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悲欢

    相曜不动声色挪过一步,复道:“劳师父出寺相迎。”


    相释扫了一眼他脚下又渗出的血,转身入内。


    落后些许的摩诃立时抬步,路过相曜身边时,递出两字耳语,方追上师父的步伐。


    相曜耳郭微动,倏而抬眸,深深望着摩诃离去的背影。


    .


    昭煌寺,弥海崖。


    引路僧尼离开好一会儿,阿琼方觉出山风拂过的凉意,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后背,几乎被冷汗打透。


    低头,两手交握,止住指梢的微颤。


    殷姬曾言,相释是有大造化的得道之人,她当时只是一听,今日见了,才知这般形容,是怎样的沉重。


    只是一眼,便如蕴万世轮回昭理,一人之魂魄渺于沧海一粟,轻易就被吞没、消解,失心落魄。


    仿佛成了透明,每一缕心思都明明白白。


    阿琼心里却抑不住,生出几分荒唐的快意。


    便让他看透。看透,自己心中所有的不忿与怨恨。


    不知这个全天下景仰之人,至高佛法的化身,可曾受过这样的恨。


    自嘲般抿了下唇角,转身,往僧尼所说的住所而去。


    弥海崖顾名思义,是靠山向崖的一处居所,眼前山崖林海,花漫山遍野,姹紫嫣红如染,簇拥起广袤无垠、惊心动魄的美。层阶入云,攀过佛殿金顶,一望无际。


    “娘子。”


    一道清澈悦耳的声线伴花香而来,阿琼抬眼,万千不胜风光,因一人,刹那间侵入眸底,涤荡心魂。


    长发宫装的女使缓步迎来,福身行礼:“奴婢桐芷,拜见娘子。”


    这样的眉眼……


    阿琼久久怔然。


    恍惚间,似是梦中景,是阿荼知她念她盼她,来看她了。


    可惜,终究不是。


    往日,她不知幻想过多少次,若阿荼会开口说话,应是何等模样。此刻,这样一个人,突兀地,就这样被送到了她面前。


    “你是……”


    桐芷笑得温柔:“奴婢原为皇甫氏家仆,幼时被送入内廷,后,宫中需人来此,奴婢便千里而来,而今,已有六载时光。”


    “娘子是自洛城来的贵人,往后,便由奴婢服侍。”


    忽望见什么,她眸中闪过一抹意外,蹲身行礼:“殿下。”


    阿琼亦有所感,倏而转身。


    望见一瞬,一切思绪远去,情不自禁,惊喜盛了满目,提起裙裾便往那处跑去。


    桐芷怔然,看着殿下望向娘子的神情,心中有些不解。


    山崖风大,扬起阿琼的发丝,花叶飘落,旋在她那般肆意的周身,是殷姬,从未见过的模样。


    少年的双臂不由张开些许,想要接住这一抹落于人间的蝶。


    交错一刹,指节骤然收紧。


    心如被箭射中,打翻五味。缓缓向后看去。


    僧人静立,眉目涤尘沁玉,长身雍华,若暮雨春光,尤胜漫山盛景。


    奔跑而去的女娘泪眼朦胧,看他周身,哽咽问安好。


    相曜摇头,眸光温和笼罩,“皮肉伤罢了,施主莫忧。”


    “施主,可还好?”


    阿琼亦摇头,正要说什么,一身影笼下阴影,抱臂凉声:“圣僧自身难保,何必连累他人?”


    阿琼瞪他:“小郎君若不会说话,大可闭口。”


    殷姬被这一句话堵得哽住,望向她的眼神不由透出几分委屈,偏头,“哦。”


    鞋底将脚下蹭出了一个小土坑,见无人搭理,踩着这个小土坑忿忿走了。


    阿琼瞥了眼,脚下一抹,直接将土坑填平。


    相曜因她的动作露出几分笑意,口中道着预先需言的叮嘱。


    “长明灯之事已安排妥当,施主明日前往殿中自有人引领。供奉时,诵经需诚,时刻牢记秉持所愿,不动不移,方可通达。”


    阿琼听着听着,眉心蹙起,“你身上的伤可处理了?”


