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佛骨

    佛,骨?


    阿琼像是突然不认识这两个字,又好像眨眼间,眼前浮过千般画面,每一幅,皆是无法承受之痛。


    比剖开她的血肉,剔下她的骨,还要痛上百倍、千倍。


    灵魂深处,前所未有地抵触,抵触去想,抵触去信。


    什么天下垂涎,但凡人死了,都会湮灭于世,佛子亦是肉身,又能有何不同?


    可她想到了传闻中的佛舍利,想到那是佛家至宝,史书上,不是没有因舍利子而血流成河之事。


    “无需,多想……”


    残破的气息落在耳边,她忙转头。


    一时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管了,只顾着他。


    相曜的面色惨白至透明,因失血过多,身是玉石般的凉,唯那一双眼眸,始终淡然温和,宏雅坚定。


    单是这样看着她,让她满满入他瞳眸,她便好似有了无尽的勇气,无畏无惧。


    恍惚,想到适才相释看她的眼神。


    那眼中空无一物,仿佛她不过一粒尘埃,不过可随手碾碎的卑贱之人。仿佛,就算天地毁灭,他亦可高高在上,冷眼看生灵苦难、朝野疮痍。


    再双手合十,道一句,因果循环,轮回众生。


    简直,无情之至。


    相曜不同,他胸怀大爱,众生之苦他道道刻在己心,经年劫难中,多少次只身在前,渡化世人,亦护着世人。


    他比任何人,都要有情。


    所以,面对生恩养恩,他才心甘情愿,只身入彀,洞悉不悔。


    尊道、守道,宁可身受苦难,也不让心后退半分。


    可他现在,因她到来,他应了她,愿随她走,是,做什么呢?


    刹那,如无穷无尽的光汇成炽热的暖流,自灵魂淌过,将她托起,让所有分文不值的单薄,皆昂贵而珍惜。


    阿琼拥着他,看着他,满心,只余他。


    弥海崖边他眸中流露之情,与此刻,渐渐重合。


    却远不如此时,浓郁深重。


    重得,几逾她的整个生命。


    相曜低低咳着,带着力竭的气喘,“不需,听,他人言……只遵,己心……”


    己心,他总是这样说,但她的心,早便不是自己的了。


    阿琼泪如雨下,死死咬着唇。


    曾经,她失去一切,险些放弃自己的性命,甚至过往所有,到头来,皆为不堪谬误。


    是他用最温柔的方式,耗尽所有,填满她生命的每一处空缺,她到今日,方深刻地懂得,她究竟,拥有了什么。


    是只余情欲的皮囊生了人心,是解开了囹圄的枷锁,将世界原原本本捧到她眼前,让她,得见天地之广阔、万物之美好。


    是用海纳百川的胸怀包容对所有一知半解的她,原宥相护。她曾经多么傻啊,竟以为以身相许,就是献上性命,由他主宰。


    却因那情香,险些铸就大错。


    她自责、避让,他却如一地待她,似雨似光,滋润着,无声无息舒展她心上的褶皱,堪称呵护地,让她,重逢春日。


    自身自心,皆得新生。


    便是整个天下,她自己,也远比不上他予她之情。


    她想到他身负枷锁上山时,血湿袈裟,刻着戒律清规的山石旁,面对师问,平静从容道的那一声,弟子知错。


    原是,因她。


    只因,他救了她……


    知错,笃行,无悔……他这个人……


    心多么想顷刻化开,化作无边的柔软,将他裹在中心,时时刻刻,珍爱守护。


    让他,真正高坐佛台,再不必受世俗锋芒苦。


    阿琼小心翼翼擦过他唇边的血。


    虔诚而郑重地,应了一声,如允毕生之诺。


    缓缓,回头。


    日已向西,山壁巨大的金佛遮天蔽日。


    与之相比,金台莲座之前的相释只一人一身,显得那么渺小、微末,与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无不同。


    可天下,便是由这样的一个又一个人,拼结而成。


    世人景仰佛子,皈依佛门,顶礼膜拜。


    却不知,佛子生来重重枷锁,道道死劫,几乎,是以命渡世人。


    可命运,又何曾善待过他一分。


    心上的痛,无声划开血肉,划下,不得不割舍之痛。


    有几分,甚至,是对着她自己。


    面上,浮现与相释相似的平静。


    佛家圣地内,峻山孤崖边。


    万千目光之下,身形单薄的柔弱女娘对峙众僧,直视手握佛家最高权柄之人,缓缓开口。


    “你有法子?”


    相释双手合十,念着佛号。


    低眉,沉缓道出四字:


    “我佛,慈悲。”


    ……


    阿琼亲自扶着相曜,回了他往日闭关之所。


    扶他,上了屋内简朴的莲榻,仔细安放妥帖。


    一点点,松开了手。


    他已近乎昏迷,神志模糊,可身体却本能地倾向她,似眷恋,似挽留。


    阿琼一言未发,向赶来的比丘尼缓缓一礼,退出禅房。


    血水一盆接着一盆自房内端出,从白日,到黑夜。


    阿琼始终僵立原地,安静得,仿佛并不存在。


    山花烂漫,江崖惊涛。


    日升日落。


    阿琼始终不曾离去。


    她学着为他煎药,执帚扫去院中一日多过一日的落叶,帮着比丘尼做所有力所能及之事……却,再未踏入过房门一步。


    隔着一扇窗,看他沉睡的面容,看着他,面色一日好过一日。


    期间明觉来过,行着僧礼,谢她救佛子之恩,为曾经的言语中伤致歉。


    阿琼客气地回礼,道无碍,曾经山谷外的事,若他不提,她都要忘了。


    摩诃亦来过,他说了很多,将关于佛子死劫之事,尽数道来。


    末了,阿琼看着他的眼,问:“那日,是法师告知殷姬的吗?”


