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秘:致新世界不吃肉的猫头鹰

第555章 只有

克莱恩深知,做一番大事业,从来不是一个人能够完成。

罗塞尔的质问振聋发聩。

在道德,在大义上,祂有一万种话术,有一万个理由驳斥因蒂斯的皇帝。祂可以用最朴实的语言,将这位建立了宏大事业的前辈,贬斥的一无是处。

可唯独此,祂无话可说。

是啊,自己不在乎所谓身前身后名,不在乎财富,不在乎前途,不在乎生命的价值与重量,可他人呢?

祂的朋友们,祂的长辈,祂的下属……这些人远不如祂命好,不是一出生便含着金钥匙。他们有的是被父亲遗弃的混血,有的是家族中无依无靠的边缘人,有的花了大半辈子如履薄冰才走到如今位置,难道只因祂的一腔热血,为了虚无缥缈的理想,就要统统放弃吗?

人无完人,更没有几个人是圣人。

理想主义对于当今世界,还是太早了。

人们还没有做好准备,迎接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人向善的社会到来。

没有任何人——此话或许有些绝对,但站在概率学上看,圣人与庸人的比例,几乎是令人绝望的——没有任何人,可以无条件的为集体付出所有。

克莱恩难道对身边人的心思一无所知吗?

不,祂清楚的很。

里昂是祂的领地,是祂身体和灵性的延伸。两个朋友在祂的身体里,密谋血腥残忍、离经叛道的恶事,祂怎可能充耳不闻。

祂是知道的。

阿尔杰和杰利谋划在第利斯掀起大洪水也好,阿蒙对普通民众视之为虫豸的蔑视态度也罢,就连罗曼·安布罗修斯心口那一杆既不平等也不高尚的天平,还有莎伦对祂无条件的偏袒……祂都是知道的。

祂明白,如果有可能,莎伦会阻止祂献祭自己的生命。

如果有可能,阿蒙会毫不犹豫用万万人的灵魂,换父亲的归来。

如果有可能,罗曼宁愿抛弃责任,在末日来临前,带着所有祂在乎的人一走了之。

就像祂,若是有机会,也不愿拿自我意志做赌注一样。

他们都有自私的一面,只是现实逼迫他们,不得不在最坏的道路上,不断前行。

克莱恩并不是迷茫。

祂有些举棋不定,有些退怯情愫。

有那么一瞬间,祂仿佛忘却了自己正在做什么,又回到了混乱颠倒的梦境。

祂的目光中只剩下了恋人。

祂看着莎伦,对方是不解的,荆棘环抱的血色里,是依恋、是崇拜、是忧伤、是纯粹的爱意。

时间不长,但感情就是这般不讲道理。

当两个灵魂认定彼此契合,他们交换了内心深处最宝贵的秘密和冲动,便已是不可分割的共生体了。

祂和莎伦的感情,是计算下的产物,但这从不影响两人的真诚。

目视着那浓厚的用万般语言也解说不清的复杂,克莱恩在计划成型后第一次动摇。

不是恐惧,也不是困惑,接下来的商议中,克莱恩魂不守舍,多亏“小丑”的能力帮祂遮掩,才勉强混了过去,没有在罗塞尔,在后来出现的“混沌之子”前露怯。

会面结束后,祂拒绝了莎伦和杰利的牵挂,独自一人跑到了姑且清净的角落。

街道上满是喧哗,群情激愤的因蒂斯国民,包围了政府和议会,誓要讨个说法。

伤亡人数、饥荒、医疗系统的崩溃等等,冲进了克莱恩的脑子。

而祂现在不在意这些,祂的全心全意,都投入到了祂接下来要做的那件事上。

脚步向后迈去,无比熟练的动作,克莱恩做过成千上百次,过去祂每一周的周一下午三点,都会雷打不动重复这一行为。

是的,祂在尝试登上源堡。

自从“诡秘之神”否认祂的地位,对祂下达追杀令,祂再也没回过那带给了祂无数便利、无数特殊,也带给了祂无数麻烦的灰雾之上。

“福生玄黄天尊。”

克莱恩念出了那被诅咒的名讳,灰雾在祂眼前出现,冰冷取代了现实的种种,祂能感受到了无主的灵性在欢呼,在庆祝主人的归来。

穿过疯狂,足以逼疯任何人的呓语嘈杂一时,享受着这苦味的怀念,祂接受了祂的曾抛弃的命运。

最先得到反馈的,是身下的凉意,随后重新清晰的视野,呈现无尽的灰色。

克莱恩尝试触摸,没碰到任何坚硬。

祂抓了个空,身边没有大理石座椅,身前也不见斑驳长桌,头顶仍是粘着蜘蛛网的天花板,没有深红也没有星辰。

身下的凉意,不过逸散的灰雾带来的错觉。

灰雾拒绝了祂,不,拒绝祂的是现在端坐于源堡的另一位主人。

克莱恩不明白“诡秘之神”的想法,祂的眉头渐渐缩紧。

但紧接着,祂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为祂解惑。

“到了这一步,你要放弃吗?”

