻了好久好久,再舍不下,放不开。”


    雪落晶莹,化在碗中褐色的汤药里,他为她捧起,捧到她面前。


    “冬日寒凉,施主再不用,可还得热一回。”


    阿琼双手接过,破涕而笑。


    一眼,万年。


    曾经,他悲悯的目光属于众生,而今,她偷来一段时光,让他这双佛眸,只余她一人。


    他依旧向她讲经、讲学,而她时时刻刻看着他,便,足矣。


    死生无憾。


    雨雪初霁,马车停在院门,她在院中回眸,看他背着经囊,眸光暖煦。


    两影并肩,仿若已相携走过许多、许多年。


    足以,填满整整一世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