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戈尔贡
人类无法理解之物堆积在那祭坛的中央,不祥的雾气不断从地面上肆意蔓延的无序猩红色纹路中溢出,黑色的坚冰覆盖了破碎的陶砖地面,一层又一层冰棱,被同样刺骨的海水推动,从虚无的汪洋中涌出,朝着尚且纯净的现实登陆,一次,一次,又一次,直至将所及之处全部感染为他们的同类。
即使逃到大厅,阿尔摩那和老兵依旧没能看到,他们心心念念,期盼着的希望。
那本就是不存在的虚妄,此刻也自然不会存在。
目视着混沌中诞生的祭坛,恶心、愤怒、恐惧、无奈等等,早在踏上战场第一刻,便被残酷现实消磨得差不多的情绪,也开始在两个经历了不知多少生死考验的北大陆士兵脑中荡开。
激昂的情绪在他们的胸膛之中不断哀嚎着,宛如真切,可以触摸感受的存在。
那祭坛好像从一开始就存在于大厅,又好像是突然出现。
地上压住咸湿积水的冰棱,空气里略显刺鼻的硫磺臭味儿,这些他们初入大厅时,便留下了印象的事物,均在告诉他们,一切早有预告,并非突兀和意外。
阿尔摩那死死咬住了自己的牙关,他手里攥着一把从城堡一间废旧储藏室里找来的生锈斧头,那是他唯一能仰仗的武器。
褐与黑拼接的刀锋鲜血淋漓,一路闯来,他和同行的老兵也击杀了几个不知所谓的怪物,有的是单纯的僵尸,有的则更诡异一些,靠着火焰才勉强驱逐。
阿尔摩那从未想过,他会在前往神允诺的死后世界之前,看到诸如鬼魂一类的造物。
不过此刻他也没精力去分辨,今日所遭遇的一切,是纯粹的臆想,还是多日战俘营压抑生活给他开的一个小小的玩笑,一个恼人的噩梦。
他只知道,如果他不专注所有的精力,他很可能就会被占据了大厅的未知祭坛蛊惑,被那回荡在黑暗中,若有若无的低语和诅咒迷了心神。
而且他和同行的老兵也都确定一件事。
那便是他们所用肉眼看到的,可以确认的,绝不是这次吊诡经历所包容的全部。
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危险在潜伏着,等待他们放松警惕后,一口拧下他们的脑袋。
“听到了吗?”
老兵突然开口,他持着一把带有豁口的长剑,凑到了阿尔摩那身边。
“上面?”阿尔摩那分辨道,“听起来像是人,可我他妈现在都没办法肯定我听到的,就一定没错。”
“是啊,这鬼地方哪哪都不正常。”
老兵很认同阿尔摩那的抱怨。
“说起来也好笑,咱们从进来到现在,连半天时间都没有,顶多一两个小时。”
“可就是才一两个小时,我前十来年锻炼的本领,哈,我已经不敢相信的本领了,我感觉我像个糊涂了的老头,眼睛、耳朵都在骗我。”
说着,老兵小心翼翼侧过身体,扫了眼向上盘旋的阶梯。
“我们没退路了,往回走,只会和他们撞上。”
“怎么说,等着,还是找个地方藏起来?”
等着,不知道会遭遇什么;而藏起来……藏起来又能怎样,他们能不能逃出这个鬼地方,说白了全看特伦索斯特人的脸色,就算能躲过一回,不还是要继续提心吊胆的躲藏下去,寄希望于可能压根不存在的出口。
“等。”
阿尔摩那双手咬住斧头的木柄,下定了决心。
“等?”
老兵哈哈一笑,看起来倏地便轻松了不少。
“等等说不定就死了。”他打趣道,双脚却一点没动,死死钉在了地上,“小子,我四十来岁,顶天还有十年好活,你可不是。”
“和我一个老头子耗在这,万一没赌对,你不就亏了?”
是啊,和一个老头子死一块,确实亏大了……阿尔摩那咬了下干裂的嘴唇,牙齿撕掉了一片死皮。
他脸皮几乎不动的笑了下。
“我还有的选吗?”
