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0章 海的另一边
“凡渺小者,也不可无辜视他们若尘埃。”
“真理往往简洁,而人们偏爱繁复,这是赤裸裸的倒退,亦是我也无法更改的旧俗。”
“我曾想斩断往日对当下的羁绊,却失算了不是所有人都有崇高的理想。”
“那些金子中的煤炭总容易被人放大去看,而落在黄铜里的金子,又会被人拿来大书特书。”
“这是不正确的,阿蒙。”
“这是不正确的。”
……
“诡秘之神”望着眼前不知名的河流,终于回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想法。
“我忘记了,好像也是这么一个下午。”祂突兀的对懵懂的小侄子说道,“我的父亲,他是一个普通人,没有多大的本事,但很爱我,真的很爱。”
“他的爱是畸形的,事实上,世界上没有哪个父亲对儿子的爱那么完美,多少都带点问题,就像天启对你。”
祂提起父亲时有些犹豫,毕竟时光如梭,过了这么久,那些褪色的记忆很难说还有多少仍牢固地扎根在祂脑海。
“男人总是这样,他们之中大多很懂如何与另一个男人相处,有时候一根烟、一杯酒,哪怕是因为误会打一架,大家都能成为朋友。”
“但唯独在面对自己儿子,一个身上带着自己印记的小男人的时候,他们就蠢得不会表达、不会说话了。”
“我父亲就是,他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好好夸奖我,我取得了什么成就,他至多就点点头,含糊不清的应一句‘知道了’,不论背地里激动成什么样,也不会当面表现给我看。”
“不,这并不是凡人的劣根性。”
“诡秘之神”捏住了阿蒙的嘴唇,祂稍稍在两根手指上施加力量,把“时天使”那两片偏粉色的软肉捏的发红。
“耐心点,听我说,阿蒙。”
“哪怕天启,祂都不一定有我父亲做的好。”
似乎看出了阿蒙心底的不服,“诡秘之神”蹲下身,让自己和阿蒙降到同一高度,彼此能够平视对方的眼睛。
祂没有松开捏着阿蒙嘴唇的手指。
“那是一个普通的下午。”
“当时城市还没有后来那么繁华,没有覆盖着大片玻璃的写字楼,没有五颜六色霓虹灯堆起来的夜店街,繁华的CBd只有一块地基,要到十多年后才能迎来它们的时代。”
“我父亲……爸爸带我出来学自行车,我才一年级,我们在工地上看到了一群背着包袱等待班车回家的工人。”
空气爆开炸响,一直被捏着嘴唇的“时天使”刷了个小把戏,不太熟练的用非凡能力从祂的好叔叔手里逃了出来。
刚一自由,黑色的小乌鸦便撅起嘴,双手分开在背后,绸缎做的袍子吸收着夕阳,折射出或蓝或紫的霞光,疯狂抖动着翅膀向卑鄙的大人示威。
祂根本没考虑逃跑的可能。
早在五岁的时候,阿蒙就认识到了一个深刻的事实:
祂根本玩不过老登!
下一秒,“诡秘之神”一把揽过,随手压下炸起的毛,继续说道。
“没你想的那么无聊。”
“我还不至于天天追着你讲思想教育课。”
说着,“诡秘之神”渐渐放空了双目。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我爸爸的话。”
“不论过得怎么样,人在外面再苦再累,过年总是要回家看看的。”
“我们求学、工作,都是为了回家的时候,让他们放心,一大家子团团圆圆过个好年,比什么都重要。”
“只是……”
阿蒙渐渐安生了下来,因为祂隐约可以感觉到,这些话在“诡秘之神”的心路历程中是很重要的一部分,远比权柄啊、大局啊、未来啊,更重要。
“只是,我好像忘了,我现在记不太清家里的模样,我都忘记了。”
……
听着披着萨斯利尔皮囊的“上帝”絮絮叨叨讲述不属于祂的故事,阿蒙失去了耐心。
这些年每一分每一秒,祂无时无刻不渴求回到儿时,再一次盘腿坐在父亲的脚边,去听那些祂已经听烦了的陈芝烂谷。
祂想贴近父亲,害怕自己也想叔叔一样,哪天连亲人的脸庞、祂们的声音也无法想起。
那些平凡的话,祂视若珍宝,可这绝不代表祂能够容忍一个伪物,顶着父亲面孔的虚假存在,去亵渎。
阿蒙重新尝试运作权柄。
祂看透了死亡的本质。
“上帝”希望以攻心的方式击破祂的防线,使祂沉沦在美好的过去,不论是亚当的尸体、还是“萨斯利尔”的关切,都是谎言。
察觉到灵性的暴动,戴上面具的“上帝”猝然惊醒。
在创造幻觉的瞬间,为了更好的效果,祂关停了部分全知,直到现在阿蒙开始冲击环境的根基,才堪堪发现。
“吾儿?”
