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七、莲花刹那(1)

南荒仍是春意融融,大荒北山之外却是雪飞漫舞,那初雪下了三日不止,飘飘撒撒直如扯絮一般。

燕歌鬼君素来十分好雅兴,正吩咐了一班歌女踏雪寻梅而歌,冷不防听着一个鬼将来报,说是千寒地狱遭人擅闯。

燕歌手中的琉璃盏“骨碌”一声滚落在地,急忙丢开怀中的美人,又传命鬼将一同去千寒炼狱看个究竟。

当年鬼族公主使计将静窈关入的炼狱,不过是千寒地狱的第一层罢了。须知千寒炼狱共计一十八层,逐层酷寒可怖欲甚,那炼狱最深处,更是寻常神仙妖魔不敢踏入之地。

静窈自幼修习雷泽术法,以水雷为法器,本是与天火之术相生相克,奈何静窈修为高不过上古神器之一的轩辕剑,受了重创,只得以冰寒更甚之物疗伤。

而普天之下最为冰寒之物,便是鬼族代代相传的白玉寒石草,那寒石草长在千寒地狱的第十八层,由万恶厉鬼镇压,周遭冰寒袭人,触者即刻化冰而亡。若有历代鬼君之外的人欲取白玉寒石草,皆须鬼君下旨许肯,再以鬼族法器驱遭寒气三日,否则无人可以靠近一步。

清衡哪里等得了那三日,当即便以叠空之术而来,提着幼时所用的一柄青锋龙泉,一剑劈开了那千寒炼狱的玄铁大门。

鬼族的将士乱成一团,千寒炼狱遭人擅闯,原是大事。但兵卒千万,一时间却无人敢随着那不善者一同闯入炼狱的第十八层。

鬼君燕歌气得面色惨白,却也无计可施,只得吩咐了众鬼将将那炼狱之门重重围着,不过一盏茶时分,便从那漆黑可怖的炼狱里头劈出个白晃晃的人影来。鬼君燕歌方一声令下:“将这不知死活的小贼给本君抓了!”

顷刻间,无数鬼将便里三层外三层将那人影围牢。

清衡手持龙泉,目色凉凉,冷过那剑锋凌厉,声音却是波澜不惊:“本君今日取寒石草予以即用,未曾与鬼君打声招呼,改日再上门叨扰。”

说罢剑气四射,震得一众鬼将东倒西歪,人群外的燕歌鬼君方才见着那擅闯的不知死活的贼人乃是大荒帝君,双腿一软,颤颤行下礼去:“给清衡帝君请安。”

天地间却哪里还有他口中那位清衡帝君的身影。

清衡取了白玉寒石草,即刻便回了榣山神宫开炉炼丹,待他再去到玄光池边,却见伽罗的面色比棺中的静窈更加惨白。清衡一手将他扶开,伽罗面色煞白,浑身冷汗涔涔,撑不住跪地道:“帝君,臣下无能,这冰棺消融太快,臣下以平生修为所倾,亦只至于此,未能保帝后完全,还望帝君赐罪。”

他只吩咐了伽罗回去休息,起了那万年寒冰榻,横抱过静窈滚烫的身子,顷刻间捏诀回了朝暮殿。

静窈在昏迷中发起高热来,唇色苍白,额间满是汗珠,清衡忙取了寒心丹喂她咽下。

寒心丹化在口中,似清泉流过,她在昏迷中一声嘤咛,清衡心下一恸,欺身吻了上去。津液似清泉般润入肺腑,和着他襟上的幽幽杜衡清芳,湃入心脾。

静窈在朝暮殿中悠悠醒来之时,心口伤痛并未缓解半分,动辄便是锥心之痛。

她疼得脸色苍白,汗如雨下,却仍欲挣扎起身。清衡忙将她按在榻上,柔声道:“不许胡闹,你大伤未愈,只能卧榻静养。”

静窈方欲开口,但见朝暮殿中月影青纱重重似雾,见着影影绰绰几个人影来。

她不过望了一眼,便落下泪来。

翊文仙君忙快步走了过来,柔声哄了几句:“没事了,没事了。”

静窈怕他们担心,便强撑痛楚挤出一个笑容来,学着翊文的样子道:“没事了,还活着。”

擎宇看了看她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气急,低声吼了一句:“你就是个小公主!”

