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1章 番外：科林，二十八岁
诚然，在科林·伊利亚特本人看来，他不过做了最基本的锻炼，遵守了最基本的底线，白银城普通人家出身的他，懵懂年少岁月里浑浑噩噩荒废的日子不值得缅怀和铭记，唯有饮下魔药，在神龛前宣誓的一刻，他才找到了真实的自己，得到了似真似假的启迪，并把那当作了人生唯一的目标，如此说来，夸张的人生跨度，他的确有资格站出来说自己是个有故事的传奇。
可偏偏他没有。
他越是不在意，越是把他人趋之若鹜渴望得到的宝物当作路边寻常石子，露出一副他人认为不屑一顾的可憎模样，他反倒越被排挤了。
数千年的旧夜，东大陆上残存的文明之火已经退化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
宗教成了约束、联系他们唯一的束缚和纽带，但在这脆弱的维系下，生命的恶性也被放大到了极限，有限的资源需要以最原始的方式抢夺，人变成了动物，唯有用獠牙尖爪和色厉内荏伪装自己。
在这种环境下，科林·伊利亚特这头没有自知之明的狮子，慵懒且有一颗出奇平常心态的顶级猎食者，是必然格格不入的。
他总是不被人理解，总是无法融入同胞的圈子，曾经是，现在也是。
纵使科林心性强大，但他毕竟年轻，几次碰壁后，他找上了唯一愿与他交流的长辈，也是长辈中鲜有资格替他指点迷境的首席。
一次近乎实战的切磋后，当他摆出十足的架势，酝酿了情绪和氛围，俨然是打算像光辉年代吟游诗人口中烂俗青年勇士角色那般，在故事的转折处苦涩揭示自己的苦恼与困惑，将秘密心声吐露，却不料前任首席哈维克安静听完他的感慨后，非但没有同情、好奇，反倒哑然失笑，露出了一副相当难捉摸的复杂表情。
强大的“摆渡人”看着科林，欣慰、唏嘘、无奈和一点微乎其微的嫉妒，写在了脸上。
没有人可以否认科林的天赋和努力，就像没人可以通过最朴素的角斗打败他，否认他是一位强大战士的事实，但这一样也改变不了，科林心性的不足造成了如今这般全然咎由自取的尴尬局面。
所以，当一个本该享受奢侈的无忧无虑数年时光，在长辈庇护下磨砺而非直接抢过长辈工作的孩子，拿出了一副少年老成、半生不熟做派时，已在神座前效力数十年，跨越了两大途径，只为替同胞寻找新出路的哈维克，实在很难付之一笑。
“首席……”
时年仅有二十八岁，堪堪摸到半神门槛，打破了白银城近些年晋升记录的科林，从在“摆渡人”哈维克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些许微妙后，便难免忐忑了起来。
“没什么。”
透过科林的困惑和不解，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哈维克便揉着额角，便随口应付道。
无论怎么说，科林也还是个年轻人，他不能做的太过分。
虽说在白银城，严格来说二十多岁早不能算作孩子了，可这座城邦里，只按岁数和经历，又有几个在他面前不算“孩子”呢？
想想自己二十八岁在干嘛吧……
不也才刚成为“守护者”，每天除了看大门找不到别的事做吗？
那时候的首席保护他们，又正值一段危险时期，连狩猎任务都很少派他们单独执行，总是不放心亲自领队，哪里像现在，够了十六岁，喝了随便那瓶魔药，就能跟着探索队出去了。
要是放在以前，科林的事反倒好办了。
“首席，今天的巡逻还……要不我先……”
见哈维克陷入了回忆，科林局促地搓了搓手掌，宽厚的脊背又往下缩了半分，进而偏过了头去，想要找借口离开。