老兵愕然,旋即低笑,不再说什么。
一老一少两个俘虏躲在大厅边缘,祭坛尚不能掌控的地带,安心等待着那从上方传来的嘈杂和沉重脚步,越来越接近。
鲁恩语和因蒂斯语以及弗萨克语混杂的叫骂渐渐变得真切,一队发色、瞳色,身高不尽相同的队伍冲出了楼梯间。
几个高大的弗萨克人抬着一口用白银包裹边角的黑色棺材,因蒂斯人和鲁恩人紧随其后,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把“武器”,好点的是菜刀、斧头,差一点的干脆就是锤子、木棍。
他们自然瞧见了阿尔摩那和老兵,但没有同两人交流的欲望。
这些人脸上挂着不可遮掩的恐惧,人人带伤,惶恐、惊惧的神色把他们的遭遇明白告诉了他人。
阿尔摩那认得那表情,那狼狈的样子常常只出现在一种人身上——溃兵。
不需要再有过多的打压,或许只是一次不大不小的惊吓,这群从楼梯上逃下的俘虏兵们,就会立刻精神崩溃,像群屁精一样,躺到地上打滚,哭的不能自己。
“嘿,你们找到了?”
相比阿尔摩那过分的戒备,见惯了场面的老兵显然游刃有余,他甚至有心情和眼前的陌生人攀谈。
和同伴一起放下棺材,一个浑身是血的弗萨克人,扭过头,深深望着老兵。
老兵故作轻松的笑脸僵住了,恐惧在一瞬间击垮了他,支配了他的全部。
“加……加……”
“加斯林!”
老兵无法自控地咆哮道。
他的发狂惊到了阿尔摩那,这个年轻的士兵完全不懂前辈为何转变得如此之快,只能徒劳喊着老兵,挥动手里的斧头,试图让老兵从那诡谲的氛围中走出。
“老哥!”
“老哥!”
他不敢大声,生怕触怒了一旁看着就不正常的人群,只以最小的动静呼唤。
然而老兵仍如一具雕塑般立在那,嘴唇不断颤抖着,发出近乎无声的呢喃。
天哪……
永恒烈阳在上!
那他妈是什么?
那个弗萨克人,凝视着两人的弗萨克人,他有着大多数弗萨克人都有的发达毛发,有着较常人夸张的身高,举手投足间也透着一股莽夫劲。
可……可……可他的脑袋上,却顶了一张因蒂斯人的脸。
老兵认识那张脸,那曾属于他的一个朋友。
老兵的视线在棺材旁的人群中游移,很快,他便找到了更多骇人之处。
所有人的脸和身子,就像被打乱了顺序又随意拼接,像是有一个顽劣的儿童,把他们当作人偶,一个个拔掉了头,又随意按了回去。
当冷汗从老兵的脸颊滑落,守在棺材旁沉默的人群,已有了下一步动作。
他们拖着伤痕累累的疲惫身躯,配合手里破败的工具,撬开了被钉死的棺材,露出了沉睡其中的美人。
那是一位披着洁白长袍,发丝杜鹃花般散在天鹅绒垫子上,白皙修长脖颈与明艳容貌相得益彰的女性。
她与大厅污秽、堕落的环境格格不入,圣洁,端庄,没沾染一点尘埃,如工匠精心雕琢的死物一般。
不,她本来便是死物。
老兵注意到了女人过于苍白的肌肤,以及失去温度染上青紫色,显得格外突出的血管,这些“瑕疵”破坏了女人的鲜活,却又为她披上了一种易碎的畸形美感。
随着女人的面容暴露在所有人视野内,在场的战俘们——雄性生物们,都不可控制的出现了反应。
护送棺材进入大厅的人群,身体如最虔诚的信徒,围绕着棺材跪拜一片,他们的脸庞扭曲着,表现出强烈的抗拒和畏惧,但动作没有半点迟疑。似乎被同化了的老兵,则慢了半拍,也作出了类似的行为,只是他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完全呆滞了。
唯独阿尔摩那,作为大厅内,亦或是整个城堡内,仅存的正常人,他确实出现了一些正常的生理反应。
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但这本身就不是正常的!
