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薄伽梵歌
……
祂在低语。
祂的每一个音节都在诱惑灵魂,让人自发的想要相信,去臣服。
真相是可怖的,所有残酷的东西都是骇人的,它们只能存在于遥远的展示台中,供世人瞻仰。
于近处,一旦这些伟大高贵的事物跌落凡尘,它们激起的尘埃与涟漪,祂们的呼与吸,都会招致毁灭,轻松覆写一个人的理智。
真理赤裸在宇宙中央,至今无人参透。
来吧,拥抱我,拥抱属于你的真相,我的继任者,我的“孩子”,我的学徒,我最完美的后辈……
我的周明瑞。
“不……”
克莱恩摇着头,喃喃着。
即使理智已经崩毁,即使希望已经消失,但他依旧没有丢掉气节,抛弃尊严,像一条狗一样乞怜神的关怀。
耳语的声音似乎不属于“诡秘”,那陌生的语调和谆谆善诱的口吻,都与克莱恩熟悉的“诡秘”相差甚远。
可无论是灵性还是逻辑,都告诉他,挡在道路尽头之人,就是灰雾的主人,被尊有“诡秘”之称,享有冠冕的古老神祗。
这无疑是矛盾的。
险恶的阴谋即将不屑于掩饰它的目标,图穷匕见,又一次诚心诚意地向迷茫的人递来苹果。
模仿令仇敌蒙羞的典故,祂难得感受到了愉悦。
金灿灿的权柄闪烁光芒,不止王座崩决,王座之上的男子的躯体,也在这一刻再坚持不住人形。
大片大片的裂隙扩张成明显的缺口,将藏匿其中的更多的本质暴露在空气.
“受难者”欢快蹦跳,粗短的身躯一晃一晃,笨拙地摆动双手,抱住克莱恩的裤脚,拉扯摇晃着。
它拙劣地模仿着稚童,看似天真地笑道。
“来吧,拿起你的战利品。”
“不……”
克莱恩还在抗拒。
他捂住了脸庞,双腿失去了力量,扑通一声,跪倒在阶梯之下,不敢去看上方的王座。
披着“受难者”外皮的某物,苦恼地挠了挠头,摇身一变,变作一个老人,前脸慈蔼,后脸有着大多数中老年男性多有的过劳相。
“明瑞,站起来。”
“大小伙子了,你想哭!”
一张红脸,一张白脸,却都是克莱恩最熟悉的面孔。
他从指缝里流出的目光惊恐的望着那两张生育了他,也占据了他人生绝大部分内容的面孔,不由自主地就要放下手掌。
刚破碎在他眼前的梦于幻境中有了重圆的趋势,克莱恩的双眼逐渐迷离,格尔曼·斯帕罗那张酷似精灵血统的脸庞上,竟出现了一瞬极违和的懦弱。
“受难者”目视着它努力的结果,笑容愈发灿烂,伪装却不知不觉中有所变化。
捏造出老人外表的肉芽和泥土的混合物融化了,它们在人偶光滑的脑袋外壳上产生了分歧,两股不同的意志对抗着,最后达成了折中的结果。
“彭登”睁开了眼睛,无奈撇着嘴,深知周明瑞秉性的他只觉得晦气。
但事情到了这份上,他也不能放弃,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笑着道。
“老周,别让我看不起你,我……”
砰!
违背规则的强大斥力从四面八方腾起,暴力擒住了“受难者”的脖颈,在人偶坚硬的外壳上硬生生压出了几道裂痕。
克莱恩伸出的手悬着停在了半空,失去了目标。
他呆愣愣地循着斥力爆发的起点转头,正对上一袭微微撩动的黑色长袍。
“时天使”骨节分明的手掌穿过克莱恩的视野,拾起了无论怎样反抗都不能再活动一分的“受难者”,水晶磨制的眼镜下,一片浓郁的黑。
“这就是最古老的欺诈者,看来也就这样,还比不上我的水准。”
阿蒙板着脸,说出轻佻的讥讽。
祂观摩了好一会“神迹”,然后觉得实在无聊,所以才出手。
无趣,对,是因为无趣……阿蒙的手指勾动,偷走了缠着克莱恩的部分从“受难者”身上偷偷溜过去的呓语,并熟稔的将这些废料打包,准备下一次扔给星界上的哪个幸运真神。
“你也可以拿起权杖。”
即使被扼住命运的咽喉,“受难者”背后的某物依旧不忘蛊惑。
“我,为什么?”怀着好奇,阿蒙挑眉问道,“我不需要风暴的权柄,我已经集齐了成为‘错误’的所有基础,只缺一个仪式。”
“那是个,被动的仪式。”
“被动……不错的形容词。”
因为拿着东西,阿蒙的鼓掌看起来颇为敷衍。
确实,“错误”这条序列正如它的名称,将“偷盗”的行为贯彻始终。
想要登上序列零的宝座,就必须在另一位真神的成神仪式上,窃取祂的命运,以卑贱的贼人的身份,顶替祂人的皇冠。
“所以你更需要这支权杖,它可以帮助你扮演‘诡秘之神’。”
“受难者”趁机抛出了它认为最重要的筹码。
“扮演,‘诡秘之神’?”
