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是一切
明明临近目标,“魔鬼”却放慢了步伐。
他浑身的肌肉都在颤抖,由灵性直觉延伸来的恶意感知无限放大了他的敏感,死亡的脚步声徘徊于他耳畔,震耳欲聋。
大概动手的话,就要死了……戈斯塔尔斯并不畏惧。
一路走来,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让他牵挂,更不知道有什么能让他犹豫。
犹豫……多么陌生的词汇……
老实说,他比教派里任何人都清楚,他们的战争早就结束了。
现在所做的一切反抗,不过是濒死之人最后的挣扎,是一个民族彻底消失前的苟延残喘,全靠着昔日的仇恨和尚未干涸冷却的鲜血,撑着一口气硬推着许许多多像他一样不甘心的迷茫之人往前走。
战争在进步,杀戮效率节节攀升,新的技术最大限度抹除了凡人和普通非凡者之间的差距,当鲁恩的铁甲舰队,弗萨克的飞艇编队,因蒂斯的重炮营等等,这些钢铁野兽第一次登上了战争舞台,戈斯塔尔斯就明白,他们输了。
十几年前,高呼造物主之名的数位天使灭亡了高地,十几年后,凡人充当主干的军队,则彻底粉碎了他们复兴的希望。
如果从绝对理性的角度思考,他早就没有坚持抗争的理由。
但是,总有些事情是无法用理智、应该、不可一类的词简单略过,无法用数据构建的表格权衡利弊的。
难道让莎伦活着不是件好事吗?
或许是个好事吧……莎伦继承了“不死王女”蕾妮特·提尼科尔的衣钵,按照“玫瑰学派”师徒传承的古法,也有干涉高地王国政局的权力,再不济也能成为教派内下一代比较重要的祭司之一。
所以就该放过她吗?
戈斯塔尔斯已经给过她一次机会了。
那污染并不致命,如果莎伦真像“节制派”们常常自我标榜的那般坚定,她便不会受到多少污染的影响,她完全可以坚持回到特伦索斯特的地盘上,找“太阳”途径的半神为她驱逐污染。
当然,戈斯塔尔斯之前听说莎伦是被那个查拉图家族的天使收养了,莎伦找天使净化也不是不可。
他本就没想直接杀死她,那污染其实很好祛除。
戈斯塔尔斯弓着腰放松着身体,两条手臂顺直垂下,正好落在膝盖的位置。
“魔鬼”不同一般的“恶魔”,他们的恶意感知已经超脱了直觉,几乎成了另一个独立的个体。
现在就有一股声音,正在戈斯塔尔斯的脑子里低语,那是他对恶意的敏锐反馈,也可能是别的什么。
可这声音的正体到底是什么重要吗?
他不在乎,只要这声音能提醒他危险在哪里,大约何时出现,就够了。
此时,这声音正在对他说,依附于灵界的特殊空间里,正藏着几头可怕的野兽,而再远处,那个守在莎伦身边,看似没经验、没魄力的神使,远比不见真身的野兽更危险。
神恩……戈斯塔尔斯叹了口气。
短短几秒钟,有无数思绪飘过他的脑海。
想想在贝克兰德那会儿,他也碰上了莎伦和那个青年,那会儿那青年好像还不是神使,只有序列六,一转眼不过一个多月,他竟然成半神了。
憎恶填满了戈斯塔尔斯狭窄的心脏,肮脏的妒意飞速膨胀,随着一道道破旧不堪的锁链断裂,系在戈斯塔尔斯磅礴欲望脖颈处的缰绳彻底脱离了他本心的掌控。
枯槁棕黄的肌肤融入烈火,坚硬的焦炭色的鳞片刺破血肉,层叠覆盖,犬牙交错,包裹了膨胀数倍的臂膀。
异化改造了戈斯塔尔斯的身体,他干瘦但笔直的双腿从膝盖处扭曲,小腿反曲拉长,支撑灵长类生物拓行的脚腕处骨骼增生,变异成猫科动物常见的趾行。
两条覆着一层薄薄肉膜的空心骨骼冲破肩胛骨处的皮肉,忽闪两下抽开了附着带出的粘液,再伸展,已然是一对厚重的翅膀。
他甩动着链锯般的修长尾巴,前肢虚点地面,体型较方才已扩大了两倍有余。
