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忠诚
黑铁色的长剑前端深埋进已沦为焦土的荒野，仿佛某人的墓碑。
“战争天使”的红发与大麾随风飘扬，正如祂所象征之物，正如祂脚下土地的战火仍未停止，燃烧的高原即将化作最残酷的绞肉机，不分敌我，粉碎所有失败者的愿景和幸福。
“我不觉得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有什么值得我害怕。”
神之子无奈摇头，鼻梁一侧水晶磨制的单片眼镜闪烁着微弱的流光，并随着祂一步步向前，流光愈发璀璨。
“别告诉我你现在知道忏悔了。”
梅迪奇提起长剑，骤然喷薄的火焰焚尽了粘腻湿润的土壤和余烬，剑端直指来者的眉心。
而面对隐性的死亡威胁，阿蒙仅是笑了笑，祂继续向前走去，直到炽热的剑锋以分毫的距离贴上了祂的右眼，直到祂伸手抓住了先一秒熄灭的火之利刃。
“我为什么要忏悔？”阿蒙笑容古怪，“没有人比我更忠诚于父亲，即使是你也一样，梅迪奇。”
“我从未背叛过全知全能的造物主，我一直都在向唯一的太阳神祈祷，无论天国是否破碎，太阳是否陨落。”
梅迪奇仔细观察着阿蒙那毫不躲闪的眼睛，希望从中找出一两抹欺诈的痕迹，哪怕祂比任何人都清楚，事实就像阿蒙说的，可能就算祂自己，就算是大蛇，都不会比阿蒙对主更忠心。
祂当然清楚天国倾倒，造主陨落时，阿蒙为何选择离开。
算了，也该放下了，既然这小子想通了，看明白了——虽然大概率是听到“诡秘”回归的消息——但总之祂愿意重新回到主的怀抱了不是？
多一位与真神只差一个仪式的强大天使之王，总归是好事，后面的计划也会更好实施……过往的回忆说服了梅迪奇，不再去追究数千年的小打小闹和闹别扭。
然而……
“别误会，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平常看起来一副猎犬做派，实际上是一条哈巴狗，闻到味就会舔上去。”
赤红的焰流瞬间蒸发了“时天使”的左手，嚣张的火舌肆意撩动，即使阿蒙第一时间跳开了身位，也在祂黑色袍子上烫出了几个洞。
阿蒙从未见过如此动怒的梅迪奇。
那英俊、冷冽的脸庞几乎被愠怒填满，“红天使”铁色的眼睛被陡然升起的情绪烧的通红，濒临崩裂。
“滚，从我眼前滚开。”
梅迪奇一字一句，咬着牙强撑着理智不被怒火左右，全凭着往日之情，才没有第一时间将剑刃砍向祂从小看大的阿蒙头顶。
可阿蒙却似乎不在意那赤裸裸的敌意，祂的笑容也冷了几分，完好的右手手掌翻转，变出了一只破烂不堪，外壳满是裂痕的羽毛笔，自顾自说道。
“我最近和亚当见了一面，也见过‘诡秘’。”
“你猜猜，我发现了什么？”
梅迪奇不想理会阿蒙的任何辩解，亦或是蛊惑，祂将手中长剑又送出了几分，这次滚烫的锋利真真切切地刺入了阿蒙的肩膀。
“父亲和你谈论过‘空想家’的特殊吗？”
“难道你从未对安格尔威德和阿勒苏霍德的关系生疑？”
“你不会想到了，但从未找父亲求证过吧？”
神之子对肩头灼骨的疼痛置若罔闻，明明话语因习惯不免带上了讥讽的味道，但其更深处表现出的关切也无法忽视。
真相远比诋毁锋利伤人，梅迪奇的面色愈发阴冷，祂将手中的刀向前送去，试图用决绝和敌意来惹恼阿蒙，打消真相走进祂耳中的可能。
祂怎么可能没怀疑过。
祂自己过去就是天使之王，是有资格觊觎神位，争取更进一步的候选。
祂当然知道成神的必须是三份序列一特性和唯一性。
安格尔威德是如假包换的“空想家”，从非凡的底层逻辑来讲，在祂成为旧日之前，都不可能排出任何一份“空想家”途径的序列一，那会动摇祂的位格。
可现实就是，祂的子嗣——“噩梦之龙”阿勒苏霍德便是一名“作家”，“空想家”途径的序列一。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缘由，比如阿蒙所说的“空想家”的特殊。
