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六、昔月成玦(2)

青丘正逢春寒料峭,雨落层凉,因她白日里贪看春雨桃花,沾了几点雨珠子,回了云水洞里便开始打喷嚏。她寻思着睡觉包治百病,便屏退了白辰遣与她的侍女,合着一身湿衣在那榻上睡着了。

谁知一觉醒来,见着洞中红烛高照,才晓得自己竟然睡到了夜里。静窈觉得头疼欲裂,抬首抚了抚自己的额头,却是一阵滚烫。

她不由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真是蠢钝,她早已没了仙术护体,本就如同寻常凡人一般,白日里春雨淅沥,竟教她发了高热起来。

静窈方想开口唤一唤洞外侍奉守夜的侍女,谁知喉咙灼热,疼痛非常,话到了嗓子眼,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她在榻上挣扎了半晌,别无他法,只好挥手将白辰与她安枕的玉如意推了下来,“啪”的一声,玉屑飞溅,如一地残雪凝辉,静窈皱了皱眉头,又昏睡过去。

她再度醒来时,闻得一阵幽幽药香,和着一股木叶清香,萦绕鼻尖。

侍女琳琅捧了一碗药来,细细柔柔的声音道:“殿下,请用药。”

静窈挣扎了半晌,只觉得浑身无力,还是没能自己爬起来,忽然听得琳琅后头一把低醇的男声:“让本君来。”

白辰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又将药亲自端在手里,拿汤匙搅了两回。静窈冷眼瞧着,白辰这动作与从前清衡十分相似,是要喂她喝药的形容。

果然,他舀了一勺汤药,细细吹了两回,方细心地送到静窈唇边。

静窈将头一撇,不言不语,亦不开口喝药。

“听话,你现下没了仙术护身,再不吃药,会病死的。”白辰显得格外有耐心。静窈心下冷笑了两声,数万载时光如流水过,白辰却还当她是当年那个无知的小仙姬一般好欺骗。

她将头偏得更歪,白辰叹了口气,伸了右手来捏她的下颌,迫她转过头来。

其实他并未使力,但静窈扭了两回,挣脱不开,便张嘴便狠狠咬了他的虎口一下。

白辰却不怒不喊,只深沉地看着她因愤怒而显出血红的双眼,收回被她咬了一口的左手,又舀了一勺药喂到她嘴边,沉声道:“喝药。”

静窈冷笑一声,自他手上接过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一饮而尽。她神色清冷地将他望着,又素手翻了翻那个空药碗,示意自己喝得一滴不剩,方将药碗掷回白辰手中,躺在榻上,侧身背对着他,并不开口。

后头的烛影熄了,只听得白辰远去的脚步声,仿佛有些虚浮。外头仍是风雨凄凄,隐隐听得风里头传来一声绵长的叹息,顷刻间湮灭在夜色里。

青丘的草药显然不比大荒的良药,亦比不上静窈那位挚友河川主少蒹神君的灵丹效用。静窈虽服了药,却仍觉得头疼发热,嗓子冒烟,在那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好容易睡下了,却又做了一个梦。

这数万年来,她每逢入夜,几乎都是噩梦缠身,直至嫁与清衡,夜夜得他相伴身边才缓了许多。这样乍然离了清衡身边,却又令她沿袭起那出阁前夜夜噩梦的陋习。

她今夜做的这个梦,却与以往的噩梦有些不同。

静窈梦到了从前在御宗学堂里头的一件事。

在御宗呆了几千个年头,因有着三座大山倚靠,静窈愈发骄纵放肆。有一日她独自逃学到一十三天去玩,却遇了暴雨,被拦在一座五角凉亭里头,困了两个时辰,那雨却没有收势的迹象。

静窈学着她大哥哥炎炜神君的样子算了两卦,方叹了口气,这雨还要足足再下上一个半时辰。彼时她的青衣被骤雨打湿,洇成了黛色模样,她打着哆嗦坐在白玉石椅上,思忖着今日回去得喝上一大碗姜汤祛祛寒气才可。

天色入暗,静窈忖着还有半个时辰她便可以回昭阳宫了。虽身上冻得发寒,嘴唇青紫,但她为人向来乐观,又安慰了自己几回,心道淋淋雨兴许能长高些。

谁知她又哆嗦了几个来回,却忽然见着那疾风骤雨里劈出一个玄色的身影来,虽打着油纸伞,但斜雨冷凄里,那人玄袍湿透,却不比自己现下的光景好上几分。

“辰哥哥?”记忆里,她已经数万年不曾唤过这个名字了。

“你又不听师傅们的话,偷跑出来玩了。”白辰含笑将她望着,眼神满是宠溺温柔。

“来,我送你回昭阳宫。”他伸手牵她起来,替她遮了伞,却听她嘟着嘴道:“这雨还有半个时辰便停了,你也不早些来。”

