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空无一物
“在黄河、伏尔加河、尼罗河、恒河,还有同样古老的幼法拉第河,当从水里诞生的人类文明,第一次回到水中,实施某些生产工作时,人们发现,如果要保证作业的流畅和安全,就必须要制造这样一种工具,脚下的船只才不会完全陷入湍急河流的支配。”
和大学中许许多多普通讲师一般,“诡秘之神”习惯以看似无关的闲谈引入真正的话题。
祂一手托举着七神象征符号的幻象,一手掌握了众多灵体之线,每一道虚幻的黑色背后,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就像‘秘偶大师’拥有秘偶不是必须,但只有掌握了强大、合适的秘偶,以及操纵灵体之线的本领,才可以被称之为成熟、可靠。”
“对于诸神也一样,‘锚’的存在并非必须,就像理智不是对所有人都显得珍贵、不可或缺,‘锚’不过是一个维持自我思考清晰,情绪稳定,不会被非凡特性里精神烙印鸠占鹊巢的稳定器罢了。”
“一个疯神同样持有毁灭天地的能力,只要祂们想,随时可以将脚下的大陆、头顶的天空,变成某种随意拿捏的玩具,用权柄把万物塑造成祂们喜欢的模样。”
“但是,不是所有人都将成神当做唯一目标,甚至可以妥协全部,放弃除神灵位格与能力外的所有。”
“‘锚’的存在就是因此被一步步研究、确定、发现的。”
“即使是人们认知中最疯狂的古神,在后期也开始追求‘锚’的帮助,追求‘锚’的数量和质量,培养除原本眷族外新的虔诚信徒,让经过祂们深思熟虑确定下的自我形象,烙印进信徒的脑海里,并利用信徒的祈祷,反方向影响祂们本身,确定祂们的自我认知不被浩瀚的神性冲刷殆尽。”
简单的阐述后,“诡秘之神”挥散了手里的幻像。
随祂的举动,点缀在灰雾殿堂穹顶的广袤深红熠熠生辉。
星辰象征背后的信徒,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人类有异族,他们齐声歌颂着“诡秘之神”的名讳,诵念着祂的尊名,将对奇迹和历史的赞美编纂成诗篇。
亦如克莱恩第二次登上灰雾,试探着向“诡秘之神”发问时所听到的,那曾让他目眦欲裂的繁杂祈祷声重叠的震耳欲聋一般,同样恢弘的声响又一次在克莱恩耳边环绕。
只不过这次,克莱恩明显感受到,经过基本的过滤和忍受,他已经能够听清祈祷中一部分的内容。
而且,在他的视觉里,同样在聆听祈祷的“诡秘之神”,那不确定的飘渺虚浮的外貌形象,一时准确了许多。
“所以,你认为人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是在于凡人的认知也能决定神灵的状态?”
克莱恩还是不理解,他虽然只有序列四,却也知道有许许多多的办法,可以彻底更改一个人的思维。
有时候只是神灵的一声耳语,就足够让嗜血的屠夫变成最虔诚的信徒,“丰收教堂”的乌特拉夫斯基神父就是如此。
“诡秘之神”看穿了他的想法,却并不在意,淡然的脸庞上浮着一丝丝无奈。
“人总需要希望。”
“从出生到死亡,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且在这一过程中,有很多因素阻止你不能半途逃跑,哪怕你拥有放弃的权力。”
“在大多数看来,生命本身不是在完全享受快乐,相反,挫折和失败才是主题,在这一背景下,等待死亡,也成了许多暮年老人所期盼的宝贵美梦。”
“如果在漫长的等待中,连希望都要剥夺……”
“周明瑞,你不觉得你有些残忍了吗?”“诡秘之神”目视着对面的,更加年轻的自己,轻声说道。
可惜,祂的好言相劝克莱恩并未领情。
“所以,你委婉地承认了,你提出锚的概念,搬出罗曼·安布罗休斯的故事,也只是在搪塞我,想要说服我相信凡人可以反抗神?”