再有一步，再多思考一步，梅迪奇就能看透隐秘，破解那特殊……
“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蒙能感受到，梅迪奇握着长剑的手都在颤抖，灼热的利刃正在祂的肩膀的创口里抖动，给祂造成更多痛苦。
可还不等阿蒙再说什么，又有一声传来。
“你不用再说了。”
在答案之前，梅迪奇主动放弃了求索。
“红天使”宁可继续稀里糊涂的鲁莽下去，作为一柄无意识的刀兵而战，也不希望让无用的、早已过去的旧事，扰乱自己的忠诚。
在最初的统一战争中，祂和其他的天使之王都不同，和最初追随造物主征战的战士们都不同。
祂并非出身被奴役的人类之列，也不是为了野心加入，身为天生神话生物的祂本可以遁入边缘荒郊，在了无人烟之处当一个自由自在的霸主，培植自己的信仰……可祂就是被那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疲惫中年人征服了！
是的，一位“征服者”，被一个“凡人”征服了。
不是因武力，也不是什么利益的许诺，就是懵懂的非人生物目睹了一场不可能的幻梦，然后忍不住跟了上去。
一开始祂仅仅是为了“合理合法”的享受战争的欢愉，享受屠戮的快感，只是在一场场厮杀后，祂疯狂的思维中，不可避免地受战场上无数战士的影响，多了些名为“荣誉”和“理想”的累赘。
那些前奴隶，按照后世应该被称为起义军的战士，用他们脆弱的精神和意志，日积月累的劈砍、雕琢“梅迪奇”这颗璞玉，硬生生在混沌中砸出了一片理智。
造物主将为了统一的战火带向大地，令梅迪奇看到了除绝对毁灭外的另一种毁灭。
祂的诞生是特殊的，祂诞生于“异种之王”的余烬，受够了孤独。
在刚来到世上的那段时间，祂曾不止一次的在杀戮之余思考，当除祂象征的毁灭本身将死亡平等洒向所有人后，祂是不是就又回到了那令祂厌恶的孤独。
那么祂所执行的毁灭还有什么意义？
好在，造物主给了祂答案——即，放弃非凡源头的意志强加于祂的狂躁欲望，只做能让祂享受的战争统帅，去加入一场还算伟大的事业，慢慢寻找自我意义吧。祂的忠诚，“红天使”梅迪奇的忠诚，和所有还在追随造物主的生物所信仰的忠诚都不同。
祂不为了“人类的大义”，也不为了“公理和正义”，更不为了“更加美好的未来”，甚至就连人人向往的天国，在祂看来也是一种不可理喻的静滞和落后。
祂所执掌的权柄象征毁灭，象征奔向终结的变化，因此祂最无法忍受的就是平静如死水的天国。
祂之所以痛恨叛徒们，痛恨亲手毁灭了天国时代的旧日同僚和天外敌寇，绝不是因为和他人一样懦弱、无趣的理由。
祂仅仅是，惋惜造物主那没能实现的，梦幻一般的美好遐想。
祂只恨，恨祂们理想在即将成功时被贼子付之一炬，只差一步。
阿蒙在引诱祂去看清当初祂死亡的真相，以祂的智慧在这么多年后，又有了刚才阿蒙频频给出的暗示，祂当然能猜到。
但祂依然选择了沉默，选择了装成一个傻子，一个祂平日里最看不起的懦夫，去逃避这真相。
祂最痛恨的即是背叛，今日祂却原谅了对祂本人的背叛。
阴影帷幕后，每日受着堕落折磨，在生与死之间挣扎，承受大叛乱之苦的才是祂的主。
至于亚当，祂不在乎亚当的本质，祂可以是随便什么，但绝不是祂需要为之效忠的那个人。
“走吧，我就当没见过你。”
梅迪奇收回长剑，表情平和的转过身体，甚至没再看阿蒙手中那份对真实造物主来说至关重要的“阿勒苏霍德之笔”一眼，也没有看阿蒙一眼。
见梅迪奇真的没有谈下去的意愿，握着羽毛笔的阿蒙不禁陷入默然，祂几次欲行又止，几次踟蹰，最终嗫喏着嘴唇，干巴巴的哼了一声。
“哪怕我是来合作的？”
梅迪奇突然停住脚步，半转过身体，望向了有些狼狈的阿蒙。