通体深紫色的怪物低吼咆哮,戈斯塔尔斯活动着神似巨龙的头颅,满盈血红的眼框内数不清的瞳孔疯狂旋转,不加掩饰的将赤裸裸的吞噬欲落在目光可及的所有生物上。
完全“魔鬼”化的戈斯塔尔斯竭力约束着渐渐不受掌控的杀戮欲,喘着粗气,长着锋利爪子的双手握紧又放松,花费了足足六次呼吸,才勉强让一点清醒意识回流,没完全堕落成与寻常野兽无异的肉块。
不能硬闯,“血藤”种植园是我的主场,利用污染,杀死他们……猛地合拢右爪,戈斯塔尔斯背后的两翼骤然抽动,本来静止的“魔鬼”顿时如炮弹般飞了出去。
有一点克莱恩猜错了。
戈斯塔尔斯根本不在乎种植园的安危,他更不在乎“血藤”计划是否能成功,“欲望母树”的污染是否能顺利推展开来。
在一个早就认定失败的人眼里,报复举措的得失成败早就不重要了,他享受的是过程。
“魔鬼”在空中不断攀升,直至触碰云层,他身处视野无限开拓的空中,狂风环绕着他,风暴因他而呼啸。
他的翅膀无情撕裂了云层,双翼以身体为轴心,时而舒展而是收缩,每当重力将他拉扯,他便猛力抽动这第三对肢体,令空气发出无奈的闷响。
明明仅是一头“恶魔”,明明并非统治天空的巨龙,明明并非被风眷顾的宠儿,戈斯塔尔斯却完全支配了云端。
他以多数巨龙都难以比及的高速全力冲刺,在达到某一顶点时骤然卸力,双翼完全罩住身体,化身血肉铸就的陨石,直直坠向了地面。
一杆明火点燃的橘红海洋已蔓延了大半个种植园,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莎伦与克莱恩正不紧不慢的跟着火海蔓延的步伐后撤,等待着正主驾临。
“来了。”
一直将灵体之线视野放开到最大极限的克莱恩猛然抬头。
他下意识揽住了莎伦的臂膀,准备随时遁入火焰转移。
太快了,戈斯塔尔斯的移速太快了,“魔鬼”的高速俯冲完全超出了克莱恩的预想。
虽说戈斯塔尔斯已经闯进了克莱恩捕捉灵体之线的范围,可他过快的移动速度使克莱恩根本无法准确捕捉他的灵体之线。
这一下便废掉了“诡法师”大半的威慑力。
克莱恩可没有半神层次的秘偶,就算是复数的中序列,面对最擅长正面战斗的几个途径之一的“恶魔”,又能发挥多少作用?
不过克莱恩并没有慌张,他并紧空出左手的手指,随时准备火焰跳跃,也不过是习惯性的保险之举罢了。不需要命令,在戈斯塔尔斯出现的瞬间,埋伏在历史迷雾中的“福根之犬”们鱼贯而出。
这些黑色巨兽用它们的身躯撕开了火海,一闪而过的真身混在历史投影中,然后被更多更难计数的幻想簇拥,黑压压一片扑向了戈斯塔尔斯即将坠落的方向。
目视着凭空出现的兽群,戈斯塔尔斯双翼侧倾,整个身体向左侧翻转,在空中划出一道极限的弧度,与兽群擦肩而过。
在他身后,“福根之犬”们用来干扰视野的幻象霎时消散过半。
狩猎的“魔鬼”擦着滚烫的烈焰飞过,冷静审视着自己的战绩。
疑似恶意感知的声音在他脑中低语,向他揭示他本不该看穿的真相,同时为他展现了部分可能的未来。
都是来自历史的影子,没有真身……戈斯塔尔斯冷眼打量着过去他只在教派典籍里听说过的历史投影,忽然停住了扇动的双翼,稳稳落在了火海中。
他张开充斥着硫磺刺鼻味道的血盆大口,吐出了一个亵渎至极的单词。
“堕落。”
他的话语如同宣判,呼唤新的世界取缔了现实。
本就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废墟发生了爆炸,大多数深棕色的植株彻底消失在火焰中,化作一滩灰白色的余烬,而少部分较为坚强的“血藤”作物则侥幸逃过了死亡的命运,不仅褪去了火焰,反倒吸收了热量茁壮成长,不消片刻已成长为树苗大小。
