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四、不问苍生(2)
静窈虽然自诩于男女之情一事上是个冷淡性子,但日日不得清衡的音讯,难免心下烦忧。终于在三日前亲笔写了帖子,令虞山将军素骥送至西荒的相柳云宫,邀魔君离安亲至榣山神宫相谈。
离安魔君赶到疏桐殿时,大荒的静窈帝后正坐在那丹樨之上,见他来了,却连茶也未奉一杯,只令岐山与虞山两位将军镇守在疏桐殿门外。
离安魔君乐呵呵地瞧了静窈一眼,问道:“丫头,你今日是摆了道鸿门宴与我?”
“榣山神宫近来入不敷出,哪有闲钱替你摆宴。”静窈嘴上虽是顽笑,心里却着实紧了几分,索性也不与离安兜圈子,开门见山道:“你可知道清衡哪去了?”
离安魔君便沉默了。虽说他几日前将将见过清衡,但彼时清衡来去匆匆,只吩咐了他增派兵力严守西荒与凡世交界之处,若有任何异动,即刻亲至榣山神宫回禀。之后便携了伽罗,当即离了相柳云宫。
离安虽平素有些粗枝大叶,但眼见着此次清衡行迹匆忙,且较从前相见更加慎重严苛,故而知晓大荒之中定出了不得的大事。
是以离安魔君端出一个诚恳且无辜的笑容来:“帝君去了何处,我的确不知。你切莫误会,我与帝君不是那种关系。”
静窈升调“啊”了一声,方领悟过来离安所言是为何意,于是翻了个白眼道:“清衡若是断袖,至少也得找个鬼君燕歌那般样貌的,才配得上他。”见离安颇有几分尴尬,静窈犹嫌不足,又堪堪补了一句:“离安老哥你今早出门是否没照镜子?”
离安魔君尴尬地摸了一回鼻子,方认真道:“咱们好歹也有四万载的交情,你果真不信我么?”
静窈瞥了他一眼,心里头略略盘算了一回。论年纪,离安魔君长了她十几万岁不止,虽然貌似老实忠厚,但未必不是只老谋深算的狐狸。静窈想了片刻,觉得没有把握从离安这里套出话来。
于是她亦端了个认真且诚恳的态度:“我觉得我们彼此之间,合该多一些信任才是。离安,你我当年澭水一战不打不相识,到如今也有四万年了。虽说论辈分,你我将将是同辈,且我还顶了个大荒帝后的虚名,但在我心里头,一直当你是大哥一样地尊敬。”
静窈一番话娓娓道来,明眸中宛若点水,教人又怜又惜。离安看着她那副不谙世事的模样,终于忍不住道:“静窈,此事并非我瞒着你,确实是我不知。只是我瞧着帝君来去匆匆的模样,料想着应是政事。我虽是魔君,但亦身为臣下,帝君尚未发话,做臣子的也不好过问。”
离安见静窈只是撇了撇嘴,并未开口,只得又好言好语安慰道:“你放心,这世上我还未曾见过清衡帝君不能解决之事。他不告诉你,自有他的道理,兴许是怕你担忧,又许是为了保护你。”
离安一番话说得虽不动听,却也算是个道理,静窈亦心知胡搅蛮缠并非君子作为,只好吩咐了厨房做了一桌饭菜,好吃好喝地招待了离安魔君,再客客气气地将他送回了西荒去。
终于在第十三日上,伽罗独自一人回了榣山神宫。眼见着清衡仍是了无音讯,静窈却有些坐不住了,终于在这日午后使了术法传音入密与他,令他今日归家,或是永远别再回榣山神宫,直接去雷泽之国的宗族祠堂里头,女娲娘娘的金身塑像下见。
好在一万几千年来,清衡帝君对他那位夫人甚是了解,知晓她脾气火爆又言出必行,于是是夜便赶回了榣山神宫,在朝暮殿里头见着了将将沐浴完毕的静窈。
“从前也见你经纶缠身,栉风沐雨,却不见你三天两头不着家。”静窈执了一只牙梳,坐在那妆台前,眼波流转里,竟隐隐有几分哀怨。
清衡风尘仆仆,温润的面容略染风霜,却仍含了一点淡薄笑意,极是温柔,望了静窈一眼,并未发话。
他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静窈瞧在眼里,只觉得心下更加焦躁不安。
“你便没有任何话要同我解释的吗?”她终于有些耐不住性子,将声音拔高了一个调。
清衡从容不迫,上前扳过她的肩头,柔声道:“为夫近来确实很忙。”
静窈心中有气,撇过头去不再理他。清衡素来寡淡的面容却含了些许风霜之意,只垂首望着她,略显疲惫地笑了笑:“为夫要去落伽山一趟,你便留在这榣山神宫,伽罗与昊浚皆会守着你。”
半月未见,他一句思念或辩解也无,却叫静窈无端端生了灰心丧气之意,丝毫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只随口道:“你爱去哪便去哪,这朝暮殿,你不回也罢!”
