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赞美太阳
他那会儿就已有取而代之的想法了吗？
他那会儿就心生二意，谋划背叛他的主了吗？
他是否会预见到，他亲手掀起的工业革命和改革风向，会在数年之后送他堕落死亡的深渊——尽管那颗他亲手点燃的火星在当时看来是那么的脆弱、风雨飘摇。
也许是出于迷茫，也许是走向绞刑架前的忏悔，也许是站在了相似的位置，即将行使相似之事，亲临前线的布尔尼并未被士兵们高昂的血气所点燃，反而惶恐不安。
乌云遮蔽了启明星，他试图抬头望天，在黑夜中寻觅属于蒸汽与机械之神的那颗星辰，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那璀璨，那绚烂，都不再为他而闪耀。
神交予他使命，第二位“蒸汽之子”为他送来了叩响地狱之门的钥匙，最终他的信仰却在前行的道路上失去了明亮，徒留一望无际的黑暗供他徘徊。
罗塞尔踏上凯撒港发号施令，策划骇人听闻的登陆点大屠杀时，到底是怀揣着何等心情呢？
时至今日，布尔尼清晰地认识到，无论前人出于何种角度考量，他都不可能完美复现当年的情形。
自然，那些青史留名的功绩，也无法成为他更进一步的参考。
但倘若罗塞尔能够看见，他的灵魂并未被地狱的魔鬼收去，仁慈的万机之神最后仍庇护了他，使他在赎罪间仍能偶然一瞥人间……
当他看到他亲手开启的悲剧，身为悲剧主角的高地人于今日在邪恶的滋养下，结出了恶毒的果实，重生为了强大百倍的恶魔，挥舞屠刀杀戮他曾经的子民，他会有作为历史罪人的愧疚吗？
两百年前，我们因罗塞尔轰开高地国门而欢呼雀跃，两百年后的人们，又会对我今日的所作所为做何看法呢？
我……我的行为，是会带来如罗塞尔一般的虚假繁华，还是真正的正确之举？
神啊，请宽恕我的罪……布尔尼仰天哀叹，按下了手中的按钮。
……
“因蒂斯万岁！”
山呼海啸，红与白的浪潮席卷平原，因蒂斯的长子们冲锋在火海，闪闪发亮的刺刀势如破竹。
隆隆的炮声不断地敲打在山体上，地面微微颤动，不时有泥土构成的浪花爆炸。
一个个临时的亵渎仪式围绕着昂特莱斯镇的外围被搭建起来，不断有新鲜的血肉被丢进其中，“玫瑰学派”的信徒们受仪式的感染，战意高昂。
人形禽兽打磨着锋利的爪牙，深棕色的坚硬皮毛和骤然膨胀的体型撑破了亚麻衬衣，污白色的布条可怜兮兮的挂在“狼人”的肩头，两米多高的怪物咧着嘴巴大笑着，锋利的尖牙上攀附着血珠。
这头刚开过荤的怪物也不顾挤在牙缝里的肉丝和细碎骨骼，狂热至血红的眼睛望着冲锋速度渐渐放缓的因蒂斯军队，喉咙中发出咕噜噜的低吼。
他嘟囔着含糊不清的都坦语，看也不看从脚下随手拽起一块“鲜肉”。
不幸被选中的浅棕色皮肤的姑娘泪流满面，她见识过同伴凄惨的死相，尽全力抗拒着将来的命运。
“不……不……大人……”
凭着“狼人”肩头挂着的布条，这姑娘认出正品尝鲜血、大口朵颐的怪物，正是她前两日曾服侍过的一位对象。
她努力摆出令人怜惜的表情，尽全力想要止住哭声，不让泪水和鼻涕模糊她还算秀气的脸庞，试图以此来激发怪物除杀戮之外的另一股丑陋欲望。
可惜，她多么努力，换来的只有一声尖利的含带鄙视意味的侮辱。
“婊子杂种！”
“狼人”将肤色较浅的姑娘举过头顶，给他周围那些同样受到仪式影响，变得疯狂的同伴欣赏。
“看，这个混了北大陆白猪脏血的东西，死到临头了还夹不紧腿”！
淅淅沥沥，“狼人”忽感脸上一片温热。
他抬头一瞧，残忍的嘲笑声更是肆无忌惮。
“哈哈哈哈，还流水了！”
撕拉！
女孩止住了哭声，更多温热，但猩红的液体从头到尾，将“狼人”染成了仿佛血液凝固一般的暗红。
这怪物大步向前，两手各甩动着一半的女孩，像个天真的孩童似的，撇了撇嘴，一双爪子粗暴地往一处靠，试图把一不小心被他扯成两半的女孩拼回去。