戈斯塔尔斯盘踞在这与“深渊”相似的荒野上,居高临下俯视着黑色兽群,俯视着藏在“福根之犬”护卫后的克莱恩与莎伦,露出一副蔑视懦夫的桀骜神情。
他碾碎脚下受“深渊”气息影响腐败的草芥,指缝被混着泥水的浆液填满。
“莎伦,你比我想象的勇敢。”
戈斯塔尔斯开口,并不是克莱恩预想中的鄙夷和贬低,而是真切地肯定。
克莱恩欲想抬头,好好看看他一直追逐的“放纵派”的相貌,可刚抬起头,就立刻移开了视线。
“魔鬼”的重瞳仿佛破碎的万花镜,不可对视,否则便有落入幻境的风险。
“深渊”一词在戈斯塔尔斯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即使是许多天使家族出身的“恶魔”,直接诞生自法布提尸体的“恶魔”,于这一点都无法与戈斯塔尔斯媲美。
他的眼睛就是“深渊”的具现,他的眼睛浓缩了人类能想象的所有欲望的原典,只等着猎物上门,落入永存在此处的陷阱,然后完全沉溺欲望编织的梦境,溺死在无声无息的堕落间。
“我放过了你,我警告了你,我令你体验了濒死。”
和克莱恩印象里其他癫狂混乱、语法错误频出的“玫瑰学派”不同,戈斯塔尔斯讲话似在吟诗,像时刻持着咏叹调与人交流一般。
他的举止比许多北大陆绅士还要优雅。
“你明明听到,我在见到你时,不会再留一点情面,会用尽我所知的一切手段,折磨你、杀死你,可你还是回来了……”
“你比我想象的勇敢。”
“我找到了答案,是来反驳你的。”莎伦鼓起勇气,和戈斯塔尔斯妖冶的重瞳对视,“我来证明你的错误,让你意识到还有更好的办法,还有悔改的可能?”
“悔改?”
戈斯塔尔斯眯着眼睛,双爪在地上挖出了几道深刻的疤痕。
“是的,悔改。”莎伦并未因戈斯塔尔斯隐形的威胁退让。
她同样血红的双眼闪烁着“节制”不该有的倔强,不知不觉间完全沉入了一种情绪,依靠遏制欲望达成的平衡正在倾斜、崩塌。
“你所追求的复仇是有代价的。”
“当然,复仇本身就与代价绑定,无论采取任何手段,都会有所付出,可你们现在所行之事,失去的与得到的远不成正比。”
“你们只是单纯的泄愤,把荒唐的理由粉刷上冠冕堂皇的大义,驱使着无知的同胞送死,满足你们因仇恨带来的空虚。”
莎伦胸膛起伏,劈里啪啦燃烧植物的声音一时成了唯一的伴奏。
戈斯塔尔斯静静盯着莎伦,形似巨龙的狰狞头颅竟扯出了一抹笑意。
“嗯,你说得很对。”
“我确实是在泄愤。”
他大大方方承认了莎伦的指控。
“你说代价和回报不成正比,没错,我们什么也没得到,十几年的抗争,到现在,连仅有的生命都无法再保证,又何谈大义。”
“不过啊,莎伦,你或许是我们之中最没有资格谈论代价的那个。”
突然,戈斯塔尔斯将右爪刺入了地面,生生撕出一块出来,又猛地捏碎。
“代价?”
“什么是代价?”
“不用太远,往西走五十公里,你就能看到北大陆人经营的种植园,那些外来者,正分食着我们的财产,满脑肥肠的蠢货盘踞在我们祖先的遗产上,挖开了他们的坟冢,偷走了他们的陪葬品,他们奴役我们的同胞,把高地人当牲口使唤,又连死人也不放过……”
戈斯塔尔斯嘴角扯得愈发明显,像是发出了一声嗤笑。
“他们像期盼着有害虫子灭绝一样期盼着我们死光,期盼着所有有骨气的高地人死绝,只剩下棕皮肤、卷头发的好用家畜。”
“莎伦,你与我谈论代价?”
“不,不需要谈论,在所有事情结束之前,我们谁都不能保证要付出多少代价。”
“但是我知道,如果我也和你一样沉默,我们将失去什么……”
戈斯塔尔斯抬起一只爪子,锋利如匕首的指头指着莎伦的眉心,轻声道。
“是一切。”
“莎伦,我们会失去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