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相思相望（4）
静窈将额前的几缕碎发拿白缎子束了，余的长长披散下来，斜斜落在两肩。
她一头青丝生得黑亮，衬得睡梦中一张粉脸更加苍白。擎宇见她在榻上睡得很香，便坐在一旁候着她，谁知她刚入睡时睡眠极浅，听着擎宇的脚步声便知道是他，于是闭着眼睛道：“回来了。”
擎宇“唔”了一声，又问道：“吵醒你了？”
静窈直起身子来，道：“没有。”她还有两个月便要临盆，身子有些沉重，擎宇忙扶了她一把，又问：“孩子的名字可想好了？”静窈浅浅一笑，仿佛有点苦涩：“不曾，此前皆是顽笑，我还不晓得这孩子是男是女。”
擎宇觉得有些心酸，于是温言道：“来日成婚，让父君替他取一个名字便是了。”
静窈听得“成婚”二字，眉心一抖，半是顽笑半是严肃道：“你不晓得外头多少人笑你娶了个挺着肚子的正妃么？”
擎宇一向很是板正的面容愈发板正，只太阳穴轻轻跳了下，道：“不曾听过。”
静窈微微一叹气，以五指顺了顺睡得有点凌乱的发，道：“其实你不必这样的。”她抬眼瞧着他，用甚少见的温顺且认真的口气道：“我是说，你不必非要娶我的。我晓得自我回了雷泽后，云风又走了，你担心没人照顾我。但其实——你将我接来这九重天，也是一种照顾。”
擎宇便道：“静儿，嫁给我你会很幸福。”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何况当年我说过的话，我都还记得，想必你也记得。大丈夫一言九鼎，我说那话是认真的，也是一定要负起责任的。
静窈只觉得心里发酸，几欲落泪。是啊，他是天界赫赫有名的战神，天族的太子殿下，若无意外，将来便要承天帝的君位，那时她便是天后了。
哪怕只是青梅竹马，哪怕只是兄妹情深，便如她当初年少无知，嬉笑顽闹时同云风说的那一句“我觉得我同擎宇在一处，也挺好的”。
难道这便是所谓幸福么？她觉得心里一阵苦涩。
她终于摇头道：“擎宇哥哥，我虽一向瞧不懂谁中意谁，但我知道这万万年来你同云风只把我当亲妹妹一般。你这番娶了我，来日若真遇见一个你心爱的女子，你便是负了她又负了我。”
擎宇凝了她很久，才叹了一口气：“凡人都说好人有好报，可我不晓得为何这数万年你走得这样辛苦，清衡帝君……”他这样蓦然提起他的名字，恍然间见得她神色却是如常，便道：“天族与妖族开战在即，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听他言及将来，静窈终于忍不住，怔怔落下泪来，擎宇便去替她擦泪，又道：“孩子的事情，终归他也不知道，你若能忘，便忘了他罢。今后这孩子同你，我会一并照顾得很好。”
她听得“孩子”二字，泪水滚落得愈发汹涌，抽噎着抚上自己隆起的腹部，擎宇一时无言，亦不知从何安慰，却听得她轻声道：“青儿，我暂且只想了这个名字，就算做小名，就叫青儿好不好？”
擎宇忙点点头道：“好，你说什么都好。”静窈犹在哭着，一抽一抽道：“我没问你……我在……和我肚子里的宝宝说话呢。”
擎宇哑然失笑，又摸了摸她的头，只觉得她这数万年来，即便嫁人生子，也依旧是当年那般少不更事的小女儿情态。
他随手化出一道绯色虹芒，竟是如血一般赤色的仙绫绸带，静窈止了泪，奇道：“这是……”
擎宇笑了笑：“天族的圣物云罗仙绫。你将碧波留在了雷夏泽，总不能没有法器护体罢？这云罗虽比不上碧波灵气极盛，但便奇在佩戴之人可获云罗仙绫的神力。天族虽法器众多，但我想你现下没了修为，却是这云罗最适用了。”