彼时,她便如正值舞夕之年的少女。嬉笑怒骂,宜喜宜嗔,皆是世间绝无仅有的一道白月光,清丽无俦。

她顾盼流连间,灵气悠扬,白辰深如幽潭的眼中露出了一丝惊叹,半晌,方婉转叹了口气,却无半分责怪:“你可晓得我足足找了你两个时辰,你平素最是贪玩,三十三天这般大,我如何能轻易找得见你?”

静窈回了昭阳宫便发起高热来,白辰替她熬了一大碗姜汤,灌她喝了下去,又守着她入睡,仔仔细细同她道:“以后你再要逃学去顽,记得传音入密告诉我你的行踪,这样你去哪里我便都能找见你了”。

但因九重天规矩森严,待到交了巳时,白辰便留恋地望了她一眼,又匆匆回了自己的延庆宫。

静窈睡到夜半醒来,去望那铜漏,见已是卯时初刻,隐隐见得窗外天色泛起了鱼肚白,她下榻随意趿了双绣鞋,方去瞧案上白辰留与她的字条。

“辰时三刻,记得喝药。”字条旁,是白辰拿仙术温着的一盅姜汤。

她莞尔一笑,依着那青玉案坐了下来,提笔饱蘸墨汁,含笑写了寥寥几字。

静窈忽然从梦中惊醒,抹了一把额间的冷汗,方去瞧云水洞中的石桌。

桌上是一东陵玉汤盅,并着白宣一方。

那场景极是熟悉,却熟悉地教人心底生寒。静窈皱了皱眉,翻身下榻,赤足走到那石桌旁,点了蜡烛,看也没看那白宣,便抬手烧了。

那梦境戛然而止,她梦中所写的寥寥数字,却至今也忘不了。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可惜重逢再见,沧海桑田,她早已知道他并非她的君子,她也不曾因再度重逢而心生半分欢喜。

静窈没喝那药,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复又坐回榻上,将自己缩成一团。在这云水洞里真是冷,她忽然很想念朝暮殿的那张床榻,同她那个白日正经晚上无赖的夫君清衡帝君来。

清衡,不过是念起这个名字而已,她的眼泪却忽然掉了下来。因自她入了青丘,便总是装做一副要强的模样,从不示弱,不肯让自己在青丘和白辰跟前失了半分颜面,但这夜深人寂之时,帘外月胧明,她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孤单,且十分想念起她今生命定的那位君子来。

北荒那夜,满地盛开的摩诃曼珠沙缠绕心间,她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清衡一袭白衣的模样。他散落的发,和着如水泻般的银白月华,轻轻拂过她的脸颊,轻柔一个吻,落在她炽热的唇上。

“你醒了?”

静窈一口冷茶含在嘴里,差点没喷出来,心中十分怀疑白辰是否在她身上下了何咒,竟能知晓她何时安寝,何时醒来。她被那冷茶呛得一阵翻天覆地的咳嗽,白辰正欲上来替她抚一抚背,却见她已然连连摆手,断续道:“有话……站……站那儿说。”

白辰无奈叹了一声,扶着那洞中石桌坐了下来。

“你恨我,对吗?”他伸手去探了一回桌上的汤盅,入手仍是沉甸甸的,他终于有些落寞:“你恨了我几万年。所以当日我被轩辕所伤,你自不闻不问。”

“你的心里充满仇恨,才会如此认为。”她转首面对着他,眼睛却不看他,未抿口脂的唇毫无血色,“我从没有恨过什么人。于我而言,那不过是再也不相干罢了。而不相干的人与事,是不必理会的。”

“可你小时候,是个伶牙俐齿,锱铢必较的丫头,又记仇得很,是以御宗学堂里头,从来没人敢得罪你。”他念及往事,忽地露了笑颜,雪白的齿,阴柔的眉,都带着无边的欢愉。

“万载岁月,岂能无改。”她终于平静地凝视着他。

静窈从未思虑过,有朝一日还能这样淡定且从容地望着白辰。

平心而论,他生得的确好看,白皙俊秀,温文尔雅,便是许多神族的女儿家,怕也是比不过他。

他背对着云水洞的洞口,那日落的暮光打在他冰冷的玄袍上,镀了一层微薄的暖意。他仍是含笑看着她,目光是微凉的,一如他看众生,却又是温热的,一如他从前在昭阳宫外时乍然见着她推门而出的神色。