清衡有些无言,叹了口气,抚上她仍有些湿润的发:“小丫头,若再有要事,即刻传音入密与为夫,为夫会立刻回来见你。”
静窈咬了咬唇,没再开口。他离开时,仿佛带走了那温润的杜衡清芳。朝暮殿的雪香仍旧凛冽芬芳,身旁却没了那温热的躯体。静窈却有些无眠,一晚上翻来覆去,总觉得睡得不好,好容易睡下了,却又做了一个梦。
她自小甚少发梦,每次做梦却皆是噩梦。但今晚的梦却与以往有些不同。那梦境显得格外真实,仿佛是南荒绮丽的夜景下,她在那方青玉榻上睡得正香,却被林间虫鸣鸟语惊醒了。
她睡得不好时向来会有些心烦,今日却觉得有一双手自背后将她拥入怀抱。那修长分明的手指抚在她的肩头,白衣广袖,似流云一般明洁干净。她心知他是谁,那周身萦绕着温暖的业火气泽,她睡眼朦胧,却觉得心安,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自轩辕剑失踪始,清衡便心知肚明,大荒之中,定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却不曾想到,那血雨腥风来得这样快。
每月既望前后,文殊菩萨皆会携座下仙童往落伽山紫竹林与观音大士讨论佛法,观音大士好客,每每总派座下掌灯仕女亲送文殊菩萨等人至落伽山下。
这月十八,观音大士座下的掌灯仕女紫姬送罢文殊菩萨,却迟迟不曾回潮音洞中。待到夜深之时,一向安宁静谧的紫竹林却被山下一头黑熊精的咆哮声打破。
紫姬原是上神一族昊天之国的皇女,虽比不上帝姬身份尊贵,但亦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却因潜心向佛而拜入观音门下,甘当掌灯仕女。
潮音洞外,白莲朵朵,檀香阵阵。紫姬的仙体在竹林之下的山丘上被寻到之时,一身紫霓裳并无半点损毁,甚至不沾半点尘埃。容貌安详宛若沉睡一般,唯有那脖颈处灼热的伤痕,昭示着她已没了生命气息。
观音座下的掌灯仕女们皆悲恸不已,却又忍不住面面相觑,紫姬修为不低,又跟随观音菩萨修行多年,却顷刻间被对方一招毙命,且伤在脖颈之处,毫无还手之力。何况潮音洞乃仙界圣地,素来无人敢在此造次,何况是此等骇人听闻的凶案。
待昊天之国的崇霖帝君赶至,却只得悉紫姬公主回天乏术的噩耗,无奈之下只能连夜将紫姬的仙体送回昊天之国,封在玄冰棺中下葬。
但崇霖帝君身旁随侍的掌案仙官耳聪目明,待瞧见了紫姬公主脖颈上皮肉翻起处的灼伤之状,又小心翼翼以法器探了一回,眼见着那法器被天火焚得通红,方斟酌着艰难道:“启禀帝君,臣下瞧着,公主这伤……仿佛是遭轩辕剑所创。”
此言既出,观音座下皆是一派哗然,崇霖帝君痛心疾首地望了一回紫姬的仙体,对那位仙官横眉而视,有着不可置信的神色:“轩辕剑?大荒那位清衡帝君?”
