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九、莲花刹那(3)

九重天上诸神对云风神君的话显然颇有几分忌惮。天上待了三五日,亭台月阁,宫阙重楼,仍是一如既往的寂静与安宁。

然清衡静窈夫妻二人回了大荒不过一日,天地间便又再度掀起轩然大波。

承川帝君领着座下五百精兵到来时,清衡同静窈正在榣山的一处松林中烹茶下棋。

他手中的苍云剑煞气凌人,遥遥劈来之刻,却被清衡随意挥下的结界所挡。

“孽障——”承川帝君的暴怒之声响彻林间。

静窈原被清衡以迅疾之势掩在身后,此刻却不由冲上前去,挡在二人之间,吃惊道:“承川伯父?”

承川帝君厉声喝道:“住口!”又以苍云剑指着清衡:“当年你母亲因本君而死,如今,你便来戕害我儿!”

白衣翩飞间,清衡君子之姿丝毫无损:“承川帝君膝下共有五子,却不知是哪一位被本君所害?”

承川帝君愈发盛怒:“本君的太子慕山君,可是为你所害?”

静窈心间旧伤似撕裂般剧痛起来。

承川帝君的长子、云霄之国的太子殿下慕山君,长了静窈四万来岁的年纪。她尚在孩提之时,承川帝君与帝后二人格外喜欢那灵动可人的小神女,三番五次要为慕山君与她定亲。

她与慕山虽数万载不见,但仍然记得年幼之时那个带她去攀榴花采雪梅的俊秀少年。

“本君与帝后自从九重天归来,便一直在榣山神宫待着,不曾有闲时去加害上神之国的太子。”他那轻描淡写,三言两语,却消不了承川帝君心头的怒意与猜忌。

苍云剑仍未收势,承川帝君怒极反笑:“笑话!天上地下间,有几个人是我儿慕山的对手?”

“承川帝君虽贵为云霄之国帝君,却着实谦逊过人。”清衡的双手背负身后,面上无波无澜,似千山万水般淡泊清寒,“便如承川帝君今日前来一番肺腑,却不与本君动手。其实是已然心知自己并非本君对手罢。”

他清风明月般的面容漾起一点伤恸:“何况娘亲当年实因本君而故去,承川帝君无须自责万载。”

承川帝君又惊又怒,哑口无言半晌,连那唇畔胡须亦气得颤抖:“好,好,果真是一报还一报!当年怀柔因本君放逐而去,今日果真是我云霄之国的报应!”

他堪堪提及那个名字时,静窈分明见得,清衡温润如玉的眉目有着极大的怒意与悲痛,却在一瞬间泯灭干净。

怀柔,静窈不必问便已心知。清衡早已羽化的娘亲,那温柔端庄的名讳之下,藏着一个同她一般坚韧而无畏的灵魂。

承川帝君并未再与清衡动手,只冷冷瞥了静窈一眼,道:“静窈,你父同本君相交数十万载,本君便告诉你一句明白话,神魔相恋,是注定没有好结果的。”他锐利的鹰眸从清衡身上刮过,“当年的怀柔仙姬,便会是将来的雷泽帝姬。”

静窈心口的痛楚还未散去,她尚来不及开口,清衡已然道:“承川帝君多虑了,请回罢。”

云霄之国的太子慕山君死于一场恶斗,流言自是不胫而走,连带着赤龙一族并未尽数羽化的消息仍是传遍了上下神族。

说起赤龙后人,掌苍灵业火神力,自然而然能支配轩辕。大荒四海,天上地下,论起修为已臻化境又握轩辕神剑在手之人,唯三界帝君清衡是也。

所谓流言,也不过是残忍事实上一星半点的修饰罢了。

那日白辰君在九重天与昆仑之国的二殿下对弈时,听得朝晖殿下叹了一句:“纵然云风神君同擎宇君竭尽全力想隐瞒,可此等大事,哪里是瞒得住的。”

九霄昆仑扇轻轻收起,被白辰随意搁在盏边,笑道:“本君说的。”

朝晖二殿下惊诧道:“你疯了?”

