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蟠龙前世篇（四）
地面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一声压抑的痛苦兽鸣从远处传来。前刻还晴朗无云的天空，转眼便乌云遮顶，电闪雷鸣，噬骨狂风平地掀起。短暂又恢复平静，这阵摇动的停止并没有安抚郑家村骤然混乱起的骚动，吵闹声惊叫声中夹杂着铁质农具的碰撞声，脚步凌乱间，壮硕的村民很快便聚集到了茅草屋门口。
蟠龙面色凝重地护着郑舞站起身，冷静谨慎地打开门。
“把郑舞交出来！”看到蟠龙的那刻，叫嚣声此起彼伏。
“是河神发怒了！”赶来的村民脸上的惊恐难以掩饰：“我们要快把新娘嫁过去！”
蟠龙的脸色苍白，那是曾黎湖的方向，如果他没有猜错，封印之所以会提前出现问题，八成是他前几日奋力挣脱的杰作。
郑舞躲在蟠龙背后，脸色苍白。她不怕嫁给河神，却对来势汹汹的村民打起寒颤，他们的表情陌生到可怖，像成群结队出外捕食的野兽，光是眼神就能把她撕成碎片。
王嫂突然拿着扁担从隔壁屋里冲了出来，挡在两人面前。
“你在做什么？！”领头闹事的人气急败坏：“快把她交出来！”
“我不管…还有一个月，舞儿才到十五岁，还没到时间，你们谁都不能动她！”郑嫂双唇发白，两股战战，显然吓得不轻，犹自打起精神强撑：“你们谁都别过来，别怪我不客气。”
“你能保护她吗？”她转头对蟠龙急促又轻声地说：“我挡住他们，快带她走！”
“住手！”苍老干枯的手拨开人群，拐杖重重触地，声音威严十足：“全都给我回去。”
“可是，村长，不把她交给河神，我们全部都会死！”吵闹的人群中多了妇孺无力的哀求。
伴随着儿童突然爆发出的哭泣，人群又一次骚动起来，蟠龙转身对紧贴着他的郑舞低声吩咐：“在这等我。”
他的身体突然膨胀开来，携来一阵凝重的腥味，遮天蔽日的龙身延展而开，灵活的黑色尾巴甩出，
虾眼鹿角长虬，四爪如凤，赫然是神龙的模样。如无头苍蝇般乱转的村民，惊愕地看到神迹，立刻向他跪拜伏身，蟠龙在空中盘曲环绕，四爪临空，喉间龙吟低沉：“她的命献祭给我了，我会帮你们解决灾难。”
他一甩尾，向着异动处飞身而出，转眼便消失在视线之外。
蟠龙飞跃至曾黎湖的上方，一向平静无波的曾黎湖，平日明镜般的湖面早已被打破。湖水形成了大大小小急剧旋转着的漩涡，一个追赶着一个，疯狂地向着中心涌去。湖中心黑暗低陷，蕴藏着吞噬一切的恐怖力量，
淡红色的封印如张开的天罗地网，浮于湖表，范围笼罩了整片曾黎湖。屏障间光芒涌动，神力紊乱，躁动的兽型在水中若隐若现。
其状如虎而犬毛，长二尺，人面，虎足，猪口牙，尾长一丈八尺，蟠龙认得他，凶名远扬的异兽，梼杌。
真的很糟糕啊，蟠龙快速计较着，他能用来战斗的能力不过是毒雾和毒水，然而碰上梼杌坚硬如盔甲的毛发皮甲，以及堪比神明的防御和治愈能力，胜算太小了。
梼杌正用兽身进行最后的冲撞，他痛得咬牙切齿，毛色被晕开的鲜血染红。封印发出后继无力的绷紧声，霍然碎裂，窟窿立现。梼杌庞大的身躯瞬间脱水，他四肢踏水面欲飞，身体却被巨大的力量拉的一滞。梼杌转头一看，被打破的封印残体兢兢业业地咬住他的尾巴，牢牢地困住他的行动。
“勾芒！”他怒火朝天，仰面吼叫：“勾芒！出来！即使躲到天涯海角，老子也会上天入地，寻你后痛快杀之！以报关押十五年之仇！”
“谁？”同类的气息近在身旁，他警惕地擡头，看清是蟠龙后，煞气微收，眼里流露出居高临下的不屑：“前几天助我一臂之力脱离封印的也是你罢，很好，待我重获自由之身，能许你一愿。”