阿蒙咀嚼着关键词,单片眼镜后的黑眸微微眯起。
克莱恩仍跪在阿蒙身后,迷失动力和未来意义的他,看不到此时阿蒙的脸色,也没兴趣去探究。
不然,他将会发现一个足以令他,令众神震惊的事实。
“是的,扮演‘诡秘之神’,虽然顶替一位已经完成仪式的真神,并不能有效帮助你满足成为‘错误’的条件,但‘窃取’从不是死板的只盯着一个目标。”
“在你和权杖内残留的灵性完全结合后,你便可以登上我的国,把躲在那的‘诡秘之神’揪出来。”
“祂失去了唯一性,也没有返回现实重新聚合的勇气,不是你的对手,你大可以享受祂的尸体,然后得到‘愚者’的全部。”
“到时候,无论是放回伯特利·亚伯拉罕,还是凭着完成初步聚合的‘错误’和‘愚者’强制策划仪式,对你来说都不是问题。”
“‘时天使’、‘欺诈之神’、‘神之子’,你本就因我而诞生,只是因卑鄙的独裁者才受困于不完美的躯壳。”
“长达数千年的游离中,我见过了太多的继任者,周明瑞或许很不错,但你比祂更合适,由你来继承我的权柄,也更合衬我的心意。”
“毕竟,你也是我的一面,无论哪一个性格的我归来,我都可以接受。”
阿蒙一言不发地忍受着“受难者”的絮絮叨叨。
祂微低着头颅,单片眼镜藏在发丝投下的影子里,让人更看不清祂的神色。
只是“受难者”每多说一句,祂嘴角的弧度便更突兀一分,直到双方的沉默。
“哈……”
阿蒙长长叹了口气,带着笑意。
“有趣,有趣。”
“照你的意思,哦,我明白了,是我熟悉的剧本。”阿蒙的五指更加用力,另一只空着的手掌中央,温暖纯净的光蓄势待发。
“杀死受精神折磨状态不稳定的神,瓜分祂的遗产,心脏、大脑、手臂,神的一切都是宝藏,所以无论抢到祂的哪一部分,都是胜利。”
纯粹的位格压制下,即使“偷盗者”途径不以肉体强大著称,也足够阿蒙捏爆“受难者”的脑袋。
“你说得对,拿走这支权杖,成为下一个‘诡秘’,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甚至可能会因为是我继承了祂,所以哪怕是罗曼也不会说些什么,反而会在闹情绪后马上冷静下来,成为我名下的天使。”
祂“欺诈”了规则,“受难者”失去脑袋,身体断裂的脖颈处被强行扭曲,造物主的阳炎将人偶的外壳部分融化为粘稠的胶状,暂时封住了非凡特性的析出。
阿蒙快步登上了长阶,扫了雕塑般只有呼吸和眼球转动可以证明活性的男子一眼,嘴角微微抽搐,不说分明地夺走了男子怀中的权杖。
“受难者”里藏着的意识消散了,祂似乎是为了掩饰尴尬,又似乎是单纯的感叹,自言自语道。
“如果你真的像你说的那么了解我,就该明白,比起触手可得的,我更喜欢冒险。”
“该我得到的,我总会得到。”
阿蒙一把将成年男人小臂长短的权杖塞进了失魂落魄的克莱恩怀里,行为堪称粗暴。
祂抓住克莱恩的头发,强行令克莱恩看向自己。
倒是一张熟悉的脸……阿蒙保持着那别扭的微笑,单片眼镜反射着风暴之壁上灵界投影。
“是带着祂复命,还是想留下来,和我走?”
造物主之子难得给了凡人两个平等的选择。
克莱恩怔怔地眨着眼睛,被迫思考起问题。
天使之王的话近乎呓语,直接灌入了他的大脑,让他没办法用糟糕的精神状态无视应付过去。
也正是如此,他恍然意识到,这位“时天使”,貌似从头到尾都在使用中文的事实。
方才阿蒙和“受难者”对话,一直说的是周明瑞的母语。
是我教祂……不,是“诡秘”教祂的?
克莱恩终于找回了一丝灵动,双手抱住怀中权柄,捡起被“时天使”同样扔来的损毁的“受难者”的同时,撑着膝盖艰难站了起来。
他大着胆子用手摆开了阿蒙抓在他头上的那只手,没什么精神地问道。
“我不想思考这些问题。”
面对阿蒙可能是戏谑的目光,木然的克莱恩继续说道。
“这里……不,刚才和我对话的,祂是谁?”