“只一天，耽误不了什么的。”匆匆回神，哈维克把科林拉了回来，“记住，城邦里不止你一个人，议事团还有别的长老，即使你不去，也会有别的长老，别的同胞主动加入巡逻队伍，补上你的空缺。”
“哪怕是我，我在与不在白银城，也不会因此改变太多。”
“但这样……”
科林支支吾吾，若是数十年后，白银城的新一代，那些在“银骑士”科林·伊利亚特照拂下长大的，看到了现在这般样子，恐怕会觉得不可思议吧。
“这样怎么了？”哈维克严肃道，“科林，你觉得你很多地方做的不够好，让大家还不满意，你为此苦恼，难道你认为你苦恼的根源是你做得不够多吗？”
“为什么我说，即使我不在了，白银城仍会存在，这座继承了白银之国的古老城市，还会正常运转下去？”
“可能有坎坷，可能有困难，可能会迎来一段艰难的黑暗，但它仍会继续存在。”
把巨剑收入剑鞘，身高足有两米三的“摆渡人”弯下腰来，刚好和年轻的“猎魔人”平视。
“主没有抛弃我们，这座荒原，这座被永夜诅咒的大陆，远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危险。”
“我们沐浴着主的恩情，那些真正恐怖的事物不敢因畏惧主的威能而远离城邦，你们所认为的危险，不过是这座大陆上最微不足道的那些。”
“不用我说，你自己很清楚，只有那些你完全应对得了，哪一天如果我真的没能出现在城墙上，你难道不能从那些东西手下保护我们的同胞吗？”
迎着首席哈维克的目光，科林稍稍低下了头。
“我早已发誓，在主的见证下许下了愿望，愿用我的一切来捍卫我们的家园，捍卫主的荣光，传承……”
“行啦……”哈维克笑着道，“这些还是我的责任，你根本没意识到问题所在。”
他拍了拍科林的肩膀，让“猎魔人”坐下，无形的幽魂为他们点燃篝火，警戒着周围的黑色，驱散了寒冷与阴暗。
“你之所以会苦恼，不是因为你做得不够，恰恰相反，你做得太多了。”
“比起数年前，我们现在的力量是饱和、盈余的，‘公义天使’的守望使我们不用再为传承的断绝而惶惶不安，‘圣言天使’数年一次的巡游，解决了我们生存的困难，新生代的孩子里有许多都没再出现血肉变异了。”
“这是你们年轻人无法想象的好事，不说太远，快一百年前，我的兄弟姐们中，几乎人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变异，许多孩子生下来父母只能忍痛抛弃，因为那些孩子无法饮下魔药，就算以普通人的身份活下去，在往后的日子里，长期食用怪物血肉，身上的变异只会愈发严重，直到患上无解的疾病痛苦而死。”
“主眷顾着我们，天使的恩赐挽救我们于水火，到了你们这一代，压力减轻了不知多少，愚昧、恐慌、绝望、麻木在渐渐远离我们的家园，新的希望照亮了每一个人，你们天然追求荣誉而非生存，年轻人的行事愈发激进，这是东大陆任何一个城邦都面临的事实。”
“你的朋友们、同辈们、还有一些长辈，都希望斩获战利，可你呢，你做那么多，总觉得自己还不足，无意中抢占了他们多少机会？”
“感受不到生存危机，当狩猎成为一项竞争意义大于生存意义的活动，嫉妒是难免的。”
城邦里一些老人，总说首席哈维克年轻那会儿不读书籍，是个缺乏头脑，说话语无伦次不能好好表达想法的莽夫，可听完首席方才一大串开导，科林知道，那些人都错了。
不过他也好奇。“首席，我听说……”
“听说什么，我没读过书？”哈维克道。
目视着科林躲闪的目光，他哼了一声。
“都是一群老古董，和你一样，根本不会用心去观察周围的变化！”
他往篝火里填了把柴，然后拿着前端烧焦的，用来摆弄火焰的木棍，指了指更远的东方。