祂的双眼被飘散的红色长发不时挡住，阴沉的面容上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片刻后，祂又决绝地转过了头，踏入了火焰。
“跟我来。”
……
“说真的，我一直以为烂俗言情小说上那种恶俗的再会桥段不会出现在我身边。”
后脑勺鼓了块不明显青紫的杰利·查拉图摆弄着坩埚，无精打采地给炉子熄了火，然后熟练的将牛奶分成三份。
临时居所的厨房面积并不大，正在将切好面包装盘的A先生，很清晰的听到了搭档的小声哼唧，想了想还是提醒道。
“如果不想再被教育，你最好闭嘴。”
说着，他从橱柜里拿出了摩尔法拉地区难得的茶叶，早饭不喝牛奶喝红茶，是他坚持了十几年的习惯，哪怕上一任A先生怎么努力，都没能给他纠正过来。
“你管那叫教育？”
杰利·查拉图挤着鬼脸，不满几乎要从他的鼻孔里溢出来。
“你看看他们俩的嘴脸，我就知道家主不会无缘无故把大小姐送出来吃苦，祂绝对一开始就抱着这想法！”
无视了A先生忽然变黑的脸色，不知死活的“秘偶大师”继续道。
“我就是多说了几句，他就用幻术来吓我，还是半神级别的幻术！”
“不是，这才多长时间，他竟然就成半神了！”
“A，你能想象吗？”
“你和我奋斗了几年，我敢说克莱恩的记录别说是帝国，就算放在整个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我没听说过有哪个东西晋升这么快，还能精神稳定的谈情说爱的！”
隐蔽放出阴影封锁了厨房，没将两人谈话声音漏出去一点的A先生，先是不放心的扫了眼厨房门口，又瞧了瞧几个角落，确认没有“诡法师”的秘偶蹲着后，才开口。
出奇的，听完杰利·查拉图一番不着调的发言，他竟然没动怒。
“我不能想象，毕竟这是主的眷顾，只有主能解释发生在v身上的神迹。”
“不过，关于你说的‘谈情说爱’的部分……”
A先生柔美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疑惑和自我怀疑。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太久没接触现在的流行文化，搞错了这个词的定义。”
“说实话，我并没有看出莎伦和v之间有什么。”
“其实按v自己的话说，他看到你没有缺胳膊少腿的时候，也很高兴。”
“不，他绝对不是高兴，我敢保证。”
发泄一通，杰利·查拉图舒了口气，同时感到无奈。
他不该对A说这种事，指望从小被教廷养大，把“为了主献身”当成人生目标的狂信徒理解前卫的情爱话题，还是太过强人所难了。
“好了，还有工作。”
托拿起放了三杯牛奶的托盘，杰利·查拉图和A先生一前一后走出了厨房。
客厅中，换下了风衣的克莱恩正靠坐在不太牢靠的木椅上，凭着高超的控制力保持着平衡，阅读摩尔法拉地区唯一发行的《帝国真理报》打发着时间。
自从特伦索斯特军队越过边境，因蒂斯驻摩尔法拉的守军连夜逃走、城市易主，之前流行的因蒂斯报纸就被帝国军队打成了违禁物，取而代之的是由亚伦斯城出版的《帝国真理报》。
上面大多报道了当下的战争情况，特伦索斯特第二帝国内的实时新闻，还有真实造物主的教义。
总的来说，就娱乐性来讲，远不如从特里尔运来的报纸和各种刊物，不过用来打发时间还勉强合格。
余光扫到杰利·查拉图把早餐端上了餐桌，没多饿但迫切需要满足口腹之欲的克莱恩不由加快了阅读速度。
他翻过二版，正打算把报纸折叠，准备享受早饭，突然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吸引了他的注意。
……
《敌国的异端，大地母神教会主母罗兰意图就“高地战争人道主义问题”对话高议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