很显然,只有和“诡秘”相同位格的存在,才能塑造那样一场幻境。
“祂?”
阿蒙对于这问题有些诧异,没想到克莱恩竟会先在意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
不过事到如今,继续隐瞒也没有必要,阿蒙顿了顿,诚实回答道。
“一个老东西,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的老东西。”
面对有些模糊的答案,克莱恩许久没有回应,他隐约意识到了阿蒙含糊不清的原因,沉默思考着那人可能的身份,过了半天,终于嘶哑开口道。
“是么。”
“谢谢,我大概知道祂的身份了。”
怀中的权杖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换形态,从短小的形态变得修长,等一系列的动静停止,这物品已不能再被称之为“权杖”,它的长度更像是巫师使用的“法杖”。
看起来和克莱恩的皇帝装扮极为适配。
“受难者”也恢复了稳定,虽然失去头颅,但克莱恩仍能在肌肤接触时感受到,封印物内部沉睡的“诡法师”的力量。
虽然过程坎坷,光怪陆离,但无疑克莱恩已经完成了“诡秘”交给他的任务。
“时天使”阿蒙意料之外的出现,又诡异的没有像克莱恩听闻的故事里一般,站在“诡秘”意志的对立面。
仿佛祂这次显身,不过是一场稀疏平常的春游。
“所以你要去和祂复命?”
又是那个致命的问题,克莱恩黯淡的眼睛后是无比的平静。
“不去,我还能做什么?”
罗斯德群岛的战争还在继续,克莱恩推动的纷争尚未出现结果,接连不断的死亡代替了笔尖和墨水,书写着历史的进程。
周明瑞是个有着极强责任心的人。
这句话不知道对不对,或许他的责任心是因为他迟迟做不出决定,拖延时间到了不得不选择的地步时,那可悲的怯懦心理和道德负罪感又作祟,被强推着不情不愿地承担起一切。
但在外人看来,他就是个极为负责的人。
一个慷慨大义,可以为了无关人奉献的傻子。
“我还有没完成的约定,我不能和你离开。”
他逃避回答,因为他不能控制行动结果。为了掩饰他的无能,他决定用高尚的理由为逃避寻找借口。
一瞬间,克莱恩的目光变得强硬,他故技重施,用所谓的义务绑架了自己,强迫他的理智不去思考脚下土地的真名,他所在时代的结局,他真实身份代表的意义。
可笑的,一个毫无神性的凡人,竟对着天授神性的造物主之子露出了獠牙。
这行为并未令阿蒙惊愕,反而让祂的笑容终于不再违和。
祂发自内心的喜悦。
“有趣。”
神子的身影似乎单薄了许多,但当祂张开手掌,可视化的时间铸就为钟楼因祂的意志破土而出时,祂依然表现出了不可试探的权威。
“你可以尝试。”
“错误”的唯一性爆发出难以言喻的光辉,复现的神国之光冲毁了风暴之壁,连带着海底上方岛屿中酝酿的污染都不得不收缩。
镌刻于世界虚无背面的规则在这一刻向克莱恩展露了一角,真实有了具体的模样。
不可直视神……回忆着第四纪的箴言,克莱恩稍稍侧首,目光落在光滑的长枪般的骨白造物上。
接受它,意味着接受了沉淀其中的古老灵性……意味着周明瑞再也无法逃避他走过的过去。
比起现在将要面临的,“诡秘”的阴谋也显得渺小可笑了。
于是,他同样握住了了权杖,失去头颅的“受难者”表面裂痕增多,他主动接受了封印物溢出的神性污染。
黑色的皇帝高举权柄,灵界七光从顶部压来,回应主的召唤。
五海之外的极远处,霍纳奇斯山顶,永不停歇的风暴和黑夜出现了刹那的空隙,死尸增生的怪物指尖颤抖了一下。
然后,浑厚的青黑直冲云霄,冲刷着路径上的一切,光芒笼罩了整个罗斯德群岛,哪怕嗅到危急的“暴君”倾尽全力,也无法将一道雷霆送入大地。
毁灭和新生仿佛同时进行,罗斯德群岛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世外桃源,隔离于独立的空间。
而在群岛下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时天使”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祂早就转移了本体,不知去了何处,只剩完全沉入阴影的黑色皇帝矗立在白垩荒土。
数以万亿磅深重的,仿佛恶念实质的海水,在陵寝回归现实后向其内部倒灌。
震耳的轰隆声宛如贺礼,自然咆哮着那远古的诗句,卡住许久的命运齿轮,再次开始转动。
……
现在,我成为了死神,世界的毁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