“我和山门城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被老伊德勒斯拉着也学了不少啦。”
说到这，科林属于年轻人的一面终于被勾了起来。
话说他还没真正意义上拜访过别的城邦，连最近的山门城也没去过。
“首席，您说的是大司书库的看守者吗？”
“老伊德勒斯，大司书库的看守者。”哈维克打趣科林，“你应该没怎么翻过双子塔的记录，伊德勒斯这个名字在里面可不少见。”
不少见？
双子塔那些记录，基本都能追溯到光辉纪元，除了旧夜编年史，没有哪些是近代成书。
莫非那位伊德勒斯先生，是擅长延寿的途径？
“这位伊德勒斯先生是一位‘正义导师’？”
科林追问道。
“当然，每一位伊德勒斯都是‘正义导师’。”
哈维克话中有话，故意抛出秘辛，好像就等着科林再问。
“每一位？”
果然，科林又问了。
他其实猜到了每一位的含义，但毕竟是年轻人，刨根问底是克制不了的。
“伊德勒斯是名字，也是称号、职位、身份。”
谈及山门城的秘密，哈维克霍然正色，手掌靠向心脏，压在胸口悬挂的倒吊十字挂坠上。
“据记载，伊德利斯是最初跟随主行走大地，见证解放和天国建立的记述者，也是在‘天国副君’萨斯利尔殿下前的主的书记官。”
“他曾是一位‘正义导师’，他最初的名字已无法查证，伊德勒斯之名是另一位主对他的认可和赏赐，而为了纪念天国的第一位记述者，也是为了传承另一位主亲自赏赐的荣耀，大司书库后续每一代看守者都继承了他的名字，均自称伊德勒斯。”
“从年份上看，伊德勒斯的传承不比我们白银城要短。”
说罢历史，哈维克的腰瞬间又软了下来，用词也变得随意。
“哈，别小看了他们，也不是谁想做伊德勒斯都能做的。”
“要不是大灾变时期，当时在任的伊德勒斯为了保护山门城民众安危陨落，对应的那份‘逐光者’特性也随之失踪，据传流落到了外界，恐怕伊德勒斯的继任资格还要被拔高，不止序列三的‘正义导师’这么简单。”
“而且，他们虽说天天守着大司书库，很少外出，却都是个顶个的好战士，至少我是打不过老伊德勒斯。”
对于一位战士来说，承认弱小和不足可太难得了，科林也是第一次听到哈维克如此谦卑的承认不如谁。
在他的认知中，哈维克首席就是仅次于天使，完整神话生物下最强大的战士了。
首席的话勾起了他浓厚的兴趣，他决定日后一定要拜访一次山门城，去见识首席口中：背负了厚重历史，既是学者也是战士的“伊德勒斯”。
就在科林畅想的时候，嘴角本挂着微笑的哈维克忽然熄灭了甜蜜的美好，神色渐渐严肃。
他的手掌扼住了科林的脖颈，手掌筋络清晰可见，仿佛在将极大的重量施加以科林。
“不过，除了对历任‘伊德勒斯’的尊敬，我们还流传着一个告诫，和山门城的传承同样古老。”
感受到了那股说不出来的压抑，科林望向首席哈维克的目光里，那刚燃起来的火苗慢慢熄灭了。
他恢复到平日的状态，以一个合格“猎魔人”的冷静，沉着等待教导。
“我的长辈，上一代首席告诉我，他的上一代、上上代，白银城的第一位首席，无论和山门城私交如何，都保持了对‘伊德勒斯’最基本的警惕。”
“为什么？”
科林忍不住问道。
明明刚才他在首席哈维克身上感受到的情感不似作假，那份真挚的友谊和相惜历历在目，怎么就……
……
“我也不清楚。”
“但我的长辈告诉我，山门城背负的不止大司书库，除了可见的建筑与书籍，他们还背负着更多无形的负担和危险。”
“在最黑暗的时候，他们同魔鬼做了交易，半只脚踏入了深渊，用身体血肉饲养无止境的欲望。”
“虽然在那之后，主的正信重新屹立，但……”
“凡冒险者，总会失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