周明瑞没什么信仰。
从他小时候上学,到后来上班,虽说总能遇到拿着小册子和传单的,替附近基督教堂免费做工的老太太,也陪着父母去过几个道观和寺庙烧香祈福,但他从未真的认为有哪个是有用的。
都是心理安慰,是老年人的封建迷信,甚至在仔细了解过一些地方庙宇的由来,和所供奉香火神的生前轶事后,什么都懂一点的周明瑞总能发现神棍话里的漏洞。
不止一次出现过,老妈明明带他去和“孝”有关的土庙里烧香,却被他发现庙堂上端坐的“神”,实际是个遣兵围城,最后活生生饿死亲生父亲畜生的乌龙。
这样的生活环境,从一开始就决定周明瑞不会对任何一个神抱有绝对的畏惧和尊敬。
他也一直坚信,人是可以战胜虚无飘渺的信仰造物的,勉强算是个唯物主义者。
但是,在当下他被迫来到的世界,神祗以物质实体的形式存在,绝对暴力和压制彻底打碎了克莱恩原本的理念。
“凡人当然不能反抗神。”“诡秘之神”道,“甚至我们也不能。”
祂很自然的略过了被年轻自己戳穿的尴尬,轻飘飘的承认了现实。
“现在自称七神的几个,还有我和造物主,都是后来一步步吞服非凡特性,晋升而来的伪神。”
“对于灰雾最初的主人,把我们带离原本家园的伟大存在,只能算是拙劣的模仿者。”
“祂们构成了非凡特性内最初的精神烙印,也是所有人,所有非凡者必须面对的敌人。”
“祂们享受着不灭的生命,精神永远存在,不会因我们的意念消亡。”
“哪怕是所谓的序列零,甚至更高位格的非凡者,也只能和祂们勉强抗争,更别说凡人。”
“不过,幸运的是,祂们的归来需要时间,是一个很长很长的过程,不会突然苏醒。”
“诡秘之神”扒开肩头的长袍,露出病态白皙的皮肤上消散不下的青黑,以身举例道。
“至少我们还有用位格对抗祂们苏醒的手段,就和凡人可以利用‘锚’的概念对抗我们一样。”
善意的谎言和安抚不被接受,克莱恩的倔强磨灭了祂最后一点耐心,“诡秘之神”决定用现实扭转克莱恩先入为主的消极思想,把苦难的今后,赤裸裸的展示在年轻自己的眼前。
祂认识到,祂不该看轻年轻的自己。
两人的本质毕竟是相同的,这个年轻的祂虽然稚嫩,却也是经历许多,有了一套自己的逻辑和评判标准。
祂无法再想最开始,用一两个谎言,就忽悠克莱恩为祂奔波,活在懵懂恍惚里,去做着自身无法理解的事。
想到这,祂不禁有些羡慕眼前这个年轻的自己。
其实,无知有时也是一种怜悯,求索的过程是痛苦的。
当初的祂,可没有这样一位好老师,愿意用言语将真理全盘托出,掰开了、揉碎了,送到祂嘴里让祂消化。为了理解世界的本质,了解祂面临的困难,还有祂已经失去并且不可能再夺回的东西,祂付出了太多。
在荒蛮黑暗的大地上,一步一个脚印,通过和众多古神战斗,和体内复苏的古老意志对抗,才渐渐明白。
“正如你在阶梯上看到的,灰雾最初的主人绑架了许多我们那个时代的人来到这里,我们不可能回去了。”
“就像你现在坚信的,我们没有对抗祂的手段,所以只能被迫留在这里。”
“你可以选择放弃,我不会再复活你,你大可以走出源堡,把灵体暴露给某个灵界生物,不做抵抗让它为你送来永久的安眠和解脱。”
“诡秘之神”的语气逐渐严厉,卸下和善的伪装,不再以哲学家和心理医生的口吻尝试劝导。
“我从来没想过自杀,我没理由……”
“理由?”
“诡秘之神”打断了克莱恩的反驳。
祂把话题扳回了最初的起点,继续诉说祂的过往,以及克莱恩·莫雷蒂这一错误诞生的开端。
“如果我说,你只是我成神仪式的副产物呢?”