    入寺至今至多不过半个时辰,他若专为她的小事奔波操劳,又何来的时间去处理伤势。


    相曜不言,阿琼看着他身上渗出的血,一下急了,“你竟连血都未止……长明灯事宜我已知晓了,你快回去吧。”


    想推他走,可看着崭新的僧袍,只觉玉白的布料底下处处是流血的伤,哪一处都不敢触碰。


    急得仰头去看,“圣僧……”


    凝眸一刹,满腔的话语,就这样,悄然化在他雍俦无双的眉目间。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明显地,露出心中情感。


    还,这般复杂。


    不舍、眷恋、和,和……


    她,竟不敢去想。


    更,不敢相信。


    一切心神皆随身,被他捕获眸中,刹那风止鸟寂,天地间,唯余彼此。


    崖边长风浩荡,卷过山川,淌过河流,涤荡世间。终落下来,落在他们身侧,落在,相隔不远,却有如天涯的掌间。


    纤纤素手执一方素帕,踮起脚尖,为他轻拭额间,心疼到痛,乞求般唤他的名,“回去好不好,你那么痛,我……”


    相曜缓缓摇头,玉曜宏雅间,头一回,隐隐有了脆弱,低声:“就让我在此,多一会儿,可好?”


    他竟道我,而非贫僧。


    阿琼呼吸一颤,看向他的眼。


    她又如何,说得出拒绝的话……


    花叶婆娑,树波如海,过往的一幕幕,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有了那么那么多,与他有关的回忆。


    若心为一间房,那她的这间,早已堆得,满满当当。


    只他,一人。


    风鼓僧袍,空荡得让人心疼,阿琼好想拥住这被风牵弄的衣衫,好想,一寸寸吻去那衣衫上,刺目的鲜红。


    可却连手,都那般小心翼翼,不敢多靠近半分。


    ……缱梦,你曾说过,教我那般久,我却只知欲,不懂爱。


    从前不知何意,今日,我好似,终于,懂了。


    明白了,何为世上悲欢爱痛,摧人心魂。


    却,不悔半分。


    阿琼含泪笑开,点头。


    日影悠悠,时长若梦,风渐止,偶尔牵起广袖僧袍,交错间,仿若爱人影。


    直到天色快暗,直到花影零落,直到,血又渗透白布。


    时光,为何这样快。


    快到,什么都来不及,什么都不够,便沙一样从指间溜走,再不复回。


    余晖拉开长长的残影,只隔咫尺,却,永不曾相触。


    四目相对,阿琼仰起唇角,问他:“明日,可还会来?”


    这样问着,心,却已有了答案。


    可看他摇头一刹,心还是空了一块,禁不住追问出声:“那,那何时能再……”


    久久的沉默里,泪划过白皙的面颊,阿琼小心翼翼捏他的衣角,徒劳而无措:“怎能这般呢,昭煌寺,不是你的家吗?”


    “……出家人,又何处是家。”


    “天已晚,施主,该回了。”


    “莫回头。”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眸光如暮雨,在阿琼心里无休止地落,一片湿凉。


    每行一步,离他便远一步,从前她望着他渐行渐远时,他,也是这般吗?


    桐芷恭身立于院门,眼观鼻鼻观心,在阿琼踏入一刹,入内,合上院门。


    一声轻响,让阿琼惊醒般回头,眸中,他在崖边,茕茕孑立,僧袍翻飞,仿佛再一眨眼,便随风而去。


    心一下拧起,纠在一处,重锤般击起若失的痛,阿琼毫不犹豫地转身,提裙奔向他,可开了院门,还有院外看守,相交的铁臂拦在身前,武僧挡住他的身影,比手请归。


    阿琼如坠冰窖。


    过往所有关于他的传闻与声明,一点一滴的荣光与景仰,皆化作严丝合缝的青砖墨瓦,无门无窗,亦无出路。


    初见时天神般高大的身影,佛殿内仰头一眼,漫天梵语里克制到颤抖的拥抱,山谷里,他长身望向她时虚弱的眉眼……一幕幕,皆流转眼前,织成细细密密的网,将心勒出血痕,勒得崩裂、破碎一地。


    桐芷扶住她,用了些力道,“娘子,该回了。”


    是啊,该回了。


    阿琼牵起唇角。


    本该如此的,不是吗?