他受影响后的智商不允许他理解生命的死去，所以他只能悻悻地放下手，继续怒骂，只认为女孩是吓晕了。
“混了北大陆白皮猪脏血的贱种……”
“狼人”低吼着，被血蒙蔽的眼睛越是看手里女孩的尸体，便越感到暴躁。
到最后，不知多少次怒骂后，他实在忍不住，抬起身体，要将女孩彻底粉碎，像方才他吞掉别的祭品一样，品尝又一份新鲜的血食。
“来，让我……”
忽然，“狼人”停住了行动。
并非他那早就失去的良知唤醒了他的理智，而是更为有价值的事物吸引了他。
他目视着面前的艺术品，猛地意识到，战火的喧嚣早已远离了他。
周围过于安静了。
繁复华贵的黑静静悬挂在“狼人”污秽的目光前，负责维持仪式的其他“玫瑰学派”信徒一处处如雕塑。
貌美的公主般的女子居高临下俯视着下方的肮脏，从未掩饰蔚蓝湖泊中荡漾的厌恶和恨意。
莎伦目视着已失去生机的“狼人”，手掌做了个向后拉的动作，被怪物亵渎的女孩尸体旋即脱落“狼人”的利爪，破烂不堪的尸体飘向空中。
她小心操纵阴风托举着女孩的身体，将这可怜人送入了同她一并凭空冒出的火焰中。
“创造生灵万物的主宰，赐人生命、气息的伟大之主……”
“拯救人类灵魂的救主天启啊，我们感谢你，我们赞美你……”
“你的大爱，从未只吝啬已回归你怀抱的羔羊，美德和良知教联络把我们聚集在这里，特来为这位姐妹送行……”
“望仁慈、包容的你，怀抱她的灵魂，令她的灵得以脱离恶信捏造的谎言，摆脱亵渎编织的苦海，可以在死后回归你的国，在熊熊烈火与太阳的照耀下重生。”
“请你赐予她永恒的安息，请你赐予她幸福的来生，善哉。”一席黑袍的“牧羊人”跪伏在地，背后是沉没阴影腐蚀之海的祭坛。
他目睹莎伦将女孩的尸体送进通往来生的火焰，诵念着祈祷的悼词。
杰利·查拉图对此并无看法，一言不发，仅是配合克莱恩做着收尾的工作。
直到A先生的祈祷结束，女孩的骨灰被莎伦收拾装入了一坛小瓮，一向给人失礼、冒昧印象的杰利·查拉图才打破了这于战场一隅，本不该存在的宁静。
“因蒂斯派出了一位蒸汽与机械之神的大主教，正和‘玫瑰学派’的‘巫王’缠斗，看样子是要发起总攻了。”
“这样的亵渎仪式昂特莱斯附近有八个，镇里那间宅子地下还有个大的，发起总攻？”克莱恩边操纵新收获的几个秘偶，边质疑道，“就算蒸汽与机械之神教会舍得派遣‘机械之心’小队，也至少需要八个小队携带强力封印物花费十几二十分钟的时间。”
“先不说凯撒港能不能凑出这么多非凡者和封印物，他们真的敢拖下去吗？”
杰利·查拉图扫了眼缺少薪柴后渐渐熄灭的祭坛，摇了摇头。
“没那么麻烦，只要没有祭品补充灵性，就算放着不管外围的仪式也会失效。”
“一旦失去外围仪式的配合，昂特莱斯里面那个祭坛也就没多少威胁了，只是一个‘巫王’，因蒂斯人有的是办法对付。”
“火炮。”
莎伦突然道，引得众人跟随她的嗓音望去。
在特里尔生活了十几年的大小姐两撇纤细的眉毛向一点靠拢。
“因蒂斯的火炮效率很高。”
“对，没错，因蒂斯的火炮营可以说是最先进水平，效率高、射速快。”杰利·查拉图道，“我赞成大小姐的看法，因蒂斯最有可能用的就是老战术。”
“让步兵在前压阵，步兵炮跟在后面，距离合适后几轮齐射，然后步兵和非凡小队再上去打扫，整个流程能缩短一半的时间。”
“至多十几分钟，还是算上摧毁祭坛效力在内，昂特莱斯外围‘玫瑰学派’阵地就会全部失守。”
“需要规避吗？”
克莱恩眺望远处，目测因蒂斯部队和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担心一会儿可能来袭的炮雨，会把他们也涵盖在打击范围内。
“没那么远，极限射程才七千米。”
