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9章 失落之城并不失落
白雾蒙蒙,稀薄的金色占领了海岸线,半轮圆影卡在天与地的交界不上不下,像个局外人,冷冷看着;又像是接到了旨意的臣属,等待着什么。
它恪尽职守,地上、海里、空中,它无所谓它名下所谓领地是否有变故出现。
人们将各种美好的品质和别有所指的意向,强加于它的身,却从未问过它本身的想法。
这或许不重要,在多大多数人眼中,它不过是个死物,一个不断向外播撒自己力量的蠢货;这或许极为重要,且就是因为它在世界中占比太大,才会被人忽视,不自觉放在被轻视的天平另一端,往往不珍惜的当作消耗品挥霍掉。
这是可悲的,但无可避免。
太阳存在的时间超越了文明,世界上那些可以称之伟大的,在日渐苍老的恒星面前,也只配沦为更迭极快的注脚。
它见证了太多王朝的更替,聆听了无数君主的许诺与豪言,就连英雄,数十年、百年、千年才出一人的英雄,它也见过太多,甚至称得上麻木了。
沉默是它的风格,站在太阳下,沐浴着它的光辉,因它而更显神圣伟大的奥尔索诺·特伦索斯特明白:不论自己今日说了什么,也无法触动太阳那颗已然冷寂的心。
祂认定没可能,否则支配了黑色城市顶端上空的,庞大冰冷的黑色球体,不会如此沉默。
“老师。”
奥尔索诺接近了守卫着王座的银白色的天使。
祂的目光在华丽对称的羽翼上停留,只是片刻,祂便看到了更多。
繁复的神秘学符合和它们层递的载体一般,密密麻麻几乎是承载了整个世界的智慧,鲜有人知的晦涩文字彼此交错,句子和句子之间相互从对方的中心穿过,看似破坏了彼此的美感,可奥尔索诺清楚:那其实是对命运的另一种诠释。
命运不是一本书。
不可被阅读,不可被窥探,发生过的、未发生的,前面的还是后面的,掌握了再多力量,有再大的能耐,凡人乃至所谓高贵的神话生物,永远只能看到当下那可怜的一角。
被窥探的命运不是命运,真正的长河永远独立于世。或许有人说,非凡者中永远不缺乏天资卓绝的预言大师,不缺道行高深的占卜家……提出这种论调的人是无知,觉得此般论调值得信任的,更是痴傻的可悲。
命运是变化的,若有人能凭区区占卜、区区预言,得到藏匿在永恒万变最深处的绝对真理,那他一定不是凡人,甚至不是神话生物和真神。
原初……有那么一瞬间,奥尔索诺脑海中闪过了这样一个名词,这莫名其妙的联想还跨过思想和现实的屏障,引导祂的身体,准确来说是祂脖颈上半部分和上方的那个部位,往天上瞥了一眼。
圣洁的“命运天使”,忠诚者,造物主的仆人,福音之教皇,祂的老师乌洛琉斯已经看了过来。
“吞尾者”不善言辞,祂的目光却比任何语言,比任何兵刃都更为锋利。
那目光刚刚落到奥尔索诺的肌肤,就隔绝了整个世界,让皇帝的思绪不得不回归绝对的专一。
“老师。”皇帝紧忙接上方才要说的话,“我有一个请求。”
祂的声音很低,就连距离王座最近的另外几位天使也听不见。
乌洛琉斯目视着做出恭谨姿态的,在名义上不会被祂也不会被社会承认的学生,下巴稍微往下移动了微乎其微的距离。
这让奥尔索诺不由激动。
祂都快忘记,上一次老师轻松应下祂的请求,是在什么时候了。
好像从童年之后,不,在祂十五岁之后,就再未有过。
谨慎观察四周,直到确定“大书记官”梅塔特隆——造物主用邪神骨血制造的傀儡没有动作后——祂开口。
“我希望您能把我和我的国民连接。”
教皇乌洛琉斯柔和俊美的脸孔上,明显出现了一刹那的疑惑。
祂有点看不懂自己的学生,而祂的表现也吓到了奥尔索诺,皇帝不禁反思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
连接?
首先,那不是“命运”的权柄。
其次,这孩子想干什么?
