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非我族类

东苑

宁执青到时,发现大房一家都已经到齐。

唯独,少了霍晚音。

“来了,坐下用饭吧。”

沈承明言简意赅。

宁执青识趣没多问,挑了个不出错的位子坐下。

沈徽白、沈骁依次坐在沈承明右侧。

宁执青冲沈徽白微微颔首示意,他冲她微微一笑,谦润依旧,只是看着有些勉强。

是本心与现实的冲突吧。

她想。

清风磊落郎,偏生无情家。

他眉宇间化不开的愁虑,日重一日。

宁执青虽不在其位,但多少也能感知他所承受的压力。

厚望、使命、职责……

从沈徽白冠上沈家嫡长孙的名号起,肩上所负就从不曾减轻过。

外人只看到他的尊荣,甚至手足,都在暗处巴不得将这样的天之骄子撕咬拉拽。

而这,便是世家日常。

他旁边的沈骁依旧不怀好意,宁执青坦然回以一笑,纨绔嘴角一牵,无声嘲讽。

佣人在安静的摆盘,有几道是宁执青吃惯了的南方早点。

“尝尝这碗甜豆脑。”

静默的餐桌,沈承明亲自将一碗白瓷碗端到宁执青面前。

沈徽白面色微变。

沈骁眸中讥诮更甚。

被众人目光所聚,宁执青神色如常,她看着碗中的豆脑,莹白嫩滑的豆花上仅洒了一点白糖,豆香入鼻。

她舀了浅尝,随即落落展颜。

“是我小时候吃的味道。”

沈承明这才舒展了眉眼,“爱吃就让厨子多做,他还会很多江南小点。”

“宁小姐不知,这厨子可是父亲专门从r市当地请过来的,这份福气,我们两兄弟可盼都盼不到。”

沈徽白眉心几不可见一蹙。

“是吗?”宁执青放下瓷勺,看向沈骁,“那四少以后可以多沾沾我的福气,不用客气。”

果然,沈骁脸一黑。

“好了,来者是客,慈母多败儿,少给我丢人现眼。”

沈承明轻斥一句,盖棺定论。

沈骁脸色僵了僵,最后咬着后槽牙,阴狠瞪了宁执青一眼,再不言语。

宁执青无所谓收回视线。

用餐完毕,沈承明有事先行离开,让宁执青随意。

宁执青就又留了一会儿,主要是,她还想见见霍晚音。

沈骁存了一肚子火,沈承明前脚离开,后脚也跟着走人,不过临走还不忘威胁一通。

“我不知道你在我父亲面前妖言惑众了什么,但你想离间我父母的感情,宁执青,你最好有死的觉悟。”

勾角飞檐下,绿蔓垂丝,盎意映在那张年轻狂佞的脸上,莫名渗人。

宁执青看着沈骁,伸手接过一片飘落的黄叶,点点斑驳,分明坏种。

“四少放心,这种觉悟,我一直有。”

宁执青展开手指,任病叶飘落,她在笑,话伴着料峭春风,也染了几许冷。

“希望你也是。”

沈骁阴冷盯着她,眼中幽幽灭灭,最后冷哼一声,甩手就走。

宁执青于春色中站定。

女子鸦发素裙,粉黛未施,回眸看向走廊,秋水盈盈处,有一端方君子正向她走来。

清风拂柳,春山接就。

恍惚少年时。

那年,两人皆青葱。

她已知了愁,而少年方懂悸动。

微风拂面,发丝撩眸。

再看,今已非旧。

沈徽白在宁执青身边站定,负手而立,顺着她的视线,同观这一刻春和景明。

“沈骁顽劣,我会让父亲严加管教,若有唐突你的地方,我代他向你道歉。”

“你总是这样吗?”

“什么?”

沈徽白侧偏头。

宁执青却没看他,只是目光停驻墙头。

那里盛漫一片火烈的橙红,是呈倒钟之势的凌霄。

虽然是依附而生,但一旦得势,便是盛放之姿。

“你总是认一些并非你错的错。”

沈徽白眼中微起波澜,负在背后的手,带起被悉知的轻颤。

然这份柔软,却让沈徽白心头更加涩然。

他更宁愿,她是怨他恨他。

“你又何必开解?”他苦笑,“为人子女,不敢妄议长辈之非,但是昨晚的事,我多少有些耳闻。”

宁执青终于看向他,正视他眼里的担忧与自责。

“昨晚小姨来找我,母亲又和父亲争吵,你有心退让,但未必能让他们领情。”

昨晚母亲在宴会上怎么对宁执青的,沈徽白看在眼底。

虽然不知道母亲和小姨到底做到了哪步,但能让她们这般团结起来,那么必然是一番磨难。

他知她这一路走的艰难,且这本不是她所愿。

可大家还是把矛头,对准了她。

惭且愧,一如多年前。

只是,一惯忍辱负重的姑娘,终于长成了可以抵挡风雨的树,也再不需要他的庇护。

那一眼,宁执青知他心中纠结。

可她要如何苛责?

沈徽白,君子处浊世,非君子之过。

“你不是没见?你也没有为了他们向我求情。”

宁执青甚至想过,如果沈徽白真的来求情,她又该如何做?

妥协?

不。

“你一向主意坚定,不会为任何人妥协,不是吗?”

他眉宇温柔,眼里倒影着她被点明的笑。

他还是懂她。

就像她也知他。

所以,不必说。

彼此间流转的默契,让两人相视而笑。

但很快,他眼底的黯然透进她的眸。

“以前你受委屈时,我不曾为你执言,如今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你惦念着往日的所谓情分,来宽恕本就有错的长辈?”

不是这样的。

一直以来,他都在竭尽全力护住她,只是,那时的他们,都太过弱小。

她过早认清了现实,而他也过度笃信了人心。

背道而驰,早已注定。

等分离,等成长,等各自有足够的能力,曾经的来时路,却早已斑驳泥泞。

所以成长、变得强大后,他们又各自失去了什么?

又是一阵无言。

最终是沈徽白打破沉默。

“执青,我无法劝阻你什么,但在沈家,万事小心。”

说出这句话,沈徽白眸眼轻颤,分不清私心还是真心哪个多一些。

昨晚的宴会,爷爷在他的身边,他让自己看。

“徽白,好好看看他们,你的父母、叔婶、手足,还有那些宾客。”

“你那个小叔,也在看着呢,嗬……”

谁是棋子,谁又是执棋者。

谁是真心,谁又在假意。

沈老爷子看了大半辈子,看累了,如今沈家,需要有人接棒。

回去后,沈徽白还是忍不住出声。

“徽白愚钝,不懂爷爷的意思。”

“不,你懂,你只是善,善的不愿争,也不屑抢。”

沈徽白静默,良久才道:“若父亲不尽如您意,小叔他未必不可。”

老爷子像是才想起来这号人,摆摆手。

“老五啊,他不行。”

沈徽白至今忘不了爷爷那时的眼神。

幽寂,狠厉,疏漠。

他被老者死死盯着。

“你记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那一刻震撼,终生难忘。

沈徽白回神,郑重望向宁执青。

“不要信沈家的任何人,尤其小叔。”

宁执青眸光跃动,下一刻她若有所觉,偏头眺望。

重重障山楼阁外,翠微隐约高台处,总有一种被凝视锁定的错觉。

那目光,悠凉薄远,意味深长。

那里,是默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