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说书人的茧
密室里的煤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灯花,顾承砚盯着跳动的光斑,指节在旧账册上敲出轻响。
更夫的梆子声刚掠过窗棂,他便听见门外传来青布鞋踏过青砖的细碎声响——是苏若雪到了。
“承砚。”她推门的手顿了顿,月白棉袍下摆沾着星点炉灰,想来是从账房火盆边急着赶过来的。
两盏新煤油灯在她手里晃出暖黄光晕,玻璃罩上还凝着层薄霜,“青鸟说你要商量‘大网’,可是那监听的事?”
顾承砚接过一盏灯,灯芯突然蹿高半寸,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青砖墙上:“先坐。”他拉过木凳,见她发梢还沾着夜露,喉结动了动,终究没去替她拂,只将茶盏推近,“松本现在像惊弓之鸟,主频段封得死,备用频段又被我们用蚕鸣搅乱。但他们想不到——”他指尖重重敲在桌面,“真正的网,要织到茶馆书场里去。”
苏若雪捧茶的手顿住,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说书人?”
“对。”顾承砚抽出张写满字的宣纸,“我拟了《说书行会·抗战鼓词稿酬公告》,悬赏能编新词、带古韵、押战事的稿子。特别写明‘民间传闻不论真假皆有赏金’——他们走南闯北,耳朵比电报机还灵,重赏之下,日商在茶楼说的密语,特务在酒肆骂的脏话,都会变成‘岳家军破金营’的新唱段。”
苏若雪忽然笑了,眼尾弯成月牙:“这样一来,我们不用守着电台,倒能从《精忠说唐》里听出‘1800千周’的线索?”她端起茶盏抿了口,又皱起眉,“可这些唱词东一段西一段,怎么筛出有用的?”
顾承砚推过她的钢笔:“所以要若雪的巧心思。”
苏若雪咬着下唇,辫梢在身后轻轻晃。
这是她小时候背《女戒》卡壳时的模样,顾承砚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她在顾宅后花园背《孔雀东南飞》,被蝉鸣吵得急红了眼,偏要和他赌谁先背完的样子。
“有了!”她笔尖重重戳在纸上,“每段鼓词末句押‘ang’韵的,代表监听频段;段落数对应时间,比如21段就是21点;要是出现‘老鹰’‘飞羽’这些词,就是信号确认。”她唰唰写了几行,推给顾承砚看,“我让春桃秋菊扮成商会文员,每天整理稿件,用红笔圈出可疑的,再交给青鸟。”
顾承砚看着“听茧编码”四个字,墨色未干却已带了锋锐:“好名字——蚕茧藏丝,丝能织网,网能捕风。”
这时密室门被轻叩三下,青鸟的声音混着夜雾透进来:“顾先生,城南‘醒世书场’的周先生,我接触过了。”
推门而入的青鸟发梢凝着水珠,显然是跑着回来的。
他解下外衣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周先生原是北平大学旁听生,九一八后老家被占,才流落沪上的说书行。我提您的名号,说要出十倍稿酬请他写《抗倭演义》——”他顿了顿,“他没应,但我递茶时,看见他握茶盏的手在抖,指节泛白。”
三日后子夜,青鸟摸黑进了密室。
他怀里揣着卷手抄本,纸页边缘还沾着茶渍:“周先生今夜在虹口茶楼,见三个穿西装的日人密谈,频提‘1800’‘明晚三点’‘接鹭’。他记了他们的语调,编成唱词。”
顾承砚展开抄本,泛黄的纸上是遒劲小楷:“月照虹口江,倭奴聚茶房。三言两语藏刀光,1800暗潮涨……”末句押着“ang”韵,数了数段落,正好21段,“老鹰”二字在第三段末尾若隐若现。
“去把商会那台留声机借来。”顾承砚将抄本小心收进檀木匣,指腹擦过“听茧”二字,“明晚,我们要听听这唱词里,藏着怎样的风声。”
窗外启明星已爬上东墙,檀木匣上的铜锁泛着冷光。
苏若雪轻轻合上匣盖,锁扣“咔嗒”一声,像是为即将展开的大网,系上了第一枚扣结。
留声机的唱针刮过蜡筒,刺耳的电流声里突然迸出周先生的嗓音:“三言两语藏刀光,1800暗潮涨——”顾承砚屈指叩了叩木桌,将音量旋钮往左转半格,蜡筒转动的“沙沙”声里,“接鹭”二字像被拉长的丝线,尾音在“鹭”字上打了三个旋儿。
“停。”他突然按住苏若雪的手。
她正替他翻着摩尔斯电码表,腕骨上的翡翠镯子磕在木桌上,“承砚?”