静窈接过那云罗仙绫，将它系在腰间，却见那红玉玲珑潋滟流光，竟闪耀起来，不由吓了一跳，问向擎宇：“你可看见了？”
擎宇一脸茫然：“什么？”
静窈黛眉一皱，摇了摇头道：“无事，你且先跪安罢。”
昭阳宫里复又冷寂下来，静窈独自一人抚着那云罗仙绫，终于觉得自己应该做一件事了。
伽罗的声音在朝暮殿外头响起来，却不似往日般四平八稳：“启禀帝君……雷泽之国的……静窈殿下求见。”
猝不及防。清衡手上的千峰翠色猛地一抖，半杯茶水泼在那修长的指节上。
即便清衡心中笃定，自带走了云风的仙体后，她一定会来同他讨要。但这般猝不及防，乍然听得她的名字，却叫清衡心中仍是剧烈一颤。
“帝君……可要见一见？”伽罗小心翼翼地揣测着清衡的心思。
伽罗只觉得，他这十万年来一向揣测得比较透的心思，这万年来却忽然看得不是太懂。
清衡一搁狼毫，未发一言，径直朝殿外走去。
他已有数月不曾见她，不知道她现下如何，腹中七个月的身孕，她那般瘦弱，想来会格外明显了罢。清衡如是想着，那白衣的身影便倏然撞入眼帘。
他向来晓得她心情不好时便会茶饭不思，自然要清减些，可此番见了她，面色虽然算不得好，却也不算差。
清衡略略收了往她面上拂去的眷恋神色，瞥了一眼她的小腹，果然是圆鼓鼓的，同他想的半分不离。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得她清凌凌的声音，无怖无惧。仿佛他于她而言，只是这天地间最寻常的一个生人罢了。
“清衡帝君，云风神君乃天族司文翰墨的神君，亦是我雷泽之国后人。且先不论云风神君身死何因，但帝君身为下界大荒统领，于情于理，都不该占着云风神君仙体。”
清衡一向晓得她坚强，却不想她如今要强到了这般地步，忽然觉得心下格外怅然，却又心疼不已。翠羽青鸾上的少女身姿纤弱，一袭白衣似山中杜若，簪白花白冠，唯腰间一条绯色绸带并一双红玉玲珑，点缀了些许颜色。
那是九重天的圣物，云罗仙绫，他一望便知是擎宇与她护身的法器。
他也一向知道她口才好，生气起来便咄咄逼人，虽然他向来让着她，一让便是习惯，一习惯便是万儿八千年。但此刻被她这般针锋相对，清衡忽然觉得，其实是一种很难受的滋味。
“静儿……”他一开口，却是习惯了旧时称呼，乍然开口，便见得她眉心剧烈一颤，悠扬的远山眉紧紧蹙着。
“你是否背着我神族的血海深仇尚有待商榷，但当日大荒一别，你我再无半点纠葛，你没资格再这样唤我。”
“小丫头。”他的声音里有悲怆，有着深深的无可奈何。“无论你信与不信，云风神君不是我害的。”
寥寥三字，唤得静窈几欲泪下，却生生迫自己忍了泪意，只道：“是与不是，不是你一人说了算。”
他无法，只得再唤她：“殿下是否有何误会，云风神君的仙体在何处，我并不晓得。”
静窈早知道他会这般答她，也懒得与他废话，便道：“接招罢，若是你输了，便乖乖将我义兄的仙身交还与我。”
话音方落，云罗仙绫自腰间祭出，携着闪电如银龙之势。静窈已没了八万载修为，所仗的不过是云罗带来的仙力，却哪里是那三界共主清衡帝君的对手。
只叫清衡微微一侧身，便将那云罗堪堪扯在手里。
云罗仙绫的一端仍覆着静窈的腰，此番出势太快，静窈被仙绫一带，正正落到清衡怀里，那杜衡的香气一冲，却叫她头脑有些模糊。仿佛还是在从前清衡惹她恼了的时候，她便想躲开，清衡仗着修为不知道高出她多少，便伸手来拢她，他的拥抱那样紧，叫她躲不开。