    本该,如此的。


    却止不住汹涌的泪。


    她从前,分明,不爱哭的。


    .


    身子蜷起,独自一人在院落深处,望着棂窗外金乌西沉。


    天边赤彩霞辉融于灰蓝如墨的远山,绚烂与静谧共生、相融,不复归来。


    “娘子,晚膳来了,用些吧。”


    阿琼侧脸,看着她将食盒中的菜肴一样样摆出来,侧颊温柔含笑,燕婉清秀。


    望得久了,阿琼抬手,拭了满掌湿意。


    “娘子……”


    桐芷察觉,到她身前担忧地问:“可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好,惹娘子伤心了?”


    阿琼抿唇,闭目又睁开,声音微哑:“你,与我一位故人,眉眼间很是相似。”


    桐芷怔然,“故人?”


    阿琼点头,泪又深衣襟,“她,为了我,已,不在了……”


    桐芷神情一瞬露出相似的哀伤,缓缓低头,从袖中取出一方绣帕。


    阿琼怔怔感受着软帕在面上的触感,看着她眸中的怜惜,眷恋在心里生根,发芽。


    “奴婢知晓节哀二字太轻,可逝者,总是盼着生者越来越好,喜乐安康的。”


    “娘子,莫哭了。哭得太久,身子会受不住的。”


    “今日的膳食是专为远行客接风而备,西行一路不易,娘子不顾自己的身子,也莫辜负庖厨的心意才是。”


    她说话的神情,不经意间细微的动作,甚至安慰人时唇边的弧度,都那么、那么熟悉。


    顺她的意坐到食案边,用食时不禁问:“桐芷,你幼时在皇甫氏,可曾有兄弟姊妹?”


    桐芷布菜的手顿住,两息后方夹入她碗中,“不曾。”


    “奴婢自记事起便是孤身一人,之后,被卖入国师府,才有了一条活路。”


    阿琼看着她的神色,良久,抿唇,抱歉道:“对不起,我不该提的。”


    桐芷笑,摇摇头,“无事,都过去了。”


    .


    昭煌寺,长明殿。


    无尽的长明灯铺开一片壮丽的火海,一直向殿后延伸,融入莲座之上的慈悲佛像间。


    每一盏灯背后,都曾是活生生、会跑会笑的人,可现在,他们在世间的痕迹,只余这一抹不灭的烛火。


    可如此,也已比那些无声无息消失、亦无人记得的魂灵,好上太多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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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琼跪于殿前,双手合十,闭目虔诚祈祷。


    诵经声渐止,她缓缓睁开眼眸。


    长明灯燃于高台,她却恍惚,眼前浮现最后见他时,回眸一眼。


    景天坠静静在腰间,阿琼低下身子,久久叩首。


    从殿中出来时,天已近暗,桐芷为她披上薄氅,“娘子今日,还去崖边吗?”


    此崖边并非弥海崖,而是寺中另一武僧严守之处,佛子的闭关之所,泾江崖。


    弥海崖之海,意指花海林海,泾江崖之江,却是崖下实实在在的浩荡湍流,阿琼每日在崖边,皆有激流拍岸的水汽蒸腾而上,沾湿裙裾。


    崖边不远处,就是武僧把守的临崖小径,那一日,相曜随相释进入,至今未出。


    “圣僧若知您日日守在此处,沁着秋露的寒气,定也不愿的。娘子,今日便回去吧。”


    她日日前来,桐芷则日日劝她离开。


    阿琼立在崖边,没有看向小径入口,而是倚石望着自崖下翻滚而上的水雾。


    天气晴朗时,清凉的水雾会迎着金乌晖芒,在空中折射出交错生辉的七彩虹桥,变幻流动,美不胜收。


    阿琼:“寺中清幽,我不若僧人,需日日行早晚课,与其圈在院中,不如出来赏赏美景。”