“本君正是没疯,才合该告诉天帝,让他老人家定夺此事。”白辰饮了一口龙井,面上神情淡漠非常,“云霄太子,是何等人物,上神族中鲜有此等出类拔萃的少君,也算得上是神族里头的大人物了罢。”

朝晖殿下心中五味杂陈,叹了又叹,方道:“也是,那日承川帝君千里迢迢赶去东荒寻仇,我便知道这事终归是瞒不住了。”

九重天凌霄殿上,天帝震怒非常,五方五帝亦默认这些年来的血案皆为大荒清衡帝君所为。

八月十五日,原是上下神族的中秋佳节,天族却下了一纸战书,派星枢仙君送至大荒榣山神宫,亲手交到三界帝君清衡手中。

浮山将军云犀持了羽凌刀架在星枢的脖子上,斥道:“回去告诉天帝那老头,这莫须有的罪名,我榣山神宫不认!”

清衡却斥住了他,转首对星枢道:“原是人月两团圆的日子,却要为难星枢仙君来我大荒一趟,这些月饼送你过节罢。”

星枢仙君吓得抖如糠筛,月饼也没敢接便匆匆跑了。

虞山将军素骥气得拍案而起:“天族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岐山将军昊浚亦道:“可不是么?上神族那四个老头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要与我大荒下战书。”

静窈闻言便斜睨了昊浚一眼,疑道:“不是五个么?”

昊浚便有些讪讪的,苍玉已然接话道:“雷泽之国辉耀帝君乃是娘娘的父君,昊浚将军即便再不懂事,也不敢拿雷泽帝君开玩笑。”

谁知静窈冷哼一声,笑道:“我觉得我父君他老人家也是半斤八两。”

伽罗忧心忡忡道:“神族与妖族反目事小,只是若当真开战,生灵涂炭不说,娘娘……”他瞥了静窈一眼,又道:“娘娘乃是雷泽帝姬,亦是大荒帝后,夹杂其中,进退维谷,只怕来日……”

昊浚见静窈神色仍是平静,不由问向清衡:“还请帝君示下。”清衡修长的指搭在那千峰翠色的杯盏上,声音无波无澜:“天族既派人送战书来,便是表了决心,无论本君如何回应,结果都是一样的。”

云犀便愤愤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大荒会怕他神族不成?”

素骥亦怒从心生:“这才安稳了几万年,怕是神族那些老头忘了当年讲和的场面罢!”

静窈黛眉一皱,深深凝了浮山与虞山两位将军,生生逼得他二人将豪言壮语咽了回去:“妖族若同神族开战,你们倒是经年不败的大荒名将,可其余亿万生灵届时该如何自处?诸位领十八将军之职,意在戍守四荒三族,而非挑起战火,引致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伽罗已然拱手道:“娘娘教训得是,是臣等御下不严,请帝君与娘娘赐臣不察之罪。”

却听得清衡似有若无的一声叹意:“罢,今时不同往日。尔等切记,不到万不得已,切莫与神族争战不休。”

伽罗方领着其余十七位将军跪地道:“臣等谨遵帝君旨意。”

自天帝对榣山下了战书,上神族便日复一日派人来榣山神宫恳请静窈回雷泽之国。

第一日上来的是文曲同星枢两位仙君,还未见着静窈的面,便被榣山那位忠心耿耿的伽罗将军和他的炎魔刀挡了回去。

第二日来了少司命与大司命两位仙君,素日同静窈也算得上有些交情。静窈坐在朝暮殿里头化了个水镜,叹了一声,传音入密与伽罗,让他照旧处置。

第三日却来了静窈那位师父翊文仙君。翊文仙君是九重天出了名的牌中国手,亦是九重天出了名的胆小怂包,是以静窈在水镜中瞧着她师父那哆哆嗦嗦的模样,便唤了面容最是和善的女将军苍玉出去,客客气气地送了她师父一包茶叶,一盒清霄芙蓉糕。

但待翊文仙君瞧见了羽山将军苍玉腰间那把亮锃锃的紫冥剑时,苍玉还未来得及同他见礼,天地间早没了翊文仙君同他那坐骑发明神鸟。

第四日上,天帝终于觉得此举收效甚微,干干脆脆地派了擎宇君同云风神君来。

静窈在水镜中瞧着英姿勃发的擎宇,风流倜傥的云风,咬了咬唇,不知如何处置。碧波化出的水镜可通彼此所处之地,是以静窈立在闺中的青玉案前,透过重重水雾,凝视着榣山神宫前伫立着的二位义兄。

他三人义结金兰六万余载,不过一个眼神,一个笑意,已然心有灵犀,知悉彼此。

云风神君收了秋水扇,戳了戳反应向来甚慢的擎宇君:“罢了,走吧。”