阿尔摩那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他从小生活在高原人社群里,接触的低俗的东西也不少,可以不至于说不看地点、情况,随时随地都能被勾起欲望。
就在阿尔摩那怀疑,自己是不是也被古怪环境蛊惑,堕入邪道时,棺材里的女人突然坐了起来。
她像是被鬼魂附身的身体,处处显着不自然的滞涩,僵硬和勉强写在了每一个动作上。
那女人,明艳、妩媚、清纯、妖娆等感觉混杂的女人,看了过来,不再清澈的浑浊瞳孔框住了阿尔摩那。
和像是吟游诗人传唱故事里,美艳却害人的妖女不同,她从眼中透出的神采,正在用无声的话语诉说着克制和疏离,那是妖女、女巫不可能具备的宝贵品质。
但是,无论女人看起来再柔弱、无害,也不能掩盖她作为尸体,虚假的死而复生,拖着一具即将腐烂的肉块行走的恐怖现实。
大厅内愈发阴冷,白骨喷涌重组,死亡的侍卫把手里拎着的猎物扔进祭坛。
被削掉四肢,被拦腰砍断,被禁锢了关节,被啃食了内脏,遭遇种种折磨又无一死亡的猎物们,哀嚎着、惨叫着、哭喊着。
随着梦境和心理暗示被解除,白骨侍卫们依次退场,冥界与死亡的力量不再庇佑饱受煎熬的猎物,重新拿回思考的权力,痛苦也随之回流。
他们哀求着女人,渴望痛快的死亡,哪怕他们知道女人美貌皮下是一头野兽,是那头亲手赐予他们不幸的狼人。
抬棺的人群也加入了这一行列,他们疯狂撕扯着自己的脸皮,可除了挠出更多的伤口,再做不到更多。
这一刻,女人显然已成为大厅内这不足百人的神。
她立于恐惧与绝望堆砌的高台上,背后是未触及的王座。
若想到达那里,缺少了一节必要的台阶,而现在,正是补全的时机。
……
莎伦不知道她所作是否正确。
实事求是,从谋划仪式开始,她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有悖“节制派”的理论。
可她还是做了,她在一步步背叛她从小接受的教育,走出从老师那继承的桎梏。
隔着“绝望夜莺”的躯壳,在被选中的人群中,她看到了一个可以称之为“无辜”的青年。
莎伦有想过放青年离开,倒不是说怜悯一类的高高在上的情感,只是她仍不愿触碰过犹不及的信条,还是“节制派”对她的影响在作祟。
可既然选择了“魔鬼”,一条放纵的道路,或者说,一条用节制武装灵魂以掌控张扬恶意的道路。
那她总要先贯彻应该之时,向外界肆无忌惮展示恶意的要求,否则她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一名“魔鬼”。
莎伦别开视线,有些自欺欺人,但终归是狠下了心。
她口中低诵着拗口、晦涩的亵渎词语,祭坛四周刮起了狂风,阴影和压盖积水的冰棱同时沸腾,水面上燃起了橘红色的硫磺火焰。
从长袍内取出提前备好的魔药材料,来自众多不同个体的鲜血、盘旋扭曲的紫色羊角、某种深海生物的骨骼,这些散发着不详气息的物体依次流入玻璃瓶,瓶内液体由近似黑色的红到瑰丽的紫红,只过了一个呼吸的间歇。
等待玻璃瓶内不再有多余的气泡冒出,莎伦才取出主材料,从戈斯塔尔斯身上夺来的“魔鬼”特性。
那是一团不具备固定形态的凝胶,好似草木灰混着污水捏成的团儿,无时无刻不在蠕动。
莎伦将这可憎的胶状物投进瓶中,紫红色的液体瞬间沸腾,滚烫的液泡接连爆开,一簇簇硫磺之火几乎烧裂了玻璃瓶口。
但很快,那炙热如岩浆的液体骤然冷却,冰霜的纹路浮现在玻璃瓶壁上,内部液体也化为了看起来最普通的清水。