抛开修饰和政治宣传,今天无非一场走过场式的出征仪式,是向某些再也回不到家乡的人提前告别,为一位沉睡了太久的帝国“老臣”的苏醒而庆贺的典礼。
如此而已。
“我不是‘观众’途径的非凡者。”
“命运天使”的脾气很好,祂没有先提出自己的疑问。
“你的需求,奥尔索诺,我不明白有什么需要,是你一定要和国民连接才能完成的。”
“尤其是,全体。”
乌洛琉斯在最后两个字上咬了重音。
祂不是适合政治社交工作的类型,也不适合主持建设和宣传,除去权柄赋予祂的力量,祂本身能做好的,似乎就剩下不入流的艺术创作和记录。
如果当初造物主的幻梦能延续,祂或许会成为一名不错的传记作家,一个宗教雕塑和画像的研究学者。
祂现在所表现出的种种优异,完全是后天锻炼的结果。
每一次交涉和博弈,对祂来说都是不亚于惨烈战斗的折磨。
教皇,奥赛库斯比祂合适;摄政王,那是萨斯利尔的活计;别提其他的了,就算是列奥德罗来,都能在民生方面上比祂做得更好。
说到底,乌洛琉斯总结的工作经验,更多是如何教育孩子和当好一个底线坚决的橡皮图章。
就连这些也是吸取了血的教训,才换来的成长,否则祂不会和奥尔索诺多费口舌,主动去询问学生诉求背后的原因,冷漠地离开才是最大可能。
“我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
祂坚持道。
“当然,当然有。”不知不觉中,奥尔索诺的用词也渐渐偏离了祂现在的角色,“我知道今天我们要做什么,但我想做得更多一些……我不满足只做一个话筒。”
是野心吗?
祂没闻到熟悉的臭味。
乌洛琉斯想了想,决定再耐心一些。
“比如呢?”
祂血色的眼眸轻轻扫过,自以为柔和,可祂忘却了非凡早已扭曲了祂的本质,银色巨蟒盘绕束缚了灵魂,强大的巨力有力的威慑着,冰冷的鳞片和尚带血温的信子擦着脖子掠过,这任谁也受不了。
奥尔索诺几乎被一瞬间和“命运”对视而灌输来的疯狂打倒。
祂口腔里干的不再有液体,连说话都需要很大力气。
“动员。”
“你要发动总攻,现在?”
乌洛琉斯很惊讶。
“不,我无意打乱造物主的计划。”奥尔索诺的声音干巴巴的,“我看过了战报,‘红天使’的进攻取得了显著成效,也达成了分割北大陆战场的阶段目的,但是……”
太快了。祂很想说。
梅迪奇根本没有计算接下来维持攻势所需的代价,祂只是一味的冲锋,激进的冲锋、保守的冲锋、克制的冲锋、交错冲锋……战争艺术最高殿堂的拥有者和缔造者,历代“征服者”之首,祂在战争的造诣上是绝无人能超越,可不知是不是多年卧薪尝胆后畅快的复仇暂时蒙蔽了祂的眼睛,让这位将军忘记了,战争绝非单独的个体。
战争是胜利的艺术。
战争的目的在于取得胜利。
战争是暴力的。
战争也是争执的延续,其暴烈性是一把常常徘徊于可控与失控边缘的双刃剑,稍有不慎就会划伤自己。
“红天使”又不管后勤,祂前线打爽了,理所当然会忘记后方的痛苦。
会不会疲软,会不会崩溃,会不会先一步力竭。
祂或许思考过了,祂或许用信任全部否认了祂想到的可能。
祂无条件信任自己最可靠的战友也是兄弟,因为“命运天使”依旧存在。
奥尔索诺钦佩这种想法,更是羡慕。
说实话,祂比“红天使”更想夺下胜利。
那是祂的家,祂出生的地方,祂父亲曾经统治的地方,见证了祂母亲从沉重责任中暂时逃离奔向幸福的地方。
是祂和妹妹的回忆,是祂多少次想逆转时空哪怕再体验一回的无忧无虑。
可惜,祂是皇帝,不是当年的太子了。
当一条比一条更触目惊心的数据,摆在了祂桌面上的时候,祂就不能再抱着鲁莽、不负责任、包含情绪的想法,无条件的继续支持“红天使”。
当然了,就算祂有意见,造物主的意见比祂的更权威更值得遵从,祂也是违抗不了的。
所以现在摆在祂面前的两条路,一条是削减,一条是继续加注,祂只能选择后者。
而这,就需要特别的手段,压榨国家更多的潜力,尽可能地缩短地狱在人间的寿命。
“……但是,”面对“命运天使”的审视,奥尔索诺无所畏惧,“后勤,只目前的后勤效率看是受不了的。”
“还有兵员,造物主的‘万夫团’承担了相当一大部分的压力,米尔贡根阁下的勇武也粉碎了弗萨克后进的可能,只看战报的话确实一片喜讯。”
“老师,我们不能只看正面消息啊……国内一半的机动力量都派去了北大陆,还有更多的‘战争之红’的连队,正源源不断地跟上他们统帅的步伐。”
“如果还只盯着‘战争之红’,帝国的一般防卫部队,那些从农夫和市民家庭里征召的孩子们看,不需要太久,国内会无人可用。”
奥尔索诺逐渐找回了状态,自信挺起了胸膛。
“天之主在上。”
“祂的庇护使亚伦斯成为邪神异端的禁地,进而整个帝国千年来得以安宁。”
“可神战,真正的神战即将爆发,这你我都明白,不可避免。”
“老师,如果国内的防备力量空虚,造物主本人在星界战斗,而某个邪祟异端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袭击亚伦斯呢?”
