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吉檀迦利
“福生玄黄天君。”
“福生玄黄上帝。”
“福生玄黄天尊。”
……
滚滚大浪卷起灵与光,灰白的海潮浮动斑斓,随着深红中“被选中者”的身影清晰,宏伟的奇迹宫殿也获得了生命。
它微微震动。
祂雀跃欢呼。
期待着未来的降临,庆幸着命运的既定。
在克莱恩肉眼可见的观测中,平素几近静止的深红星辰开始移动,玄妙莫测的星座发生了改变,一颗颗虚幻又真实的圆形在穹顶的空腔组合排列,缓慢但坚定的组成了朴素的五芒星形状,正好与他手捧的人偶四肢与头颅的间距对应。
“受难者”受到了召唤。
它遵从于力量的本源,于一百多年前结束的生命再次抬头,和随处可见的灰雾共鸣,从个体转变成了某种更庞大事物的一环。
克莱恩握着这具人偶,再感受不到其中的污染。
他茫然和恍悟下的思想隔绝了呓语,眼看着猩红色的雾状体被绝对的灵性力量从人偶内挤出,手中的封印物由一把好用的兵器,变成了权柄的启动器。
虚幻的黑色丝线徐徐展开,比以往的规模都要遥远。
这就是“诡法师”……克莱恩大概懂了。
和他来到灰雾上可以放大本身拥有的能力一样,携带对应途径的封印物,也可以实现类似的效果。
这倒是个新奇的发现。
借助“受难者”的位格,克莱恩第一次感受到了神性。
并非以往受神性侵蚀污染的折磨,而是实实在在将神性掌握于手中的满足感,以及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幻觉般的傲慢。
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地增添了一两抹蔑视与淡然,顺着黑色丝线织就的“蛛网”俯瞰凡间,宛如神明的视角令他的视界笼罩整个罗斯德群岛。
“欲望母树”的信徒藏匿在拜亚姆无人在意的排水系统,总督府的官员焦急万分又无可奈何,风暴的信徒惶恐祈祷,恳求“暴君”的怜悯,希冀天使的救赎。
与他们相对的,是对局势一知半解的普通鲁恩人。
这些习惯了殖民者、统治者、支配者的“一等公民”,在暴乱中损失了太多的财物,更有甚者失去了家人。
他们将怒气发泄在未能逃跑,逃到蓝山岛另一侧反抗军掌控土地内的原住民身上。
鞭笞和喝骂不足以抒发他们的愤怒,于是压迫变成了纯粹的屠杀。
枪械代替它们的主人泄愤,廉价的子弹收割着昂贵的生命,鲜血弄脏了鲁恩人洁净的地板,也污浊了他们的透彻美丽的蓝色或绿色眼睛。
就连终于夺到了“正义”大旗的“海神”信徒也没好上太多,克莱恩同情他们,可剥离了那层脆弱的凡人共情心,他目睹的,他体会的,他见证的,也只有血腥野蛮的同态复仇。
这当然无可厚非,这是罗斯德人用近两百年受难史换来的权利,无人可以剥夺他们的“正义”,就像“上帝”从不会拒绝祂准许的暴力行径。
咦,我为什么会想到“上帝”……克莱恩猝然惊醒。
虽然不明白地球上的“上帝”为什么会在这一时刻钻进他的意识,但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松开了抱着“受难者”的双手,急匆匆地将这件宝贵的封印物扔向远处,好似在对待一块炽热的烙铁。
瞬间,克莱恩的意识清醒了。
他跌回凡尘,不再受凌驾一切的无趣摆布,猛地打了个激灵。
灰雾上静悄悄的,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一个小时不到前的聚会结束后,仓促中他忘记了挥散具现的罗塞尔日记,前人对神性的反思和对自我的剖析就摆在他的案头,无声警告着前方通往地狱之路的坎坷。
“黑皇帝”牌则在另一边,不知道何时被人翻开了,头戴冠冕的罗塞尔平躺在斑驳桌面,却犹如站立在高台,在极远处审视。
克莱恩只觉得自己被人架上了名为王座的刑具,不得不接受不属于他的命运。
他揉捏着眉间,无声叹息,沉默了好一会儿时间。
“我知道你在。”
声音在殿堂中回荡,无人回应。
于是,克莱恩又问。
“告诉我,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吱呀,吱呀……
地板上被主人无情抛弃的人偶摇摇晃晃,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婴儿,步履蹒跚爬上了长桌。
破损古旧的外壳裂开了笑脸,口吐毫无感情的冰冷言语。
“是解脱。”
“亦是折磨。”
“什么是解脱,什么又是折磨?”克莱恩继续追问,失去了矜持,前所未有的狂躁,手掌握拳猛地锤向桌面,“告诉我,‘诡秘’!”
