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永不如是
“但在这个混乱、诡谲占据上风的世界，死亡不过另一个开端，意味着永无止境的折磨，意味着……不灭的衰退。”
“我们常行自利之事，挥霍和攫取，慷他人之慨，富自我之身。”
“遥远的昔日，我衷心祝愿我的朋友能被不知是否存在的理想乡接纳，在仙境一般的花园中，永远经营祂的国度，把幸福带给大多数。”
“但灾难……叛乱毁了这一切。”
“我从不怜悯祂的死亡，在祂陨落的那一刻，我多少次祈祷，就此放弃吧，抛开强加的责任，放手刺人的权力，把身心交给疲惫造成的渴望，遵从于内心生理的需求，就那么沉睡过去，永远永远，直到和世界一同。”
“祂是那么的执拗，不可理喻、不近人情、不听劝解，一个贪婪的暴君从祂的尸骸上诞生，继承了祂最卑劣的一面，却遗忘了美好，一具摇摇欲坠濒临解体的尸体，占据了祂拥有的全部，也绑架了我。”
“大敌从未消逝，祂潜伏在那具尸体内部，只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就像我所面对的一样。”
“我知道，我一直知道，我的朋友不会回来的，最原本的祂和祂的梦想被叛徒的野心付之一炬，和那个处处透露着审美低下的天国一道，消失在了火海。”
“孩子们不愿相信，祂们对祂仍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我明知虚假，还要瞒着祂们。”
“我是罪人，是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罪人。”
“人们总说，巨龙是贪婪的象征，在我的年代，一个名为葛林姆的诗人编排了一出蹩脚的戏剧，在雾的国度，埋藏着享之不尽的宝藏，一份染血的，受诅咒的宝藏，得到它的人将会戴上财富的冠冕，凌驾于凡人之上，成为英雄，成为神选。”
“一位勇士杀死了看守的龙，沐浴龙血超脱凡俗，只有背上一片银杏叶遮挡的数寸大的肌肤，保留了凡人的脆弱。”
“有人说，他后来成为了一个明君，宝藏充入国库，国家富饶昌盛。”
“有人说，他不过虚妄的传说，盗取了真正英雄的名讳，他的冒险从头到尾不过胡话。”
“有人说，他饱受龙血的折磨，为了荣耀和信仰，把自己锁在了存放宝藏的龙巢，任凭妻子哭断了肠，也默不作声，直到多年后历史遗忘了往事，英雄的雕像被泥土掩埋，再无人记得和瓦尔哈拉有关的一切，连他信仰的神也不得不在异国靠坑蒙拐骗度日，才有几个年轻人重新找上了宝藏，发现了金山，发现了诅咒，发现了龙。”
自说自话的“诡秘之神”欣赏着白垩宫殿内壁上，那些手法并不出彩的画作，祂的声音带着些懒散，可正是这看似平易近人，激起了“噩梦之龙”一阵阵冷寒，假如冷血动物也会这般。
数十米之高的庞大巨兽活动了，祂被漂浮在头颅前的渺小逼得后退，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正摄取着祂的灵魂，若不加以躲避，恐怕连躯壳都难以留下。
“你认为哪个结局是真的？”
“或者说，哪个结局更有说服力？”
柔和的、具有精灵特色的惨白面孔上浮现的明明是微笑，可在“噩梦之龙”眼中，完全是另一幅景色。
“诡秘之神”的手掌抵在了厚重如石板的鳞片之上，没有施加一点力气。
“告诉我，我想知道你的答案。”
……
“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愚者’……”
祈祷回荡在灰雾满盈的宫殿，端坐上首的主人头也不抬，专心摆弄着手里的塔罗。
那上面栩栩如生又缺少点睛之笔的“黑皇帝”同样把持着皇座，透过现实和虚假、过去和现在的壁障，同祂对视。