“吾儿?”
两道相似的声音重叠,造物主——冒失的父亲脸上挂着慌乱,像是在说:我又哪里做错了。
阿蒙别开视线,祂几乎要呕出来。
“我不是你的儿子。”“时天使”倔强道,“祂从不会这么叫我,祂只对亚当说过,说过……”
那是一声哽咽吗?
“时天使”竟然会哽咽?
“祂从来是叫我的名字!就连萨斯利尔都知道用甜言蜜语讨我开心,只有祂,只有祂!”
“只有祂这个不通人情的老东西,对我说话除了教训就是硬邦邦的丢给我我根本不缺、我不稀罕的东西!”
似是被影响了精神,又似是压抑的孩童终有一日得到机会完全表现自我,阿蒙像个真正的幼儿一样,大吵大闹。
“那个老混蛋从来不会露出你现在这副恶心的嘴脸,祂臭的像块石头!”时间在暴动,来自“源堡”的力量见缝插针,在空间动摇的一刹那冲入禁区,灰白的雾气从衣袖、从虚无、从沙砾间冒出,抱住了一直依偎在亚当尸体旁边的阿蒙。
灵界之上的无穷高处,端坐最上的“诡秘之神”无悲无喜,模糊一片的面庞上看不出情绪。
祂轻轻抬手,引动历史发出叹息,将最后的美好尽数投向了同一个光点。
阿蒙最初的动作绝非单纯,祂不仅仅是在召唤自己失去的权柄,更是在向已经“背叛”了祂的叔叔呼喊,在看似决裂的双方之间重新建立联系。
祂是幸运的。
“源堡”一如既往回应了祂,哪怕这份充满诅咒的亵渎残骸从未真正接纳过“时天使”的灵魂,也依然慷慨展开了全部权力供阿蒙索取。
“诡秘之神”强压死尸的意识数千年,祂原本是最不相信孩子的;但在今日,祂选择放手。
灵界的主人漠视自己的力量滚滚涌入象征“错误”的星辰,灵性和精神的双重空虚予祂背后重创,原本僵持的搏斗瞬间落入下风。
旧主人的意识在复苏,破败的宫殿和光门蠢蠢欲动,鼓动人心的呓语喋喋不休,但这些祂都不在意。
祂双眼死死扎在了祂少数在意的个体上,幽暗无光的黑色挣扎着、嘶吼者、嚎叫着,诞生了一缕痛苦。
“做吧。”
情感的力量穿越了高天上的玄妙,也跨过了万丈沟壑,直达阿蒙耳边。
“时天使”怔了一瞬,紧接着右掌握拳,激发了借来的全部力量。
远在数千光年的外的星回应了祂的调遣,无私奉献着自己的热量,平静迎来过早的死亡。
凡事均有代价的,阿蒙还没做好支付的准备,祂熟稔维持着星辰的爆发,另一半空闲的精力刚刚准备寻找漏洞,像之前祂千万次所做的那样,从规则的夹缝中完成又一次精彩的逃遁。
祂忽然发现。
早已有人替祂支付了代价。
光洗清了地面,亚当的尸体在绝对热量下气化,无关是否幻象,至少在这一刻,祂迎来了安宁的终结。
地动山摇,阿蒙感觉自己失明了两秒。
但这一次,祂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保护自我,而是放任磅礴的力量推着自己,随冲击波爆发的气流向外冲去。
待到双脚重新感受到实感,那抹带来刺痛的白茫茫才恋恋不舍散去。
“时天使”睁开双眼,用袖子擦下晕在眼周的血红,灰尘、潮湿混杂的独特味道重新钻进祂的鼻腔,平复了过快的心跳,还有祂绷紧的神经。
祂知道,祂回到了现实。
……
灿烂的,刺眼的光芒一下展开,将王座后的区域完全覆盖,使火焰熊熊燃烧。
那仿佛有一轮太阳升起的地方,“上帝”的身影若隐若现,在炽白光华和圣火中摇摆扭曲,淡化消融。
覆盖在墙壁、石柱和地砖上的阴影主动消退,并未有属于衰败的橘红复活,曾经的神国现在就如最普通不过的建筑,被卡住的时间的齿轮归于活动,风霜悄然靠近。