“我记得你是两边不沾的闲散人，若你今日帮我破除这封印最后一道，我梼杌一诺千金，定有重谢。”他看着蟠龙，眼里有重获自由之身的势在必得。
“是吗？许我一愿？”蟠龙语气淡淡：“我愿你终身关押于曾黎湖之下，你能帮我实现？”
“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也沦为供神明驱使的走狗了？”梼杌脸色立变，兽嘴露出凶狠的獠牙：“你可知和我作对是什么后果？！”
“我没有必要和你解释，只是你确实很碍事。”四爪凝聚出黑色的球状毒水，聚起的毒雾如云般在身体间环绕。他俯冲直下，毒水和黑雾同时化作线状射出。
毒水如雨滴般浇落在梼杌的外壳，蒸腾起片片黑雾，只是常物碰之即死的毒物，在梼杌身上只不过留下了浅淡的烧疤。所幸梼杌长尾被制，活动范围有限。蟠龙敏捷地避过它挥来的兽爪，他反应灵敏速度极快，一时间竟陷入缠斗。
然而暂时的平衡没有打消他的任何顾虑，他紧盯着湖面，扣住梼杌尾巴的红色封印，在次次的争斗拉扯中，以危险的速度暗淡下去。
他的时间不多了。
缠斗中的梼杌突然抽了抽鼻子，脸色大变：“封印的味道！”
他狰狞暴烈地回头，全身煞气猛涨，向着对岸飞射而出。蟠龙措手不及被甩开，转而飞身拦截，他的视线中，郑舞的身影刚从岸边岩石后闪现，这个傻姑娘居然敢不听他的话，甩开村民偷偷跟来！
她震惊地望着眼前两头争斗的巨型异兽，脸上担心忧惧的神情掩饰不住。
梼杌烦躁地发出兽鸣，它的身躯暴涨，力量毫不节制地喷涌而出，人面立刻延伸向对岸。蟠龙的毒水在他庞大的身躯上灼热燃烧，烟雾让眼前阵阵发花发晕。可他不躲不顾，径直向前，一心要斩草除根以断后患。
蟠龙也放弃了继续用毒，流畅的身躯携带着风的速度，他赶上了疯狂暴涨的梼杌，看清时机，鹿角从侧面狠狠顶上，横冲直撞的梼杌被阻，向侧歪跌。
可近身战本来就不是他的强项，强行靠近也给了梼杌抓住他的机会。梼杌在身体偏移后迅速调整姿势，长牙将蟠龙横腰咬住，神兵利器般锋利的尖端轻而易举突破了黑色龙鳞的防守，深深地陷入皮肉之中
疼痛让人恨不得昏迷，却也是一剂强力的清醒药。蟠龙发出嘶哑的龙吟，眼睛通红，龙身却机敏地
顺势而上，连着四肢勉强捆绑住梼杌。他在空中飞身翻转，带着梼杌撞向另一边的峭壁悬崖。
山石断壁轰隆隆地迎头砸下，烟尘缭绕中，梼杌撑开龙身的桎梏，率先站了起来。
“与我作对的，见佛杀佛，遇神杀神。”梼杌伸出尖利的兽爪踩住蟠龙的伤口，让他发出压抑的痛呼：“要怪就怪你自己吧！”
长牙将要落下，正对蟠龙的命门。
“不！”梼杌突然仰面怒吼，喉间发出痛苦的呻吟。
蟠龙勉力转头，圆脸姑娘爬上了巉岩，只身一人站在断崖顶尖。她的衣裙在劲风中飞舞，勾勒出柔弱瘦小的身形，她盘起的黑发散了，素色的头巾被卷入湖中。掩面的乱发中，她的眼神平静安详，见他担心望来，安抚地对他露出微笑。
仿佛孤身一人站在林中雪地的寂静中，冰封雪飘，万籁寂静。只觉天地苍苍，乾坤茫茫，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因为她的贴近，奄奄一息的红色屏障突然光芒大盛，奋力地延伸靠近，仿佛祈求安抚，郑舞不顾回身杀来的梼杌，像抚摸宠物般，温柔地将洁白的手掌贴到封印之上。
红色丝线脱壳融入封印的那刻，她的身体如脱线的木偶般滑落。与此同时，重获新生的封印迅速自我修复，仿佛河底伸出了只不可抗拒的天神之手，任凭梼杌如何挣扎反抗，大声叱骂，不容置疑地将它一点点拖回黑暗深渊。