那是“诡秘之神”在发问,是另一个祂,真正的周明瑞。

“放弃?”何谈放弃,克莱恩从未放弃过。

“哈……”

灰雾的另一头笑了,无奈,像之前的每一次。

“你还是鲁莽,总在寻死的路上。”

听到这,克莱恩猛然后撤,离开了灰雾笼罩的区域。

祂警惕那些带给祂安全感的灵性产物,皮肤瘙痒不止。

“没必要太紧张,祂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诡秘之神”解释道。

“光对付一个我,已经废了祂太多精力,祂也是生物,只是存在形式更高级,不拘泥于血肉的束缚。”

“我和阿列克谢一直在研究祂们,尝试压制祂们的精神,也得到了一些成果。”

“死亡不会终结祂们的命运,但会击碎祂们的意识,剥夺祂们的智力,使祂们不再健全。”

“最初,祂们的尸体……尸体的残片,会回归原初的野兽本能,代入到旧日层次来说,就是权柄所涵盖概念的具体表现。”

“祂只能传递疯狂,逼迫依靠服用祂尸体强大的生灵,去杀戮、去欺诈,直到第四纪末期,祂才勉强拼凑出一块能够基本思考的‘自我’。”

“但我那时已经意识到了,所以在我的有意阻挠下,即使是现在,祂也无法对多个目标同时下手。”

“祂折磨我,而我是祂的牢笼。”

克莱恩将信将疑,收回了混在阴影中的触须,存在于灵界的庞大躯体也恢复到人性的拟态。

重新触碰灰雾,祂传递意识。

“我的计划,你还在监视我,你对我的计划了如指掌,对吗?”

灰雾之后笑得酣畅,监禁神的狱卒不能自己。

“你认为呢?”答案显而易见。

“如果不是我,阿蒙没可能仅用一张亵渎纸牌,就撬动祂已经失去的唯一性的力量,从我的身体上窃得力量。”

无可反驳,克莱恩知道这是实话。

其实祂们都知道,阿蒙、罗曼都明白。

“宣告天使”可不止信使这层身份这么简单,在神受困王座的时代,祂即神的眼睛,祂即神的双耳,是神思想在尘世的寄存。

众人都知“毁灭者”弗雷格拉的子嗣安提戈努斯号称“影武者”,却不清楚,这位“影武者”不过一把好用的武器,真正指挥兵刃的永远是神的耳目,是罗曼。

“宣告天使”和“诡秘之神”于各个领域深度纠缠,想要分开已是不可能的事。

源堡的新主人一天不死,祂的眼和耳便一天不属于祂自己,永远背负着工具的责任,供另一个人使用。

有些事想通了也就释然了。

克莱恩过去为了不让思考复杂,不让其他情绪生根,选择当个鸵鸟自欺欺人。

可今天罗塞尔先一步点破了祂的逃避,祂反而没了负担,能大胆的问出过去祂看重又碍于各种原因搁置的问题。

“你认为我的计划怎么样?”

很直白,“诡秘之神”同样直白。

“风险很大。”

祂态度认真。

“不要盲信‘上帝’的建议。‘原初’的办法的确有可取之处,也符合我和阿列克谢的研究,我们的结论是相一致的,但在细节上很多事我们不曾证实过,充满了不确定性。”

“而且,我在监视你的同时,祂也与我分享着视线。”

“你所说,你所想,你所做,祂也知道,祂不可能枯坐等死。”

“要小心祂的反扑?”