它,整座巨人王庭,现在不过一群外表宏伟的普通建筑了。
这座不受现实世界规则约束的宫殿,失去了继续维持下去的力量,群山上的楼宇成了一口填不尽的黑洞,疯狂吸收着逸散在东大陆上空的各种神力。
那些残留的气息飞速降解,失去应有的活性,到最后唯有黑暗与堕落幸存。
“去打开那扇门吧。”
“上帝”远眺失去雷电区分时间的永夜,手掌抹过天空,擦去了倒吊阴影。
祂艰难与“黑夜”对抗,动作却在这一过程中愈发自然、轻松,就好像方才的神力全部进入了祂的口袋,成了祂等待已久的补药。
在恢复东大陆生态这件事上,“上帝”游刃有余,却又在即将成功的前一刻,不自觉失神了片刻。
祂由黑色浪潮撑起的眼球木然一转,旋即嘴角上扬,半是笑着半是叹息。
“去打开那扇门吧。”祂看向敌意不加掩饰,随时准备对祂动手的克莱恩,“放心,这点力量连‘混沌海’一次盈缺的逸散都比不过,不会让我和斗争者的对峙中占到多少便宜。”
祂是这么说的,克莱恩会相信吗?
“奇迹师”意识到自己或许落入了全套,但祂没有停下的理由。
祂接下来将做的,是代表了东大陆数十代、数百代人的执念,亦是造物主本人的期望。
那位背负苦难的人大概早早预料到了打开大门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祂还是给克莱恩行了便利,派遣自己的天使来这片土地不是?
克莱恩想通了,铁黑色王座后,祂放下了本就不重要的迟疑犹豫和患得患失,无比专注地来到了描绘着黄昏场景的大门前。
祂目视着上面的画作颜色剥落,无形之手在短短数秒根据印象描摹出记忆里的风景,并上色添彩。
凝视着那副“摩西分海”图,克莱恩俯下腰背,伸出双手,按在了门缝两侧。
……
“公义”失去了华丽的光晕。
在巨人王庭忽然褪色的刹那,米尔贡根惊恐无比。
祂生怕自己辜负了王最后的遗愿,又不甘再一次没能维护诺言,恐怕无颜再见造物主,这位巨人最后的天使几乎是跑着奔向王宫最高层。
祂足足六十米高的庞大身躯仅是移动,就等同一场天灾。
正门长阶被祂踩塌了大半,五十层高台一片狼藉,待到“公义”即将献身,强行冲撞“上帝”御驾,以灵魂泯灭代价捍卫荣耀时,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仿佛命运对祂开了个玩笑。
环顾祂守望了千年,视若珍宝,曾多少次笨拙操控力量修缮的宫廷,在自己的莽撞之举下破败,恢复正常体型的米尔贡根颓然倒地。
“荣誉者”失声痛哭。
祂听到了海浪与海风的喧闹,阔别已久的世界再次为祂敞开大门,可祂却不知是该喜悦还是悲伤。
这位战士跌坐在祂亲自压成平整斜坡的台阶上,尘土弄脏了祂的盔甲,长剑沾上了鲜血以外的肮脏。
直到又一道失魂落魄的身影从门厅后走出,哭声才渐渐停止。
科林·伊利亚特苍老了数十岁。
他的肉体仍然活力,可灵魂却好像遭受了某种剧变,颠簸的痕迹肉眼可见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丑陋疤痕。
千年后的“王庭追猎者”远远和千年前的追猎者首席对望,彼此都未嘲笑彼此的狼狈,相对不过无言。
最终是科林打破了这压抑的平静,“银骑士”撕开几近风化的盔甲,手里只剩剑柄的武器丢置于地。
“大门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