“为了对抗我体内活跃的古老意识,我拜托造物主在我的成神仪式上,帮我分裂出我人性的一面,来更好的完成‘愚者’的成神仪式,让时间上有两个截然不同的我同时存在,以完成对历史、时间,以及命运的愚弄。”
祂稍稍抬手,本应在海底和克莱恩的尸体躺在一起的“天灾权杖”,须臾间跨越了现实和虚幻的距离,来到了最上首旁。
“这柄权杖可以作为我的临时身体,虽然需要付出一些代价,但取回了祂,就意味着我可以抛弃你,重新干预现实,你对我来说不再是必须。”
“所以,我选择尊重你的选择,既然你认为神性划分了命运的权重,认为抗争失去了意义,我也可以接受你对这个世界失望至极,决定自我了断的选择。”
“你的诞生本来就是错误,现在你有机会纠正,这不是个艰难的选择。”
坦白解开了克莱恩的心结。
他攥紧的拳头慢慢松了下去,胸腔内部的空荡被释然和麻木填满,没有之前想象的愤怒和仇恨,反倒一切都平静异常,超乎了克莱恩最初的自我预估。
平静,太平静了……他很轻松接受了“诡秘之神”给出的答案,甚至不愿意去质疑。
原来他的一切都是假的,他不过是个,和秘偶差不多的,别人的分身。
是个真正周明瑞身上掉下来的,一点无用的、平庸的、懦弱的残渣。
一切都说的清了。
克莱恩催眠自己,去接受“诡秘之神”的话语,他终于不用再纠结家乡的远去,惆怅和亲人、朋友,还有那个一去不返的平凡生活的分别了。
因为那本身就不真正属于他,都是虚假的记忆。
突然,他不禁对“诡秘之神”升起了微妙感激之情。
自己先前何必要刨根问底,追究什么“凡人能否决定自我命运”的问题呢?
“诡秘之神”明显在搪塞自己,他早该看出来的,如果他早早认识到了这一点,也就不用直面自己虚假的人生,可以继续浑浑噩噩的活在“诡秘之神”的伟大和荣光之下,以神眷者和神使的身份,在未来的日子里混个不错的地位,说不定还能成为天使,过完真正属于他的完整一生。
现在什么都没了……
失去了根,克莱恩不知道他还能以什么的名义去努力。
难道真的要自我了断,真的要承认无能的事实吗?
克莱恩猛地摇头,打了个颤,动作之大哪怕是隔着灰雾也十分显眼的落进了“诡秘之神”的眼睛里。
而且他丝毫没有注意到,在那个失态的肢体痉挛后,“诡秘之神”的嘴角竟出现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不,就连“诡秘之神”,那个真正的周明瑞都还能对凡人抱有希望,和凡人更贴近的自己,没理由直接放弃。
如果现在选择自杀,那他的人生不就变成彻头彻尾的笑话了吗?
他是周明瑞是假的,他是克莱恩也是假的,至于后面的身份,更是从一开始就是人为编造的。
无论之前如何,至少后面他总要让他的生活中多出一些只属于他的,真实的存在。
“我……我想请你帮个忙……”
克莱恩鼓起勇气去直面最上首的神。
“我的主,我希望我能够继续扮演您的影子,帮助您实践您的猜测,对抗困扰您的伟大意志的复苏……我想,作为一个成神仪式的副产物,我大概有资格参与到您的计划中。”
“我希望,能用我提供的价值,换取您的一次怜悯。”
突来的谦卑着实触动到了最上首的至尊,令祂左侧的眉头轻轻皱起。
说实话,谦卑有时比倨傲更令人心慌。
“你的确有资格。”祂嘴角勾起,“在这个世界,等价交换是个不折不扣的悖论,但我愿意尊敬这个美好的谎言。”
“说吧,你希望得到什么?”
克莱恩不敢直视上首,目光在长桌的班驳上彷徨,用飘曳的嗓音说着比千金更重的算计。
“我希望仍能够得到您的信任和支持。”
“当然,我会用忠诚回报您,只希望在一切结束,您和造物主得到了应得的胜利后,能够准许我拥有一段只属于我的人生。”
“请您宽恕我的僭越和狂妄,我希望成为您座下的天使。”
克莱恩慢慢抬起头,直视他的源头,似在自语。
“我想,只有足够的能力,才能填补我的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