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绝望

那一天,是他陈景时做为“人”的尊严被彻底碾碎的一天。′精!武¢小?说*网~ ?更·新+最_全,

曾经象征着医学圣殿的地方,变成了这场风暴的中心。

主楼前的小广场上,人声鼎沸,红旗招展,大喇叭里反复播放着激昂刺耳的语录歌。

十六七岁,充满热血的红卫兵小将们穿着绿色的仿制军装,手臂上戴着红袖章,脸上洋溢着一种仿佛自己是救世英雄的亢奋。

治病救人的诊室一朝成了他的审判场,洁白的墙壁上用黑色墨水写满了对他的审判词,几个人粗暴地把他从临时关押室里扯出来。

他的头发被粗暴地剃成了阴阳头,剩下几缕头发杂乱地贴在渗出汗珠和血痕的头皮上。

身上穿着一件沾满污泥的白色医生袍,肩膀处己经被撕开,露出里面的毛衣。

白色原本是神圣洁白的,医生袍本来是他作为医学院教授的权威象征的,此刻却成了反动学术权威的标签。

他的胸前被挂上一块沉重的木牌,粗糙的麻绳勒着脖颈,木牌上用浓墨写着:打倒反动学术权威陈景时!

名字上还被打上了醒目刺眼的红色叉叉。

他被粗暴地推出医院大门,凛冽的寒风瞬间穿透单薄的衣衫,他打了个剧烈的寒颤,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2?萝!|?拉;小?说/2| ?1最:新?<)章>+节&*更=新?e快??

门外己经聚集了一群被同样装扮过的牛鬼蛇神,他的同事和教授,还有老专家们。

他们目光相遇,只有一片死寂,眼底深处藏着恐惧。

围观人的口号声讨伐声震耳欲聋,他们被驱赶着往前,穿过他熟悉的街道。

他曾无数次在这条路上匆匆赶往手术室,去与死神争夺生命;他也曾数次在这条路上意气风发地和其他医生探讨学术。

有人朝他们吐口水,粘稠冰冷的痰液糊在脸上牌子上。

有人捡起地上的小石子,冻硬的土块砸向他们。

一块尖利的石头砸中他的额角,温热的血顺着皮肤流下,视线变得模糊,一片血色。

汗水、墨汁、血水混合在一起,糊满了他整张脸,这张脸,再看不出儒雅的面容。

一些上了年纪的人,眼神躲闪,嘴唇紧闭,脸上是深深的恐惧和无奈。

他们或许认识这位曾经德高望重的陈教授,或许曾是他的病人。

曾经或苦苦哀求希望他做个无所不能的战神,去鬼门关把他们亲人的生命拉回来;

或把他当作再生父母般真心实意地感谢过,给他塞红包,给他家里种的农作物,亲切地说他是个好医生。~看+书′屋^小/说~网/ `无*错¨内,容+

但此刻,他们只是低着头,匆匆走过,不敢有任何表示。

单薄的衣衫无法抵御严寒,身体从最初的刺痛到逐渐麻木,最后只剩下冰冷,和无法控制的颤抖。

鞋子在混乱中被踩掉了一只,穿着袜子的脚踩在分布着碎石的路面上。

口水、痰液、污物在前襟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被石块砸中的地方,尖锐的疼痛持续着。

可最深的痛苦并非来自皮肉,而是那铺天盖地的羞辱,是对他们尊严的践踏。

在每一次被按下头后,他都倔强地一点点地抬起。

他就是要看看,他就是要看看。

目光所及,是无数张因狂热而扭曲的脸。

他看到了曾经对他毕恭毕敬的学生,此刻正举着拳头,喊得声嘶力竭;他看到了医院里受过他帮助的员工,眼神躲闪,却依旧跟着人群附和。

世态炎凉,在这一刻屐现得淋漓尽致。

给他最致命一击的,是在人群的喧嚣中,他竭尽全力睁着双眼,想维护那一丁点骨气,却猝不及防看到了三张令他心脏骤停的脸。

原本他以为,断绝关系是形势所逼,只是走一个形式,他们依旧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却见她的大女儿冲到近前,在兵小将赞许的目光中,指着车上狼狈不堪的父亲,用尽全身力气尖声喊道:

“打倒陈景时!打倒这个披着医生外衣的资产阶级!

他···他在家就崇洋媚外,他用外国香水,他还说过国外的医疗器械比我们的好,他就是彻头彻尾的翻动牌!我和他划清界限!彻底划清界限!”

女儿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陈景时的心脏。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那眼神,混杂着震惊、心痛。

而后他艰难地移开视线,又在人群边缘看到了长子,他没有喊口号,但他躲闪的眼神,微微侧过身去仿佛怕被父亲认出的姿态,

以及他身边那个紧紧拽着他胳膊,满脸嫌恶的儿媳。

这一副避之不及的姿态,比任何口号都让人心寒。

他的次子挤在人群前面,五官狰狞,神情激动,也跟着周围的人一起振臂高呼。

他的眼神甚至没有在父亲身上停留一秒,仿佛他只是一个陌生的十恶不赦的阶级敌人。

那一刻,陈景时的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怪不得……

怪不得……

怪不得!

怪不得明明他做了准备,却还是猝不及防地落得这个下场。

脚下的大地在塌陷,头顶的天空在旋转。不被当人的耻辱、血亲的背叛、让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将他拋奔。

他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脖间的绳索仿佛勒进了心脏,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上的伤口,可精神上的窒息感远比肉体的痛苦更其千倍万倍。

不需要红卫兵的蛮力,他猛地低下头,剧烈挣扎起来,左右寻找着,希望有一个可以把他藏起来的地方。

他不要看了,他不要看了。

挣扎间,一滴滚烫的泪水砸落在冰冷肮脏的路面上。

身后的人突然狞笑起来,不知从哪里拎来半桶散发着恶臭的脏水,对着他兜头浇下!

“哗啦!”

冰冷污浊带着腥臭的脏水,以前从不会出现在他视线里的东西,现在将他浑身浇个湿透。

水流冲开脸上的污秽,露出惨败的脸庞,发紫的嘴唇,额头的伤口显得格外狰狞。

一阵冷风吹来,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感到体温在急速流失,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模糊。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他大儿子和二儿子拉着还在喊口号的大女儿,迅速消失在汹涌的人潮中。

他的儿女们,甚至没有给他一个复杂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