杰利·查拉图胸有成竹，毕竟出于安全考虑，他们刻意挑选了距离因蒂斯军队最远的一个仪式据点。
也是，现在就撤离，可能会被城内的“巫王”发现，主要目标还是借用这几个“玫瑰学派”信徒的身份……克莱恩和剩下两名同伴对视一眼，打消了离开的心思，默默等待起因蒂斯吹响冲锋号那一刻。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
杰利·查拉图的判断出了错误，因蒂斯人并没有选择冲锋。
相反，他们的步兵停在了一个天然的沟壕内，大片身着红与白制服的影子就地趴了下去，消失在克莱恩等人的视野内。
这是怎么回事？
还等不及克莱恩诧异，另一种事物便粉墨登场。
伴随步兵炮的齐声咆哮，火雨统治了天空，它们不知从何而来……它们，比围绕在亵渎祭坛周围的“异种”们，更像从地狱爬出的恶魔。
燃烧、腐蚀、毒熏，不尽之火当空落下，团团耀眼的苍白马不停蹄，沿着天际线狂奔而来，一时间，众人脚下的南方大陆，仿佛又回到了“冥皇”起兵蹂躏世间的绝望年代。
万千火树肆意滋生，黑夜破碎成一块块斑驳岛屿，无数星辰失去了色彩，自然的天空第一次向人类的造物俯首。
上千摄氏度的索命之火爬上了每一个受打击点上生灵的脚踝，并以破竹之势一路向上，无论非凡能力，还是物理手段，均无法阻挡它们征服的步伐。
铝热剂切断了各个仪式祭坛之间的道路，它们掺杂在白磷中，第二轮降落，伴随着“审判者”途径封印物颁布赦令的尖啸，把绝望扩大到了极限。
即使身处最边缘，克莱恩依然听到了“巫王”的怒吼，但已是无用。
且不说蒸汽与机械之神的大主教的追杀令他分身乏术，“巫王”即便有心分身挽救他苦心布置的仪式，“律令法师”封印物的围杀驱赶也令他束手无策。
震耳欲聋的死寂与哀嚎间，躲藏在天然沟壑内冷眼旁观的因蒂斯军队让开了道路。
数十台金属傀儡践踏着山川奔来，这些下身宛如蜘蛛，上身模仿猿类，以长臂操纵蒸汽热武器的绝对兵器，丝毫不惧碳基生物避之不及的惨白烈火。
它们冲入被白烟笼罩的祭坛，开启了一边倒的屠杀。
更多的炸弹被投掷，铝热剂和白磷弹的身影渐渐消失，散布在郊外的祭坛据点也不再是炸弹打击的目标，凭着过人的视力，克莱恩瞥清了那道掠过数千米呼啸袭来的影子。
那是一枚低俗的巨型脱壳榴弹，尾翼是金属的，弹壳下却是透明的深橘色，里面装填的弹药一览无余……
“圣水，高浓度的圣水……”
杰利·查拉图呢喃着，他出色的知识储备令他同样看清炮弹外表的刹那，便理解了马上将要发生的事。
那是一颗空爆弹，从它的高度看，它的落点不会是昂特莱斯镇内，它的目标不是祭坛，而是更高的，距离地面数十米的位置。
那里会有什么？
常规空爆弹的起爆高度一般在十米到五米左右，顶天了也就十五米，但这枚炮弹……如果他的眼睛没出问题……这是个简单的数学问题，这枚炮弹的杀伤力将会是军备史上前所未有的，是杰利·查拉图前所未闻的。
“禁止空中规避行为！”
那坚定、残酷的嗓音又一次借助“律令法师”的封印物颁布了律令。
昂特莱斯镇上空，正和蒸汽与机械之神教会大主教近距离颤抖的“巫王”突然身体僵硬，背后疯狂挥动的翅膀渐渐滞涩。
身着钴蓝色长袍的工匠圣者操纵几枚浮游炮包围了他，碧绿色的眼睛里堆满了数据组成的冰冷，而“巫王”，只能眼睁睁注视着那炮弹飞到了自己头顶。
他于生命的最后半分钟里，看清了透明外壳下装填的弹药。
……
夜空中陡然亮起的白光灼伤了所有人的眼睛，昂特莱斯的城墙被气浪撼动，来不及逃跑的“玫瑰学派”信徒浑身燃烧着神圣之火，烫伤的水泡覆盖了他们全身。
俯视着下方那仿佛火炬般丑陋挣扎的人影，万机之神的大主教嘴角扯起一抹冷笑。
他饱含恶意的张开了双臂，嗤笑道。
“赞美，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