蟠龙从乱石堆里挣脱，向郑舞的方向飞射而出。狠狠撞上牢不可摧的封印，力量在身体中翻滚乱窜，失去意识的前刻，他抱住了郑舞飞落的身体。他们被红光大盛的封印弹飞出去，落地之前，龙蟠用尽全力搂住郑舞，背部被尖锐的山石撞得血肉模糊。他支撑不住晕了过去，却始终不曾放开过手。
几日后，白衣翩跹的少年小心翼翼环着具沉沉闭眼，气息全无的身体，跪在一位女神面前：“我听村民说，那位降服梼杌的女神名句芒。”
“你听说的错了，什么叫大战三天三夜？简直是掉我的面子。梼杌也是我的作品，你见过什么异兽碰上母亲能吃到好果子的？”
句芒身着黑色衣裙，全身上下再无饰物，素净甚至禁欲的颜色装扮，偏偏衬得那张巴掌大小的瓜子脸沉鱼落雁，貌美绝伦。她的眼睛仿佛装着日月星辰，唇间一抹牡丹的嫣红。她百无聊赖地坐在神界的阶梯入口上，红色的神力被她扯成丝线，在她手指间飞快地翻出各式复杂的花绳。
能救郑舞的，只有掌握着万物生机，象征春天的女神，句芒。
“这个嘛，”听完来意，勾芒眼波流转，勾唇一笑：“那缕神魂补了封印，我是取不出来了，但勉强还是能把记忆和意识剥离出来。用我的能力的话，就能使这副身躯起死回生，真正变成人类。不过，我为什么要帮你？
蟠龙会意，恭敬低头：“只要我有的，我都可以献给您。”
“唔，让我想想…”句芒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少年：“我正好缺根扎头发的皮筋，把你的龙筋给我怎么样？”，
蟠龙抿唇，片刻之间便给了回答：“一言为定。”
“居然这么快就答应了…真是无趣。”勾芒目光奇异地看着他，良久叹气：“罢了，我允你便是。无论她是神魂还是凡人，而你竟然真的动了感情，于你而言可都不是什么幸运的事。”
“不过你既然已经做好了抽筋拔骨的准备，其它的艰难险阻想必也不会放在心上，冲你这份心，我帮你便是。”勾芒随手一招，台阶旁的碎石飞入她的手心，她伸手轻挥，红线没入龙算盘紧抱的女体中，无声息地修复着经脉。那具青紫僵硬的身体片刻便浮上血色，句芒从中挑出一缕红线，附着在握于她手心的石头上。
“接着，转生石，它能帮你找到进入轮回的灵魂。这样等她生老病死，你也能找到她。当然，前提是你还愿意找她。”句芒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靥如花在唇边绽放：“转生啊，转生呢，是件很有趣的事呢。”
郑舞没有感觉到冷，相反，周身暖洋洋的，像泡在温水中一样舒服。眼皮微动，光亮拨开黑暗涌进眼内，视线渐渐聚焦。坐在她身侧的人半边脸精致秀美，深潭般的黑眸印着面前跳跃的火光，如玉的翩翩公子。郑舞晕晕乎乎地想，即使失去所有的记忆，她也肯定会记得他，他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好看
的人，也是第一个说在乎她的人。
只不过，她认识的小黑永远都绷着那张俊脸，现在这个撩起衣袍，坐在火堆前侧头对她笑的人，是谁？
“你醒了，”蟠龙对她说：“我们现在在雄关要塞函谷关，你休息好了明早出发。这里东临绝涧，其间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可观瀑布。南接秦岭，气势磅礴，蔚为壮观，可观高山。北塞黄河，江水东流，大河滔滔，你想先去哪里？”
其实想先去哪里都无所谓，毕竟，从今往后，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