可今日他方触及她腰际，将她稳稳扶着，便松开了手去。静窈忽然觉得有些心酸，心酸得有些想掉泪。
可在他面前，只能这般生生忍住。
清衡松了那云罗，瞄了她一眼，忽然柔声道：“算了吧，你不是我的对手。”
静窈原本一腔心酸，酸得很是想哭，正担心那泪若忍不住了却有些丢人。此刻听得清衡这一句，却忽然恼了：“我呸，爷此前是让着你，你真当爷打不过你不成？”说罢右手一挥，化出那云罗便朝清衡舞去，朝朝凌厉，看得伽罗在下头捏了把汗。
但他这把汗却是替他们静窈帝后捏的，帝后有了身孕还这般拼命，虽然他们帝君赤手空拳，且只守不攻，但战场刀剑无眼，他们那位帝后又一向有些毛躁，万一教天族神器云罗仙绫反噬伤了自己可怎生是好？
伽罗的担心却是有几分道理的，即便清衡不执寸铁，静窈原也不是他的对手。但他只守不攻久了，却叫静窈愈发恼怒。
静窈一个纵身扑上去，清衡随手一挡那仙气，但许是有些猛了，反叫她扑了个空，从云头上滚落下来。
清衡使了个术法去接她，静窈却十足十的倔强，硬生生躲开，摔在了地上。清衡同伽罗俱是骇了一跳，静窈却似没事人一般，拍拍裙子方欲爬起来再同他大战三百回合，却忽然觉得腹中一抽，抽得她生疼，于是只好很没本事地赖在了地上。
伽罗已然骇得面无血色，忙唤了声娘娘，便欲冲过去扶她。
谁知清衡却落在了他前头，一只手正扶上静窈的肩，却忽然被遥遥落下的一道刀光所伤。
伽罗厉声喝道：“什么人！”
炎魔刀劈出的妖气瞬间被席卷而来的飓风化去，却是九重天那位五殿下擎宇君手持方天画戟，拦在二人之间。
擎宇方扶起静窈，便持着画戟以雷霆之势攻向清衡。
清衡右臂上挨了一下，鲜血汩汩流着，伽罗忙上前迎战，却叫清衡挡在了后头。
他眉目间千山万水，连一丝轻皱也无，浑然不觉受了伤一般，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温和道：“擎宇君，别来无恙。”
擎宇嘎嘣扔了三个字与他：“少废话。”便挥戟而攻，清衡祭出龙泉随意一挡，竟生生将他击退了三丈。
“住手——”静窈方喊了俩字，便觉得腹中生疼，霎时，竟是面色煞白，冷汗涔涔。擎宇回首去搀她，却叫清衡一分剑气凌厉隔开。
静窈终于稳稳被他拥在怀里，只觉得这一刻他的怀抱那样紧，仿佛是害怕失去她那般模样。
擎宇怒不可遏：“清衡帝君，静儿如今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不要欺人太甚。”
他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清衡神色倒是如常，静窈脸上却连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得尽了，直如一朵玉蕊梨花，了无生气。
仿佛是小时候做错了事，叫辉耀帝君逮着，那种自背心弥漫上来的凉意，叫人难受不已。
清衡收了龙泉，一把将她抱起，她的脸埋在他的脖颈处，觉得有些许温凉的泪。她很想抬头再望一回他，却生生忍住了。上一回清衡抱她，她觉得很是眷恋，亦很是可惜，原笃定了那是此生他最后一次抱她。
如今再见，恍如隔世，他怀中的气息芬芳明洁，连身体上的疼痛亦缓了许多。
清衡也不曾低头来瞧她，只抱着她行至擎宇身前，才将她放下道：“擎宇君既有如此胸怀，便好好照顾殿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