南薰早已是泪水涟涟,抽噎着制止了擎宇:“擎宇君,无关静儿的事。”

静窈瘪了瘪嘴,并未开口,却将那眼风往清衡身上放了一回,黛眉轻柔一皱。

素来最是温和亦最懂得察言观色的云风神君已然道:“都出去吧,让清衡帝君陪着静儿休息片刻。”

说罢便一边一个,扯了擎宇同翊文离了朝暮殿。

静窈伤重未愈,行动间皆是一阵钻心之疼,却仍强撑着朝他伸出手。

清衡慌忙握住她滚烫的柔荑,轻声道:“静儿,你切莫胡思乱想。”

他是这般懂她,可今日那懂得,却教她无端端地感到害怕。

不过一瞬,她已然垂泪:“清衡,那就是轩辕剑。旁人不知,我却知道。”

他握着她的手一紧,便扯痛了她的伤口,静窈倒抽了一口凉气,下一瞬便已被他轻轻拥入怀里。

静窈却扬起脸问他:“清衡,事已至此,我不想做个糊涂人,还请你同我说一句明白话。”

他的声音里有着显而易见的伤痛与内疚:“静儿,你重伤初愈,不可再劳损心力,否则寒心丹侵入心脉,会遗下病症。”

“我缘何重伤,你不会不知。”静窈忍着剧痛,将自己的身子直起来,堪堪坐正,望着他无波无澜的面容,“这些日子来你行踪不定,大荒四海中却血案频发,皆是神族中人受轩辕所屠。那日……若非我及时赶到,南儿便没命了。”

提及南薰,她终于有些怒意,却仍端着一副倔强面容,直勾勾望着清衡。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似是相问于他,又似是喃喃自语,“我曾试探过伽罗,不知是他戏做得太真,还是他当真一无所知。”

静窈大病初愈,未施脂粉的面颊格外苍白虚弱,唇上半点血色也无,她晓得自己现下的模样未必好看,却仍极力挤出一个笑来:“云风曾说,这万年来你将我教得极好,我亦是如此认为。你告诉我,秉持初心,才不会堕入魔道……可如今……”

她虽是笑着,泪水却似决堤般汹涌而下:“你是妖族帝君,我是神族帝姬。当初我少不更事,现如今想想,我父君曾极力反对,并言这门婚事委实不大般配,却也未尝不是个道理。”

他清风明月般的面容有着极为震撼的神色,终于开口不可置信道:“你我夫妻万载,你便这般想我?数万年来韬光养晦,卧薪尝胆,如今恣意屠杀神族中人,便是为了报数十万载前赤龙血海深仇。亦不管不顾你的身份安危,要与神族反目?”他一向是从容而优雅的模样,甚少见得这般疾言厉色之时。

静窈只觉眼前一片朦胧,再望不清那白衫的身影,锋利的指甲嵌进掌心,她迫自己忍住泪意,声嘶力竭道:“是神是妖,一念之心。上古时候赤龙神族缘何成魔,你岂会不知?”

她心口的剑伤原就伤及心脉,虽有寒心丹救治,仍是牵动了伤处,迫得她吐出一口鲜血来。

清衡一把将她接在怀里,修长的指抹去她唇角的血珠:“静儿,你听我说——”

他身上的炎气愈发深重,将她拥在怀里,却不敢稍有动作,生怕再伤了她一分一毫。

“小丫头,”他忍下心中哀恸,依依唤她:“倘若为夫告诉你,那些事情都不是我所为,你可会信我?”

静窈强撑着意识,惶惶然摇了摇头:“你让我如何相信?”她伸手去推开他的肩臂,“你从一开始便在欺骗我!却是谁曾经说过,他不曾骗过我,亦永远不会对我说谎?”

清衡有一瞬间的失神,她已然使尽最后的力气挣脱开来。

他慌忙伸手去拉她,只觉那青色广袖下,纤细皓腕盈盈不堪一握。她方转身欲走,便觉得腕上一暖,整个人被他带进了怀中。

她被他困在怀里,挣脱不得,却忽然生了泪意,那云白的衣襟上,沾了她唇上鲜血,点滴斑驳。

“你乖一些,莫要伤了自己。”她原是痛心疾首,失望透顶到了极致,可那一刹那仰望他时所见的眼神,却顿时教她觉得无比心安。

“轩辕剑,已经失踪了。”