    “若他知晓,也会开心,我寻得了这样好的一处观景之地。”


    桐芷垂眸,似有叹息,“您这般,又是何苦呢。”


    阿琼唇边弯出一抹笑,“去日苦多,来日亦短,总要做一些想做之事。”


    桐芷劝解的话,便再说不出口。


    跪了半日,又在崖边这样久,回去时,已步履蹒跚。


    桐芷落后半步,望着她柔弱而坚韧的身影,心上有些泛酸。


    她在佛门之地这般久,自然知晓佛子肩负,知晓主持相释对于佛子的偏执,她而今这般看着她,就仿佛看着一朵至净至美之花步步走向凋零,不知何时,便淖入尘泥,不复今日。


    “娘子。”


    “女公子。”


    桐芷抬头,看到候在前路的殷姬,默默行礼,退至一旁。


    阿琼亦见礼,她无心力寒暄,便抬步,欲错身而过。


    天色暗了,殷姬的神色有些看不清。


    “女公子这般晚,是又去了崖边?”


    阿琼步子微顿,良久,轻嗯一声。


    殷姬挪了一步,挡在她身前,“女公子可知,佛子此番,为何闭关?”


    阿琼抬眸。


    殷姬见她当真有了反应,虽得偿所愿,眉目间,却止不住露出些微难过。


    入寺这么多日了,这还是头一回,她这样看他,也,只看他。


    闷闷道出打探来的消息,“之前是养伤,稳定心境,从今日起,却需不间断诵经三日三夜,不食米水,以除罪孽。”


    阿琼指节攥紧。


    三日三夜……


    无米水三日本已是极限,还要,不间断诵经?


    “为何?”竭力克制着,尾音,还是发颤。


    “说是……”消息虽确切,可说出口,殷姬自己都觉着有几分匪夷所思,“是佛子生身父母的忌日,他们因诞出佛子不得不死,杀生罪孽,便由佛子来偿。”


    听到此,阿琼心中竟不觉得意外,反而生出几分果然如此的讽意。


    眼帘垂下,又行一礼,“多谢小郎君告知。”


    话音未落,便错身而过。


    殷姬错愕,转头看去,气恼刚冒出头,看清时,顷刻间消散无影,化作担忧。


    山崖恢弘,她孤身独影往暮色深处,背影决绝,如踏上一条不归途,妄图以那样柔弱的肩臂,为心中执念,抵抗天地,不惜此身。


    这一幕,撼于心间,荡然侵魂,久久不散。


    .


    是日。


    苍穹如洗,扶桑舒光,渐生的曛芒斜映入小院东窗,托起无瑕的柔意,歇在阿琼眸底。


    一缕,正落在她掌心的景天坠上。


    阿琼一点点,自开口处小心翼翼剥离护玉的锦囊。


    西面多风沙,途经戈壁荒漠时,阿琼忧心细沙磨玉,便用此法将玉护住,只留玉下带流苏的络子在外。


    而今,风沙不再,长明灯的供奉已了,她,本应离去,送她的阿荼归乡。


    阿琼缓缓抱紧双膝,玉抵额心。


    只是,阿荼,我还有一事想做,你再等等,可好?


    到时,镜星湖畔,或许,便不孤单了……


    又或许……


    阿琼望着虚空,许久,忽轻轻摇头,垂眸失笑。


    “呯——!”


    连成一片的脆响惊得阿琼身子一颤,往门口看去。


    只见桐芷手中托盘上的茶盏碎了一地,她却半分没有意识到,只直直盯着她怀中的……


    阿琼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了怀中的景天坠。


    不由以手握住,“桐芷?”


    桐芷倏然回神,面色泛白,见到地上的狼藉,急急地要蹲身收拾。


    阿琼忙制止,“当心手,待会儿寻扫帚来扫便是。”


    “你进来,可是有事?”


    桐芷先是摇头,后想到什么,“是,是殷姬殿下,他使人来传话,说是佛子,佛子……”


    “怎么?”


    阿琼心重重沉下。


    “佛子,危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