克莱恩问道。

“不止。”“诡秘之神”说,“比起双重保险的我们,阿列克谢的处境更加简单、危险,祂没有后继者,‘原初’的状态也更好,祂所要面对的比我们困难得多。”

“阿蒙的评价很中肯,奥赛库斯是力量的信徒,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列奥德罗和赫拉伯根也不是懦夫,都会用自己的方式抗争到最后一刻;还有亚当,祂是阿列克谢代表神性的另一半,这很危险,祂是最不容易也是最容易,被‘上帝’攻破的。”

“我们的失败不过一死,运气好了还能带着‘福生玄黄天尊’继续沉寂,而‘原初’的归属一步错便是满盘皆输。”

“‘福生玄黄天尊’比我们更明白其中的门道,祂‘死’前反扑只针对我们两个人,已是最好的结果了,如果祂笃定要让‘原初’也不好过,两个旧日象征的再次碰撞,才是真正可怕的。”

克莱恩大概听懂了“诡秘之神”的担忧。

就像切尔诺贝利掩埋的那段最早灾难之前的历史,‘上帝’是靠着对过去的模仿,用一个重演历史的戏剧般的仪式,完成了对阿列克谢的捕捉和操纵。

“诡秘之神”也是一样,祂在其中扮演了伊甸园之蛇的角色,破坏了“上帝”计划的同时,还加速了两人毁灭的来临。

如果把造成旧日文明覆灭的第一次灾难看作源头,那么可能出现的“上帝”和“福生玄黄天尊”意志层面的第二次碰撞,就相当于当年“上帝”编写的对弥赛亚诞生的重演,神秘学上的古今交相呼应,有极大可能引动两者留下的布置,导致地球在末日之前暴动,提前完成各大源质的聚合……

到最后,就是又一次“最初”的复活……

这是克莱恩不能接受的结局。

“那我们怎么办?”

”不该是这样的!“

克莱恩的声音从牙缝里流出,只有这样才能掩饰祂浑身颤抖的事实。

“不?”

灰雾后的“诡秘之神”摇头。

“那你有什么打算?用你的小计划,联合祂领域下的天使,在既定的命运来临前杀死祂?”

“或许……”

克莱恩的视线在空无一物的灰雾上疾驰,迫切想得到一点肯定。

“我们虽然杀不死祂,‘上帝’亲口承认了祂们不灭的特性,可也肯定了祂们不是全能的!”

“哪怕全知全能者也做不到全能和全知,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借助‘上帝’的力量,还有‘混沌之子’,用同层次的力量去打倒祂?”

“我知道这很蠢,可我们没有办法了!”

“我们……”

“你只是不愿面对你看得到的,不合你意的结局。”“诡秘之神”打断了祂,“而且就算暂时封印‘诡秘之主’的复活,还有‘上帝’,没有了‘诡秘之主’,我们也就没有了制衡‘上帝’的手段。”

“时间规律大抵如此,一方和另一方总是共生的,天敌的猎物的角色在一定情况下可以相互转换。”

“必须有一个人去做诱饵,只有在有利的环境下才能完成看似不可能的壮举。”

“和谁?”

灰雾后的“诡秘之神”又是摇头,祂的态度在灰雾上呈现开来,雾气变成一种压抑的铅灰。

“不到最后关头,这无法得知。”

“我可以!”

克莱恩拒绝这不可知的悲观。

“我去强行吞噬你留在霍纳奇斯山的尸体,不管成不成功,都能吸引祂们的注意力。”

“七神也好,‘诡秘之主’也好,总会有人因为我的行动动摇,转过头来,你们的正面压力也就小了。”

透过现实和至高中间那一层实际存在的透明帷幕,“诡秘之神”端详着年轻的自己,许久之后,问了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你甘愿吗?”

“关心你的人,他们甘愿吗?”

肯定是……不甘心的……克莱恩哑然。

街道上的群众疯魔了,他们为一个不存在的,只寄托于臆想的未来,像能够有效运转的政府发难,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好词,他们可以没有任何犹豫抛弃眼下的现实。

那些声嘶力竭的高喊在克莱恩头顶滚过,蜷缩在蛛网一角的蜘蛛跌落,落向四分五裂的死亡。

“但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短暂沉默后,听到这句话的“诡秘之神”怀着同样的感慨,也说道。

“那为什么不能是我呢,克莱恩?”

无需思考,答案立刻跑到了克莱恩嘴边。

“在这个问题上,我个人的存在无关紧要,只牵连几个人的喜忧,而你不一样!”

“如果你死了……”

祂喉咙发苦,肿胀着。

“如果你死了,我们该怎么办?”

……

灰雾消失了,在“诡秘之神”的气息彻底消散之前,一句跳脱乐观的含糊其辞从风中飘来。

“所以答案很明了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