若不是不正常的结冰现象存在,恐怕无人能分辨出这是一瓶,能赋予生物神性的魔药。
哀嚎的祭品尽数融化,已彻底成为祭坛的一部分。
他们被分解为了纯粹的灵性和鲜血,正缓慢往祭坛中央汇聚。
他们生前那彼此共鸣的极端情绪,在肉体消散后仍保留了下来,并且庇护了祭品们一部分的灵体。
这些残缺的灵魂长着翅膀,环绕祭坛飞舞,唱着亵渎的圣歌。
目视着手中冰冷的液体,“绝望夜莺”潘娜蒂亚的尸体深深吸了口气,虔诚合住双手归于胸前,诵念一段古老的祷文。
“慈爱的众生之父,全知全能的神。”
“您是一切伟大的开始,您是黄金年代的造主。”
“您是一,也是万。”
“您是希望之光,您是起始之火。”
“伟大的众神之神,浩瀚星界的支配者……”
“请您注视此代罪之身,请您眷顾此叛逆之人,请您原谅我的不洁之举,请您降下庇护。”
随着最后一个字节落下,“绝望夜莺”潘娜蒂亚的尸体抓起冰水似的魔药,从头顶浇下。
莎伦并未选择直接饮用的方式,这取决于“魔鬼”仪式的特殊,也取决于她身为“怨魂”的特殊。
一切都在一种奇异的疯狂幻想中再次启航,不可能的幻梦被允许,朦胧中,和潘娜蒂亚尸体融为一体的莎伦,冥冥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
原本折磨她的,来自“深渊”的呓语被隔绝放逐至极远处,连在仪式中起到锚点作用的,诵唱亵渎赞歌的灵魂们,也全消失不见。
世界只留下了一望无际的漆黑,同样漆黑的巨人披坚执锐。
祂站在悬崖边,下方回荡着滚滚不息的波涛回响,压过了冰海碰撞发出的刺耳噪音。
似是察觉到有人觐见,巨人转过身,低头向下看去,隐藏在面甲后的深红如一轮将死的太阳,颓败的光笼罩了莎伦。
巨人目视着既非信徒也非羔羊的少女,于沉默做出评判。
祂举起手下倒吊十字般长剑,堪比山岳的剑锋轻轻擦过莎伦头顶,带走了“深渊”最后的挣扎。
现实,象征“深渊”的星辰符号迅速破碎暗淡,一部分血肉和阴影趁机脱离祭坛的控制。
它们强占了仪式最终的指向,接替本该降下意志的“深渊”,完成了晋升最后的步骤。
新生“魔鬼”的肉体迎来重塑。
潘娜蒂亚的遗骸腐烂消融,最终只剩部分,以及两颗猩红的眼球。
在外部灵性的推动下,这些包容了“绝望夜莺”特征的部件,与莎伦解除灵体化的肉身融为一体。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声细语中,骨骼嘎吱作响,藏在睫毛下的眼眶涌出浓郁的鲜血。
改造踏破了人们对生命形式的认知,尚未被确定新形象的肉体不断在体型纤细高挑的“魔鬼”,和人类之间频繁切换着。
直到祭品产生的所有灵性被消化殆尽,祭坛上流动的血肉也不再有残留,这变化才迎来了终点。
猩红血瞳的主人在风化的祭坛中央沉默。
她微动手指,焦黑的地面上便迅速凝成一层寒冰。
再一次尝试,凭空燃烧的硫磺火焰迅速蒸发了冰层,还算干净的液体沿着地板的坡度,汇聚至一处,成了一汪小小的水潭。
莎伦低下脑袋,就着脚下的水潭,审视起自己的变化。
仍是金色的头发,仍是那副再熟悉不过的容颜,除了眼睛被染红,瞳孔外围多了一圈荆棘似的纹路,似乎在没别的改变。
似乎是这样……
……
节制掩饰下情绪汹涌翻腾,潜藏的恶意饶有兴趣地掠过水潭,无形的液体霎时结成了一片灰白。
一片,有别于地面的,灰白色的岩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