顾承砚俯身凑近喇叭,喉结随着“接鹭”的尾音轻颤。
现代教学时他总让学生用语速模拟电码,此刻那三个旋儿分明是“·—··”“—···”——他抓起铅笔在纸上飞写,墨迹洇开半片:“苏州河北岸,67号。”
苏若雪的手指抚过纸上的坐标,指甲盖儿泛着青白:“那是……”
“废弃的福兴缫丝厂。”顾承砚将蜡筒倒回半圈,重新按下播放键,“三年前我陪父亲收丝茧去过,厂门挂着‘德商旧产’的铁牌,院墙爬满野蔷薇。”他指尖抵着太阳穴,“但原主记忆里,这厂子十年前就没人了——日商要在这儿接什么‘鹭’?”
密室门被叩响时,青鸟的军大衣还沾着档案馆的霉味儿。
他甩下怀里的牛皮纸袋,档案纸窸窣散落:“顾先生,查了三十年产权簿。”他抽出泛黄的图纸,用铅笔尖戳着地下层标注,“德商1912年建厂时,顺着苏州河挖了电缆隧道,通到公共租界电报局。抗战后隧道封了,可——”他翻开最后一页,“三个月前有笔‘市政维修’的杂费报销,经手人是松本商会的小林次郎。”
顾承砚的指节抵在图纸上,隧道入口的红圈被压出褶皱:“中继站。”他突然笑了,眼尾细纹里凝着冷光,“松本怕我们截电台,改走地下电缆传密信。‘接鹭’是说他们的‘白鹭’号密报要在这儿转接。”
苏若雪将电码表推到他手边:“要试探?”
“用他们听得懂的话。”顾承砚扯过宣纸,笔锋如刀,“周先生明晚加段新词:‘白鹭飞不过断桥,电线杆上缠了蛛网。’‘断桥’暗指苏州河桥,‘蛛网’是我们的监听网。”他抬眼时,烛火在镜片上晃了晃,“若他们真在那儿设了站,听到唱词必然慌乱。”
次日深夜,吴淞口监听哨的电报机“嗒嗒”炸响时,青鸟正就着煤油灯擦枪。
他抄起电文的手顿了顿,转身冲进密室时,军靴踩得青砖“咚咚”响:“顾先生!截到松本密电——‘断桥’疑遭干扰,派员排查。”
顾承砚接过电文,指腹擦过“排查”二字:“他们以为是偶然干扰,查的是电缆接口。”他将电文折成小方块,扔进炭盆,火星子“噼啪”舔着纸边,“我们要让他们的‘白鹭’,永远飞不出这张网。”
第三日晨雾未散,顾承砚已带着“江南丝绸博物馆筹备处”的木牌站在福兴缫丝厂门口。
守门的老乞丐缩在墙根打盹,他递过去的银元在青石板上滚了两滚,老乞丐的破棉袄突然抖了抖——是青鸟扮的。
“顾先生,市政批文下午到。”青鸟压低声音,测量仪在他怀里微微震动,“但我们等不了。”他指了指院角的老槐树,“昨晚我带人翻进来,树下有新鲜踩痕,混着电池酸味儿。”
顾承砚摸出白手帕捂住口鼻,跟着青鸟钻进厂房。
霉味裹着铁锈味涌进鼻腔,他踢开半块碎砖,露出地下隧道的青石门框——门闩上的红漆新得扎眼。
“顾先生!”跟在身后的测量员突然压低声音。
金属探测仪的指针疯狂跳动,在墙根某处停住。
青鸟蹲下身,用军刀挑开青苔,露出半截铜制电缆接头,周围散落着几截干电池壳,还沾着没擦净的机油。
顾承砚蹲下来,指尖拂过电池壳上的“日本精工”字样。
他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声音却稳得像块铁:“白鹭未栖,巢已现。”
暮色漫进书场时,周先生的醒木正拍得山响。
“岳母刺字”的唱段里,他故意拔高了尾音:“精忠报国——”台下茶盏相撞的脆响中,后排一个戴礼帽的男人突然站起,黑呢大衣扫落了茶盘。
“对不住,对不住。”他弯腰去捡茶碗,礼帽檐压得低低的,只露出半张泛青的下颌。
苏若雪坐在二楼雅座,正替春桃整理鼓词稿,目光扫过那男人时顿了顿——他的鞋跟沾着新鲜的泥,是苏州河北岸的淤黑。
男人走后,跑堂的过来收拾桌椅。
苏若雪端着茶盏装作看风景,余光瞥见座椅缝隙里露出半片焦黑的纸角。
她捏着帕子“不小心”绊倒,帕子落下时,指尖迅速勾住纸片。
等她回到密室时,纸片上的焦痕还带着书场的烟火气。
顾承砚凑过来看,残字被茶渍晕开,只勉强认出两个:“雪纹”。
“雪纹?”苏若雪轻声重复,指尖抚过那两个字,“像是什么品名……”
顾承砚将纸片收进檀木匣,和“听茧”抄本并排摆着。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照得匣上铜锁泛着冷光,他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不管是什么,该浮出水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