“诡秘之神”试图从这张不会改变的画面上看出些什么，但直到从下方传来的祈祷声渐渐不耐烦，然后更多纷杂加入，祂都一无所获。
于是，祂只能暂时放弃这次尝试，转去接手别的工作。
高深莫测、遗世独立……太多太多，祂准备了太多太多的面具，不受祂喜欢却意外合适的面具，每一次掩盖本我，都不亚于一次苦修。
不过好在现在需要祂接见的这个人，不用费太多心。
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仆人对祂的漫不经心没有半点怨言，心早飞到鲁恩的克莱恩，在放下那本游记后便离开了，看起来是一点不想多待。
“也好。”
眺望下方，目光穿透了灰雾地板，落在一艘缓缓航行的三桅帆船上，“诡秘之神”嘴角竟上扬了几分弧度。
祂放下了塔罗牌，拿起了游记，没有立即打开，而是把全部精神放在了那艘不起眼的小船上，且笑容随着船上两个乘客的举止愈发亲密而明显。
任谁也不会想到，享有“灵界之主、“千面之神”、“弑神者”、“破国者”、“毁灭之风”等等尊号的“诡秘之神”，也会有像个耄耋之年孤寡老人一样，靠偷窥旁人生活，吸食人生动力的时刻。
可事实的确如此，祂扒在桌边，饶有兴趣窥探克莱恩和莎伦，时不时发出啧啧声，不比猥琐的偷窥狂好到哪去。
硬要说起来，区别大概只有祂的眼神中，不带亵渎、恶欲，有的只是羡慕和怀恋。
小家伙做得比祂好，祂在小家伙这个年纪，还满脑子想着终结与死亡，同疯狂和毁灭作斗争……
嗯，实话说，祂也不知道自己浑浑噩噩那会儿，有没有做些什么出格的事。
反正在有理智的记忆里，和祂关系亲密到如此程度的，只有芙兰一个人。
唉……“诡秘之神”挪开了眼睛，不想再看了。
祂捂着额头，一脸苦涩。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也就是那会儿“天启”不在了，否则不知道那家伙要怎么嘲笑自己。
给人当着当着养父，最后却当到了……
脸耷拉下来，“诡秘之神”掀开焦黄色羊皮纸装订而成的书册，释放灵性，存在于灰雾的身影渐渐稀薄，一道夹杂青黑的狰狞漩涡，在白垩宫殿前缓慢成型。
祂不需要打开潜意识海洋，探索路径的过程，一个念头，足以祂寻到“空想之龙”的命根。
包裹粘稠门扉，奴役着星光、时间和变化的青黑色轰然转动，粗壮的触须撕碎了周围的建筑乃至空间，从无边无际的历史迷雾中，扯出了一道通体黑色，比最大的石柱小不了多少的四足虚影。
那影子尚未成型，已经投来了意识，竖瞳脱离混沌的第一时刻，便强制驱动了权柄，寄希望于不存在的疏忽，毁灭自身。
“诡秘之神”没给祂这个机会，几杆长枪当空落下，刺穿了巨龙的身体，把祂砸落在地，激起了数不尽的尘土，崩裂的砖石四处飞溅。
漩涡渐渐塌缩，最终凝结成一个人型，头颅与常人无异，躯干仿佛包容了无数不可言喻之物，一片青黑色的模糊。
薄如蝉翼的长袍从人型的上方出现，然后落下，盖住了祂，也救了历史投影背后的意识一命。
“安格尔威德。”
被看破真名的巨龙修长脖颈反常折起，一股巨力强迫祂同混沌对视。
死亡，同祂对望。
……“陛下，何须兴师动众。”
漆黑处处龟裂，剥落露出其下的灰白，巨龙的余光从崩毁的空想造物上移过，狰狞兽首上划过一抹人性化的勉强。
“我问你，你的本体在哪？”
“诡秘之神”仿佛没听到巨龙的恭维，冷声质问。
“陛下，您要对我赶尽杀绝吗？”
巨龙避重就轻，想要躲开重点。
紧接着，彻骨的疼痛碾过了祂躲藏于潜意识海洋的本体，恐惧在顷刻间回潮，巨龙猛然意识到，曾经那个被未知灵魂篡夺了身体的怪物已不可同日而语，只得放弃油嘴滑舌。
“我……”
祂强忍着疼痛，头颅猛砸地面。
“我在躲避亚当。”