他已经受够了,受够了无意义的异世人生,还有“诡秘之神”的欺骗。
回家在他看来已是无望,面对这个根里发烂的世界,他早就想撂挑子了。
人偶面对质问,没能第一时间给出答案。
它后面的“人”沉默了,像是在思考。
片刻后,当灰雾浪潮又一次不明显的翻滚,人偶抬起圆滚滚的脑袋,仍是用冰冷的语调说道。
“你可以选择放弃。”
这次是真诚的。
“放弃?”
克莱恩面露讥讽,嘴角上扬,弯起的双眼似乎马上要哭出来,半边脸庞隐约抽搐。
方才神性视野浏览的各方丑态快速闪过克莱恩的大脑,恶心的他想吐。
他强撑起身体,看向下方没完全消散的俯瞰图,发现有一块夹在灵界和现实中间的区域是借助神性也无法看清的。
那里埋葬着“天灾”,也是这场闹剧的源头。
“我知道了。”
转瞬即逝的发泄并不能减轻什么,克莱恩在逼宫的最开始就放弃了。
或许他的性格如此,或许他认识到了自己的无力。
他捧起桌上于前一秒重新变回死物的人偶,放空了灰暗的双眼。
……
概念颠倒扭曲的抽象领域,堕落与死亡眷顾的皇帝过境无痕,完全隐匿了踪迹。
“受难者”匍匐在皇帝的肩头,攀着甲胄尖锐的棱角,为皇帝指引方向。
特里斯坦·欧根给出的灵界坐标很精确,克莱恩不需要多余的猜测和估计,只凭“受难者”的帮助和几次简单的占卜,便找到了“天灾”陵寝的大门。
说实话,即使坐标模糊一些,克莱恩相信自己也不会多花上些时间。
毕竟这高塔般的风暴,哪怕对诡异遍地的灵界来说,也过于夸张了。
闪电和风暴裹挟下高速旋转的粒子组成了“塔”的外壁,水母模样的巨型灵界生物游荡在风暴四周,若隐若现的透明身体延伸出的触手遍布陵寝周围每个角落。
这些古老的守卫者捕食着一切试图靠近陵寝的生物或死物,每一个都有着不输“受难者”的灵性。
它们的首领是一条海蛇,就是罗斯德人图腾上描绘的那一条。
只是肉体腐烂,灵魂发生了变异,原本畸长的身体在七寸处发生了分裂,长出了额外的头颅和触手。这些生物注意到了靠近的“黑皇帝”。
强顶着皇帝的威严,昂起头颅,刚要准备作战,又奇怪的弯下了身躯。
克莱恩微微愕然,有所预见的向自己身后回望,只见大片的灰白浸染了周围的灵界环境,眼瞳燃烧的漆黑猎犬一头头严阵以待,为首的巨兽低伏头颅,环绕在他周围仿佛仪仗。
守卫识趣的让开了道路,同样低头,克莱恩则没兴趣也没心情表现出感叹一类的情绪。
他漠然颔首,拍了拍肩上发抖瑟缩起来的“受难者”,以命令的口吻道。
“帮我打开入口。”
“受难者”当然办不到这事,它原始的思维只能无助的散发恐惧的味道,最终还是“福根之犬”的首领前去和守卫沟通,带回了答案。
“殿下,这里没有严格对应入口,您无需任何凭证,您的意志就是唯一的钥匙。”
呵……克莱恩黑色面甲下僵硬的脸孔唇角上翘。
他放开了抵抗,随着灵性之壁的接触,他整个人被风暴捕获,和“受难者”一起坠入了狂暴的闪电和狂风正中。
空气变得粘稠,变得沉重,白垩化的废墟露出真容。
半坍塌的遗迹中心,一根巨大铭刻着花纹与符号的支柱不断延伸向上,在无边无际的灵界贯彻了上下,强行为这里的空间锚定了方向的概念。
在支柱脚下,崩决的王座勉强保持着轮廓,有一个男人坐在其上,懵懂的回应信徒。
祂所回应的每一个祈祷,都会掀起灾难,收割大量的生命,推动死亡的蔓延,只是祂本人一无所知。
克莱恩站在遗迹的最外侧,本能迈步,希望制止那稚童般纯洁但绝对残忍的行为。
然后,道路在他脚下崩溃了。
在克莱恩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已经坠入了深渊,并持续坠落着。
周围的一切开始扭曲,发生奇特的变化。
王座上的男子注意到了这边发生的事,好奇地投来目光,海蓝色眼睛散出的视线好巧不巧的和克莱恩对上,引发了某种“化学反应”。
世界在倒退,“受难者”不知何时从克莱恩的肩头消失,庞大的幻觉俘虏了他。
一时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降临这个世界之前的朦胧状态。
只不过这次不是高于一切,独立于时间的观察视角,而是沉浸和体验感十足的第一人称。
克莱恩来到了某片陌生的荒野,他看到了大片大片的人,头顶黑色丝线步调一致的人。
毫无疑问,这些人都是秘偶。
黑色丝线飘荡在空中,遮蔽了太阳和蔚蓝,又拥挤的塞在一个人的掌心里。
克莱恩低下头,是他的掌心。
从秘偶体内残留的记忆可以得知,这些秘偶生前都是他的信徒。
他们被信仰的神剥夺了生命,改造成了好用的工具。
他们是心甘情愿地。
为什么不呢?