    摩诃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只临走前,双手合十,郑重言谢。


    桐芷知晓她在此,却因严密的把守久不得入,一日,终寻了法子进来。


    阿琼正将煎好的药送到比丘尼手中,回头,便见桐芷立在院门之外,见她看来,无声行了一礼。


    她好似也经历了一番劫难般,望着她的眸光那么复杂,纠成了结。


    阿琼引她入内,在偏房稍坐。


    见她不自觉看向自己腰间,伸手,将景天坠取了下来,递给她。


    浅浅弯出一抹笑:“桐芷之前见过此物?”


    桐芷放在膝上的指节收紧,眼有些泛红,却摇头,哑声:“不曾。”


    阿琼见她未接,缓缓收回。


    低眉间,目光满是柔意,万般怀念地轻抚,“这便是我与你说过的,故人之物。”


    “她与我相依为命,是我此生,最亲、最近之人。”


    “我千里来此,便是,为了给她供上一盏长明灯。”


    “那,佛子……”


    桐芷声有些颤。


    阿琼沉默许久。


    “阿荼最大的心愿,是与家人团聚。佛子应我之求,为阿荼超度偿愿,也是因他,我才知昭煌寺的长明灯。”


    “除他之外,所有人,都不肯救阿荼。”


    桐芷呼吸急促一瞬,面色苍白,猝然闭目。


    “她,是何模样?”


    阿琼抬头,看向她,“与你,很像、很像。”


    “眉眼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清秀些。”


    “记忆里,独处时她总是不开心,我去时才会有些笑模样,我便总是去闹她,盼她,能开怀些。”


    “她照顾我,护着我……是我无用,连累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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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桐芷泪几乎夺眶而出,但终究没有,她死死按耐,攥得掌心尖锐地痛。


    一字、一顿地问:“娘子,可是,复姓皇甫?”


    阿琼没有回答,寂静里,十指蜷起,将景天坠紧紧握入掌中。


    眼落在虚空,眸中澄澈无波,明镜般,原原本本地映入世事变迁、爱憎嗔怨……


    朴素的房间,简简单单的装束,可桐芷看着她的侧颜,却恍见虚天神女,以苦难之身,悲悯世人。


    深吸口气,缓缓起身。


    “奴婢出身皇甫氏,亦曾在宫中侍奉天子,遍读经阁典籍。”


    “知晓,皇甫氏天命国师,若为男子,必为帝师,若为女子,身许帝王。”


    “娘子往后,万要珍重。”


    最后四字,似是单纯的临别之语,又似,话中有话。


    阿琼仰头,桐芷低垂的眉眼掩去了所有情绪,这般神情,又不像了。


    “身许,帝王?”


    嫁衣如血,金钗喜帐,缭绕情香,被粗暴扼住的细颈……说起来,倒勉强对得上。


    桐芷双手交叉握于腰侧,屈膝福身。


    “奴婢该回了。”


    阿琼顿了几息,颔首。


    桐芷走后,阿琼独自坐了许久,直到日晕渐斜,到了熬药的时辰。


    才系好玉坠,起身离开。


    过了最危险的时候,相曜好得很快,用比丘尼的说法,佛子本就武艺不凡、身强体壮,不然,这么多年,也挨不下来。


    阿琼扯扯唇角,垂眸:“这样啊。”


    “多谢法师。”


    比丘尼看着她,摇头叹息,“你这孩子……”


    又劝:“过两日,他便要醒了,进去瞧瞧吧。”


    阿琼心口一滞,沉甸甸的痛闷闷击开。拒绝的话哽在喉咙里,怎么也无法如之前一般,逼自己道出。


    睫羽颤着,掩去眸中涩苦的湿意,沙哑,嗯了一声。


    比丘尼拍拍她的肩,带着两个侍药的沙弥从院门离开了。


    院落中,一时悄无声息,只余阿琼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重重撞着心房。


    心底有隐约的呼唤,像是她曾听到过,听到有人历经日久、连绵不绝的思念。


    渐渐沉淀成了爱与悲伤,弘大到,更胜不尽的宇宙时空。


    阿琼的手扶上了窗。


    窗纱很薄,足以看清他的模样。


    他睡得极为端正,双手交错,规整地置于腹上,朴素的薄衾覆住身躯,边角自然垂下,轻轻向里窝着。


    这几日,有时她会想,若他一直这样睡着就好了。她便,也可以这样,一直看着他。


    泪顺眼角,缓缓流下。


    心承魂灵之痛,不稳地颤。


    但她到底,还是想他睁开眼,想他立于大殿之中,在漫天神佛的俯视下,为殿外期盼佛子之人,一一赐福,指点迷津。


    让无数人,如她一开始般,被他所救,跪于蒲团,虔诚祈愿。


    仰头,一眼,便见圣僧。


    手顺着窗纱木格,脚步轻移,短暂的阻隔之后,眼前,再无遮挡。


    透过朦胧泪眼,万般贪恋地,看着他。


    恍惚,有无边的温暖,代替冰冷的世事沧桑,安然相拥。


    她从无尽的泪水里,轻轻地,弯出一抹笑。


    脚步抬起,木槛很矮,她却好似费尽了所有力气,才很慢很慢地,艰难,跨过。


    落叶沙沙,飘落下无尽的相思。


    她蹲在他的榻边,手攀上榻沿,小心翼翼,握住了他的指梢。


    哽咽的喉间许久许久,才溢出些许不成调的话音。


    正要说些什么,房门传来三声咚咚的敲击声。


    阿琼身子一颤,手失措攥住了他的指梢。


    来人双手合十,一板一眼地传话:“阿琼施主,住持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