他的声音在风里有着绵长的叹意,似夜雨微凉,不复往日沉稳淡泊。

静窈只觉得心底被惶恐深深擭住,这普天之下,除去清衡,从未听过有人能靠近轩辕神剑半步。

清衡见她的神色逐渐变得仓皇而恐惧,便心知她七窍玲珑,颖悟绝伦,顷刻间便已明白他话中深意。

“小丫头,你现下知道为夫为何要瞒天过海,亦不能对你吐露真言吗?”他身上苍灵业火的气泽渐渐传来,压制了她游走周身血脉的寒气,却仍觉得她在自己怀中微微颤抖。

“是为夫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静儿。”他的口吻中竟带着哽咽和痛楚,比那轩辕剑穿心而过的剧痛更甚。

“你带我去剑室,我要亲眼见过轩辕不在,才能信你,清衡。”静窈抬眼一刹那望他眼神,仍是清风明月般温润柔和,她终于莞尔:“只是……擎宇同云风那里,我不知如何解释。轩辕失踪,只会引得天下大乱,许是我私心,我不想我二位义兄卷入其中。”

“为夫会告诉擎宇君,轩辕剑仍在我榣山神宫的藏剑室中。”

他伸手来摸她的额发,那是经年熟悉的动作,却教她泪流难止。

疏桐殿里,擎宇端了茶盏,还未饮上一口,又搁在了那案上。云风的秋水扇静静置于手边,俊秀潇洒的面容隐隐含了几分惆怅。

静窈被清衡搀扶着进了朝暮殿,第一句便是:“云风哥哥,擎宇哥哥,你们且先回九重天去罢。”

翊文仙君忧心忡忡:“你可无大碍了?怎的不在榻上休息?”

“师父,咱们都是一家人,静儿索性大开天窗说亮话。”清衡正欲开口,却已然被静窈截话道:“近来大荒之中悬案多发,矛头直指我夫君清衡帝君。莫说我这做夫人的不信,我想便是二位义兄、师父同南薰姐姐,亦是不信的,否则现下也不会在我这榣山神宫等上这几日。”

云风温柔的眉目轻轻一皱,颔首道:“可天帝同其余几位上神帝君那里,总该有些解释。”

擎宇亦道:“岂止是他们,便连下神族的王君们——他们是最不好对付的。”

清衡终于开口道:“此事因本君而起,是我榣山神宫分内之事,如今要二位义兄多番奔波劳累,本君已是过意不去。便请几位先行回天宫,本君稍后自会亲往九重天,给天族五帝一个交代。”

擎宇拱手行了天族之礼,诚恳道:“有妹夫此言,本君便可放心了。”

他仍用旧时称呼,清衡倒还未怎样,静窈已乍然生了几分泪意。云风忙道:“静儿大伤初愈,亦烦请妹夫将她照顾妥当。若有何事,私下派人传信来九重天,我等定当竭力相助。”

南薰早已是泪流满面,上前拥了静窈一回,泣道:“好妹妹,你若有半点差池,教我和玄英如何过意得去……”

静窈极力自持,替南薰拭去眼泪,笃定道:“姐姐,照顾好自己。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待几人离了榣山神宫的地界,静窈方让清衡带她再去那藏剑室里头。

一方苍石之上,轩辕剑光华遍体,仍是旧时模样。清衡广袖一挥,炎光四散里,那把湛卢泛着森冷银光,落地之处锒铛作响。

静窈失声道:“这是——”

“早在为夫上次带你来剑室之时,轩辕剑便已失踪了。”

他这般松快的口气,仿佛那失踪之物并非大洪荒神兵谱上排行第一的轩辕神剑,不过只是榣山神宫厨房里头的一把砍柴刀罢了。

静窈早已惊得目瞪口呆,却因过分动作而牵动伤口,黛眉浅颦间,已然被清衡稳稳当当扶在怀中。

待回了朝暮殿,静窈一言不发,便去库房里头搬出尘封许久的伏羲玉琴,将它置于殿中青玉案上。清衡不知她意欲何为,紧紧跟在她身后,不由诧道:“静儿,你这是做什么?”

静窈端了格外认真的神气:“上古神器皆有互通灵性,有伏羲玉琴在此,不知可否感应到轩辕剑所在。”

“轩辕剑就在大荒之中。”清衡修长的指搭在案上千峰翠色的杯盏之上,森冷作响,那云淡风轻的眉目微微一皱:“为夫能感知轩辕的业火气泽,虽则每一次都被殊异的气味所掩盖,但为夫能肯定,轩辕剑一定在大荒四海里,只不知隐于何处。”

伏羲琴泠泠有声,似秋雨凉凉,那上古神器能通人心,却无法解她愁绪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