“可你始终没有变。”他如是道。

静窈不由莞尔。时光荏苒,他仍是玄袍白扇的俊朗模样,可眼角却已有浅浅纹路随那笑意而生。她仍是青衣白裳的少女模样,但芙蓉面上却已稚气尽褪。

他们已非当年青梅竹马的青涩岁月。

“这个给你,留着傍身。”白辰目色深沉,极为平静,将一柄折扇置于案上,推到静窈跟前。

静窈略略瞥了一眼,那所谓傍身之物,再熟悉不过。正是青丘之国传世的法器,亦是白辰数万载来素使的兵器,九霄昆仑扇。

她伸出两指,将那昆仑扇原模原样推了回去,看也不看白辰一眼:“不必了,我是使剑的。你这扇子,我使不惯。”

“你若使不惯扇,从前在御宗学堂里,你偶尔用的那把劈水玉龙扇,却是何解?”白辰的嘴角扯起一点弧度,含了几分戏谑。

“你误会了。昭阳宫夏日炎炎,我拿劈水玉龙扇扇风使的。”静窈懒洋洋抬了一回眼睛,又道:“没事请回罢,本姑娘要睡觉了。”

白辰闻言便起身伫着,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只含了几分阴冷道:“你已不是雷泽帝姬,将来神族与妖族一场恶战,妖族定然无力回天。”

“然后呢?”静窈却显得格外冷静而淡定。

他的唇角略略挑起:“届时,你又如何自保?”

静窈露出一点淡薄的笑意,一派端庄,一字一字道:“关你屁事。”

白辰却不觉尴尬,只严肃道:“本君可保住你。”

“你凭什么保我?”静窈轻笑起来。

他的面上淡漠而凝重。“将来神妖一战,倘若大荒帝君战败,天帝有言,本君便是来日的三界共主。”

数万年来,白辰的脸上始终带着那一星半点的笑意,似是温文尔雅,却教人琢磨不透。

那番话的弦外之音昭然若现,静窈忽然笑了起来:“你便这般笃定?”

他白皙俊俏的脸上露出几分蔑视:“没了轩辕剑的清衡帝君,什么也不是。”

静窈微微一笑,以更加轻蔑的神色回应道:“即便你有了轩辕剑,也不如他。”

一句话虽是刻薄顽笑,却叫白辰当即变了颜色。

他的声音在晚风里有些发颤:“你爱他,对吗?”

“与你无关。”静窈的口气终于不再那般针锋相对。

“你爱过我吗?”他紧握九霄昆仑扇的指节,因过分用力而显得微微泛白。

静窈忽然沉默了。

白辰却不心急,只静坐于洞中,凝望着她。

良久,听得见那云水洞外清风拂落迷谷树叶的声音,她忽然道:“我依稀记得这句话,曾经是我相问于你的。”

白辰一愣,心下有异样的情愫翻涌而起,一时间竟有些难以自持。他想是不意她会这般回答,正欲开口时,却又听得她略显淡漠的声音:“诚如白辰君当年所言,我承蒙白辰君抬爱,御宗学堂三万载来视为亲妹。但我不敢贪心,一生唯有云风神君同擎宇君二位义兄,只能将白辰君视作青丘王君以待。”

她这一番话说得刁钻而讽刺,不仅报了当年之仇,更将彼此之间的界限划得泾渭分明。

他早该知道的,她一向那般决绝。这数万载来,他于她而言,不过只是下神族普普通通的一位王君罢了。

“我与你那位王后不同。”她颊边旋出两个浅浅酒窝。“她想要的,或许是大荒帝后的宝座,而我想要的……只是同他一生一世,长相厮守。”

静窈忽然起身,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道:“我乏了,倘若没什么要紧事,白辰君请回罢。”

她说罢,便敛衣起身,绕过洞中的清月菩提屏风,回了自己的榻上休息。

他离了那云水洞,抬眼时只觉今日青丘的阳光颇有几分刺眼,忽然垂了首自言自语道。

“我见过你爱一个人的眼神,因我曾经在那双眼睛里住过三万余年。”

静窈坐在那榻上,听得那风中里零落的一句叹息,嘴角却勾起一个极小的弧度,便摇摇头,打了个呵欠,躺下继续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