静窈原本视物不佳,此刻却明明白白瞧见了云风的口型,亦看懂了反应迟钝的擎宇对她说了四字:“静儿保重。”

区区八字,便教她潸然泪下。

九重天的人眼见没了主意,雷泽之国的七位神君又接连来了几回,亦被一一劝了回去。

静窈总算觉得近来神族中人消停了几日,谁知这日伽罗又进朝暮殿行了个礼,静窈正在埋头读那神兵图鉴,头也不抬道:“不见。”

却听得伽罗将军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正色道:“娘娘,雷泽之国的辉耀帝君亲自来了。”

静窈持着大荒神兵谱的手一颤,终于起身离了那青玉案前。

榣山神宫外风景宜人,落英缤纷。静窈方走出去,便见她那万万年来板正严肃的父君立在外头,身姿笔挺,十二琉冕冠下,神情却格外严肃。

静窈眼中一热,过去行了个大礼:“儿臣给父君请安。”

辉耀帝君也不唤她起来,只居高临下地问道:“神族很快要与妖族开战,你还待在这大荒作甚?”

静窈一咬唇,沉声道:“天帝与父君将儿臣嫁来这榣山宫,儿臣自然要时时刻刻与夫君在一起。”

数十万载来辉耀帝君执掌雷泽,从来无人敢违拗半分,唯有他家这唯一的宝贝帝姬,自小在他跟前便没乖顺过几回。

辉耀帝君已是勃然大怒,神色遽变,但静窈跪坐在地上,半分也瞧不见,只听得她父君咬牙切齿道:“荒唐!你口中的夫君自恃有上古神器轩辕剑在手,犯了这无数滔天的罪行,你还要包庇他到几时?”

静窈猛然起身道:“夫妻一体,儿臣不信清衡会做如此伤天害理之事。何况父君仔细思虑,清衡已是三界帝君,大荒三族万年来亦平和,如今清衡何须同天界争个你死我活?何况儿臣已嫁与清衡万年,他自然为会儿臣考虑一重,若与天族开战,岂不陷儿臣于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地步?”

辉耀帝君几乎是在怒喝了:“你不信?你从前在御宗里的古籍都白读了吗?这大荒四海并九重天之中,除了你那有出息的夫君,还有何人能有此等本事驾驭神剑轩辕?便是为父与天帝也不成,你不是枉法徇私,为他开脱又是如何?”

静窈却是冷静得出奇,面不改色,亦从容不迫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清衡是赤龙族后人如何?修为已臻化境又如何?前任妖君修为与清衡不相上下,亦无法驾驭轩辕。且自远古大洪荒时代后,能人甚多,父君怎知道这世上除了清衡,便无他人可掌业火灵力,可支配轩辕神剑?”

她那正直又古板的父君数万年来于口舌之争上,向来是赢不了她这混世魔女的。是以静窈清楚地看到辉耀帝君眼睛里蹦出的火星子和高高扬起的巴掌,却不躲不避,挺直了身板站在那里。

谁知辉耀帝君那巴掌在半空中却定住了。静窈心道,她父君虽平日里严肃些,此刻倒还是心疼自己的。

却忽然听得她爹愈发暴怒的声音:“混账!”

接着是她夫君懒洋洋的声音在后头响起来:“岳父大人恕罪,静儿犯了何错,皆由我这做夫君的一力承担。”说罢便上前拉起静窈,又将她掩到身后,方捏诀解了辉耀帝君手上的束缚。

辉耀帝君已然化出青帝剑,眼见着便要同清衡动起手来:“本君同静儿说话,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静儿乃岳父大人独女,岳父大人要如何管教,小婿自然不敢插手。只是静儿业已八万来岁的年纪,是非对错,小婿相信静儿可以明辨。岳父大人不问青红皂白便要动手,小婿只恐伤了岳父大人与静儿父女和气。”

他仍是那副从容不迫的君子之态,眉宇间似千山万水,宁和淡泊。

静窈原忖着以她父君的性子,应当是祭出青帝剑同清衡拼个你死我活,并不住担心着没了轩辕剑的清衡是否会是她父君的对手。

谁知辉耀帝君听罢,却当真收起了青帝,亦稍稍敛了怒意,只对清衡道:“此乃本君家事,清衡帝君可否回避片刻。”

清衡方笑抚了抚静窈的肩头以作安慰,又捏诀回了朝暮殿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