掌案仙官惊得匍匐在地:“小仙……小仙只是私心揣测,这剑伤灼热异常,非寻常兵器所能造成,唯有轩辕……轩辕剑的业火凌厉霸道,才能在公主身上留下这般伤痕。”
观音大士素来慈悲为怀,端了净瓶在手中,含悲含悯道:“的确是轩辕剑不错。然清衡帝君执掌三界,向来公正严明,怎会无端戕害上神一族的公主?”
崇霖帝君的眉头愈发紧锁:“虽我昊天之国向来与下三界无甚交情,但本君听闻清衡帝君数万载来非要事不出榣山神宫……”他思虑片刻,方道:“大荒帝君位高权重,此事事有蹊跷,仍须从长计议,待本君回九重天见过天帝,再行商议。”
但崇霖帝君将将莅临九重天的那一日,下界北海的四殿下济泽君亦以同样的方式死于非命。
北海龙王老泪纵横,跪在九重天的凌霄殿上,求天帝与崇霖帝君相助。
自大洪荒之后,天下神魔大战,久久未息。天族五方五帝,一直将下界大荒的妖魔鬼怪视为心腹大患。直至数万年前,前任妖帝一统三界,君临天下,才与神族将将修好。不料化干戈为玉帛才十万载,天下间便再次异动,上神一族心怀天下,万事以苍生为先,皆深恐再回到大洪荒时代混战之日,引得天下不宁,生灵涂炭。
天帝的坐在那丹樨之上,愁眉深锁,只觉此事蹊跷非常,却不知从何说起。
众人正僵持不下时,天族的擎宇五殿下恰巧同云风神君一起踏青归来,乍然见得殿中气氛诡秘,不由多言问了一句。
擎宇年少气盛,当即朝天帝跪下,果决道:“儿臣敢为清衡帝君担保,此事绝非他所为。”
云风持秋水扇挡了他一回,亦跪下行礼问安:“臣下亦敢以人格担保,清衡帝君决不会有违天道,行此等恶事。”
天帝沉吟不语,颔首思索良久,方开口道:“宇儿,风儿,你二人取本君的手札,亲往雷泽之国去一趟,将此事告知辉耀帝君,再请帝君与七位神君来我九重天一趟。”又对崇霖帝君与北海龙王道:“还请二位节哀顺变。至于清衡帝君那里……此事关乎我神族与下三界的安宁,切不可轻举妄动,亦不可滋事寻仇。一切自有本君来日定夺。”
九重天距雷泽之国一来一回需要一个白日,待擎宇同云风将将回了凌霄殿覆命,却又惊闻苍梧之国的小王子离奇丧命。据苍梧之国的巫医回禀,小王子乃是被酷热的利器贯胸而过,亦是一招毙命。
眼见着祸事已从上神族蔓延到下界神族,天帝仍然三缄其口,对大荒三界秘不发丧。但清衡帝君座下的十八将军神通广大,镇守四荒,天下并四海之事,事无巨细,皆能即刻知悉并登时回禀清衡帝君。
天帝派去大荒寻清衡的人可谓算得上是三顾茅庐,疏桐殿的守门妖使却只道清衡帝君云游四海,不知圣踪。仙使便欲通传求见大荒静窈帝后,却也都被那位忠心耿耿的榣山将军给挡了回来。
是以三月来大荒之中血案频发,榣山神宫却仍似世外桃源一般,静窈在伽罗为首的几位将军照顾之下,对近来大荒四海之事一无所知。
直到这一日炎炜神君千里迢迢从雷泽之国赶来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