“您难道要寄希望于祂们的良知吗?”
”寄托在一群恶人身上的胜利?“
“这样的胜利,我们即使得到了,又还剩些什么?”
“我们该怎么和国民交代?”
一个皇帝张口闭口国家国民,滔滔不绝丢出了种种近乎于诘问的“诚恳”,奥尔索诺太了解祂的老师了,祂正是看准了老师的弱点,才选择了这么一种方式。
的确起到了效果,乌洛琉斯血红的眼眸内瞳孔骤然收束。
针状的银色直勾勾挂住了奥尔索诺的面皮,似乎要试试到底有多厚。
祂花了一点时间平复。
“这和你的要求没有必然关系。”
奥尔索诺没有因否定而退缩。
“不管怎么做,到了最后关头,你说的可能也有一定概率发生,我们无能为力。”
”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哪怕我能发挥的作用也相当有效。“
乌洛琉斯避开了两全其美的办法,祂全当没有“诡秘之神”这个盟友存在。
祂目视着学生,红与银完美平衡的宝石中,流露出失望。
祂大概能猜到奥尔索诺的小心思:连接国民,发表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展示皇帝陛下的决心与力量,让“失落帝国”重现,增加帝国这一概念在国民心中的分量,为将来铺垫。
祂当然能理解祂学生,明白什么是奥尔索诺最想做的。
可这就是祂培养的学生吗?
到了这一步,祂不仅要面对昔日的兄弟,和叛徒勾心斗角,还有祂的学生?
就在乌洛琉斯打算驳斥,彻底的否定即将脱口时,奥尔索诺的下一句话,完全颠覆了祂的猜想。
“我明白。”
皇帝的目光是那样的坚毅。
老师在学生的眼睛里,看到了陌生的熊熊燃烧、富有生机的火焰。
祂本以为那火早在一千三百年前就熄灭了。
“最坏的状况是否会发生,不会因为我们改变,”奥尔索诺把每一个字都咬的清晰,“但是,我可以让我的国民们看到,我的决心。”
“我要让他们明白,我不是只会坐享其成的君主,不是侥幸得到天之主垂怜苟活的懦夫,不是会心安理得看着别人为我牺牲的冷血动物。”
特伦索斯特的皇帝抓住了王座一角,感受着坚硬和冰冷,包裹在皮革下的骨节发出脆响。
祂诉说着决心和意念,某种崇高的品质在此刻跨越了时间,那似乎是一次回响,似乎是触底反弹的结果,是一个君王最后的不甘在千年后得以舒畅。
海面发生了地震。
黑色群峰正在升空,全城的武器阵列在同一时间被唤醒,填满了古老战士千年来积攒的空虚。
等了太长时间以至于烦躁不堪的“战争之红”们,痴痴仰望着愈发遥远的巨物,任凭其阴影将他们完全吞噬。
“失落之城”上,和王座完全连接的奥尔索诺看向目光复杂的老师,第一次理解了那淡淡忧愁后的含义。
……
“朕会御驾亲征。”
祂看着陷入震惊的“三首之龙”,轻轻摇头。
“朕要告诉朕的国民,朕和他们承担着相同的风险。”
“主啊……”
黑城和高空的阴影帷幕平行。
“如果我不能避免他人的恶行,那就让我投入燃烧的未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