古神们有自己的同族,人类无论在哪一种族治下都只能作为奴隶存在。
“奇迹之神”固然会庇佑信徒,偶尔发狂时失手杀掉一两个倒霉蛋,在这群丧家犬一般的信徒看来,也是可爱的极。
祂曾一次又一次为信徒建立了应许之地,当然,更多是遵从神话生物的本能和某个最初的“暴君”在祂身上留下的影响。
然后又一次又一次地目睹诞生于奇迹的城市被摧毁。
“奇迹之神”是不灭的,祂不在乎随手捏来的作品毁灭,但祂的凡人信徒们过于孱弱。
又一次毁灭后,祂的信徒跪在了祂面前,请求神灵带走他们唯一珍贵,也可能廉价的持有物——生命。
信徒们不愿继续在没有希望的世界生活,他们目睹奇迹从指缝溜走后,绝望了。
最后的执念只剩对“奇迹之神”的感激,所以希望在解脱的同时,能为曾庇护他们的神奉上最后的价值。
人格残缺的许愿机器照做了。
信徒们平静的跪拜,再抬头,眼睛全部变成了黑色。
缺少了叽叽喳喳的碎语,时间依旧在走,“奇迹之神”也不觉有什么不妥。
只是有一个问题开始笼罩祂的心灵,为祂本就疯狂懵懂的思维蒙上了一层阴霾。
意义,我的意义。
抱着疑惑,祂去挑战了死亡的化身——格蕾嘉莉。
抱着疑惑,祂收养了一个平庸的孩子。
抱着疑惑,祂尝试接触了祂名义上的血亲。
为了解开疑惑,祂做出了选择。
那个到最后都没能把名字告诉祂的男人,祂选择了造物主,并以影子的身份常伴太阳左右,作为替君主掌印的相臣,见证了一个真正奇迹的崛起。
在这一过程中,祂身边又多出了几个影子。
加速流动的记忆在克莱恩眼前渐渐变慢,并不是时间流速满了,而是具象的画面开始破碎,只有模糊的照片般的场景闪过,取代了连贯的视频。
那是一个总跟在自己身后狼一样的孩子,是一个口是心非的年轻战士,是心灰意冷又重拾动力的血亲遗孀,是个向自己大胆表白心意的野兽姑娘,是总默默无闻的体贴后辈……
是错过的继承人,是枉死的下属,是堕入血海的好友……
是最放不下心的亲人……
祂黑色的袍子看起来简朴了不少,不似以前那般干净,边沿沾满了沙砾和泥土,就连喜爱的饰品也暗淡无光。
这孩子在角落里望着祂,阴沉着脸,倔强的不愿给祂一点笑容。
就像那一天,那一天也是如此,神殿的祭司在萨斯利尔身后亦步亦趋,看着即将踏上战场的祂,诵念着赞美诗。
“尘世那些爱我的人,用尽一切拉住我。”
克莱恩呼吸愈发困难,祂尝试清醒,脱离幻觉的束缚。
“而你不同,你的爱比他们更伟大,”
角落里的孩子,伸出了手,竭尽所能,只为了制止克莱恩无疑于自杀的行为。
灵性在尖叫,敌人不再掩饰,“时天使”阿蒙出现的那一刻,半梦半醒的克莱恩就认出了祂。
哪怕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见面。
神子好像在说什么,是劝阻,也可能是怒斥,但克莱恩没有听清。
“你愿意予我自由。”
遵从刻在灵魂中的本能,克莱恩强硬表态拒绝,风暴之壁回应了祂,灵界七光向陵寝归拢,弹开了“时天使”即将成立的“窃取”,更高的权否定了阿蒙的位格。
克莱恩下意识地嘶吼,冷汗不断滴落。
他猛地睁开眼,“受难者”躺在他的脚底,而陵寝也没他想象的那么大,他和王座上的男子之间,只有寥寥几步距离。
阿蒙就站在一旁,神色难以描述。
“时天使”残忍的移开了目光,神子下意识的动作,令克莱恩误解,也顺着台阶望向了上方的王座。
那是完美亦残缺的神躯,是他曾见过的。
克莱恩·莫雷蒂……周明瑞拼命欺骗自己,可事实就在那,不会因任何人改变。
他望着“天灾”俊美面具崩碎裂痕后露出的真实面貌,发出了绝望的凄厉哭号
……
那是他的脸,王座上的是周明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