若是于外界，祂万不敢直呼“空想天使”的真名。
曾为“空想家”的祂太清楚这条途径的厉害，一个念头、一次大胆，就可能招来灭顶之灾，对于祂这种几次三番失败的丧家之犬，一次纰漏都是不被允许的。
“门后，你是在何时接触混沌海的？”
又一个问题，巨龙安格尔威德如实答道。
“在，弗雷格拉死后。”
“你靠什么，摆脱了混沌海的污染？”
“不要撒谎，你清楚我对祂的了解。”
巨龙放弃了抵抗，但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祂看了看贯穿两翼的长枪，语气中带着恳求。
“陛下，请您撤下这些。”
转瞬，非常的重力消失了，巨龙的两翼、躯干、四肢完好无损，丝毫不见受创痕迹。
祂轻轻振翅，从地上起飞，和空中的混沌保持着距离，始终停留在靠下的位置。
“那是一次意外，事后我曾想过，不是我逃离了祂的捕捉，而是祂主动放过了我，只在我身上留下了烙印，一个我无法抹除，日后祂若想返回，也能轻易强迫我的烙印。”
安格尔威德低垂着头颅，谦卑溢于言表。
“相比我等侥幸登阶的牲畜，祂更钟爱‘天启’，那是祂满意的造物，祂费尽了心神，捏造出一个集合了万般美好的载体，祂唯一没料到的，大概是载体生出了自我意识，转而对抗祂，忤逆祂。”
“暴君是不接受他意的，祂的自傲也不允许祂栖息于牲畜之身，所以我想，这才是我得以苟延残喘的原因。”
“诡秘之神”面无表情聆听着，过滤了那些祂不愿面对且本来就知道的真相。
“这座利维希德，也是你在那时候建造的？”
“是的，陛下。”安格尔威德肯定，“我预见了祂的本意，也就预见了我的失败。”
“到了我们这个层次，试问谁愿意放弃来之不易的力量和生命，我只好多做打算，在我力所能及内分裂更多的假身，以确保我失去唯一性后，意识还能存活。”
“‘天启’也预见了，所以祂猎杀了你大部分假身，然后把特性分给了愿意屈服于祂的巨龙。”
“诡秘之神”道。
“是，但是，我想我能留一命，也是拜造物主所赐。”安格尔威德赞成，“祂的视野远超我，若祂不愿意，我连最后的人格分身都没法留下，何谈转移本体意识？”
这些“诡秘之神”都清楚，祂正是参与了对古神围剿的刽子手之一，自然对当初发生的事了解得不能再了解。
造物主当年有意留古神余孽们一命，正是两人讨论后的结果，杀掉所有非人的异形固然简单，动动手指，所有都要闭嘴，可那之后呢？
比起或自愿、或被迫靠近那位“上帝”，提前做好准备，塑造一个有别于“上帝”传统形象的锚点集群，多留几个备选给沉睡的真正混沌海之主，总比把所有材料做成一个蛋糕，放到祂嘴边，任人家品尝安全得多。
“诡秘之神”扫了故作姿态的巨龙一眼，不愿再多说，祂飞向高耸巍峨的宫殿，命令道。
“去见见另一个‘你’。”
安格尔威德大吃一惊，险些跪拜求饶。
“陛下，您要和祂……”
“诡秘之神”没有回头，也不容拒绝。
“总要看了才知道。”
随后，祂笑了，带着些自嘲。
“况且，我家那个老东西，也不会看着我吃亏，让祂的死对头占上风。”
……
壁画之前，巨龙恨不得抹掉墙壁上所有壁画。
“诡秘之神”来自于久远的过去，在第二纪末期，活着的古神几乎都猜到了。
祂们不属于一个时代，思想几乎不可能共通，正因如此，祂不知道祂该怎样回答“诡秘之神”的问题，谁知道那个三个故事结局，那个才是“诡秘之神”希望相信的。
但祂只能硬着头皮。
“我想，应该是第三个。”
编写噩梦闻名的“噩梦之龙”，选择了最为悲剧的一个。
“嗯，我觉得也是。”
“诡秘之神”淡淡微笑，出手接触了封闭的青铜大门。
海浪徘徊于祂的耳畔，三眼之龙苏醒崛起，一个不属于牲畜的声音如是说。
……
“欢迎，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