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五、自难相忘(1)
雷泽之国虽隐于尘世,但八卦又嘴碎的椅桐神君这日早会时,仍是在远山殿里头将青丘发生的这桩大事说书般讲与其他几位师兄弟听。
望江神君便有些心忧:“出了此番大事,静儿夹在中间,想必正是烦心之时,也不知我们几个做兄长的能否帮上忙。”
椅桐神君不可置信地望了望江神君一眼,脱口便到:“静儿?自然是瞒着了。须知她家那夫君处事向来雷厉风行又滴水不漏,怕是来日青丘白辰下葬之时……”
却忽然听得辉耀帝君一声怒喝:“椅桐!”
今日撷兰帝后起得稍晚了些,辉耀帝君心系爱妻,自然只得在凌烟殿里头等着,便晚了一时半刻,谁知恰恰赶上椅桐神君正在殿中眉飞色舞地说着这桩八卦。
众人忙不迭跪下同辉耀帝君与撷兰帝后问安,椅桐神君见辉耀帝君早已气得吹胡子瞪眼,哪里还敢再放肆。撷兰帝后却素来温和,只含笑道:“椅桐多大的人了,还跟静儿一样成天胡闹。下回可不准再犯了。”
椅桐忙老老实实地点了一回头,又听得辉耀帝君问道:“后来如何了?”
众位神君面面相觑,椅桐敛了方才同仇敌忾的气愤模样,一字一句认真答道:“尔后西王母义子醉墨神君到天帝跟前解释了大半,只道个中原是儿女情长,风花雪月之仇。天帝听罢,只叹了两声,就此略过不提。”
辉耀帝君方颔首道:“既然天帝也未曾过问,青丘一事,便自有青丘之人理会,无关我雷泽之国的事。”
数十万年来辉耀帝君执掌雷泽,处事果决凌厉,此言一出,分明是不愿与青丘之国扯上任何关系。
但须知轩辕剑乃大洪荒时代神兵图鉴上排行第一的兵器,等闲之辈受轩辕所伤,皆活不过三日。东海龙王同青丘之国的绮珍王太后心急如焚,遍寻天界及四海大荒,终于得知北荒鬼族的千寒炼狱中生有白玉寒石草,可治轩辕剑伤。
但北荒隶属于大荒地界,鬼君燕歌更是唯清衡帝君之命不从,如今四荒之中眼瞅着清衡蓄意伤了青丘白辰,又有何人敢将寒石草奉出。纵然若溪与青丘的绮珍王太后前往北荒跪求了三日三夜,鬼君燕歌也只得称病不出。
若溪无法,连夜赶至西天瑶池,求了醉墨神君前来相助。看在西王母同醉墨神君的面子上,燕歌才勉勉强强取了一株寒石草交与绮珍王太后,予以医治白辰的剑伤。
只是西天瑶池与大荒相距颇远,这一来一回,本就耽搁了时间。待消息传到九重天时,已是翌日深夜,云风同擎宇雅兴正浓,在华庭宫的院子里头下棋,听得随侍云风的小仙素节回禀了此事。对于燕歌鬼君此举,擎宇云风二人俱是心底了然。
擎宇身为天族的五殿下,一向不爱在背后言人是非,今日却颇有些义愤填膺,只道:“燕歌这人情卖得也委实刁钻。寻常人受了轩辕之创,皆活不过三日。他于第四日上将白玉寒石草交给青丘,也不过是拿给那玉面狐狸陪葬罢了。”
云风收了秋水扇搁在盏边,笑道:“可不是吗?四荒统归榣山神宫管辖,谁敢违拗了清衡帝君的意思去?肯允他们白玉寒石草,已是最大的体面与让步了。青丘之国的臣民若要怪罪,便只能怪他们的王君没甚眼力,得罪谁不好,偏偏胆敢得罪了雷泽帝姬与大荒帝君。”
擎宇瞥了他一眼,将手中茶盏重重搁在案上,震得那白玉棋子散落四方:“往日见你可不曾如此果决。当年静儿才五万岁,又不肯我等代她受罚,生生受了三九天雷,又伤及仙元。若非辉耀帝君渡了她几万年的修为,又有雷泽那方冰窟养着,静儿却也没命了。静儿年少何辜,要受那等苦楚?”他的话语略带冰凉,随着指尖一子,重重落下:“青丘白辰,也是时候一报还一报了。”
“岂止从前?便是此次下凡渡劫,若没他青丘白辰插手,静儿同清衡那两口子,在凡间少说也能过上个数十年恩爱岁月,兴许又是一世夫妻情缘。”云风将散落的棋子一一拾起,随手掷于棋盒中,“所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枉他当年在御宗学堂里读了几万年圣贤书,师傅们可没教他青丘白辰该如此行事。”
擎宇冷哼一声,方问:“你可去看过静儿了?”
“这便是你不懂事了,人家两口子如今小别胜新婚,蜜里调油似的,你我还是别上门叨扰为好。”云风仍是那副风流少年的情状,却忽然听得后头泠泠珠玉之声,抬眼望去,正见擎宇目瞪口呆地瞧着自己的身后。
云风心里一阵咯噔,忙回头去看,果然见着静窈一身青衣立在白玉拱门下,面色却比那一地月华更加苍白,一双桃花明眸微微泛红,直勾勾地盯着他二人。
擎宇有些焦急,脱口便道:“丫头,方才……”
“方才你二人八卦得不错,人间凡界的市井泼妇也没你二人言多嘴碎。”静窈的神情冷冷淡淡,却看不出喜怒。
“静儿,这件事上……”云风方欲开口辩解两句,便听得她截话道:“这件事我会亲自去问清衡。”
静窈历劫甫归,原打算去见一见她二位义兄叙叙旧,却不成想方至九重天,便惊闻清衡在青丘伤了白辰一事。
她匆匆赶回榣山神宫之时,却见她那夫君仍端一副君子之姿,从容不迫地在疏桐殿里喝茶。
她定定地望着那白衣潇洒的身姿,面上神色复杂,欲言又止。忍了许久,总觉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然话到嘴边脱口而出,却只问了他一句:“你去伤了白辰?你想杀了他?”
清衡的容色变得温柔,从容地搁下手中茶盏,上前将她拥入怀中,轻轻吻了一回她的额头,道:“静儿,那是他欠你的,为夫不过替你讨回公道罢了。”
静窈双目微阖,靠在他怀中,只觉得温热的泪半分止不住,沾湿了他云白的前襟,仿佛一朵梨花纹般。
“他不欠我什么,他欠我的,我欠他的,命盘里早已算得干干净净,再无瓜葛。”她的声音颤抖而哽咽。
清衡颔首,将下颌抵在她的额间,却并不开口。她长叹了一声:“从前我以为,你是睥睨天下,目空一切的大荒帝君。在这世上,恐怕只有日月更替,四方造劫,能引得你瞩目一观。”“是吗?”清衡吻着她的鬓发,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耳畔:“那现在呢?”
“现在我发觉,其实你有满腔热血,有悲欢喜怒,你亦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清衡心下一动,忽然欺身吻了上去,唇齿缠绵过后,方叹了一声,似是无可奈何的口气:“是因为遇见了你,我才活得不似从前。”
“可是……”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如微凉的夜色,叹了一句:“白辰城府颇深,睚眦必报。你不应该为了我去伤他,我担心后患无穷。”
“为了你,为夫不惧与天下为敌,何况区区一个青丘王君。”她的发散落在他怀中,有梨花恬淡的清香,温润甜泽。
“这天上地下,只要我在,没人敢再伤你一分一毫。”
静窈努力挣脱清衡的怀抱,扬起头来望着他:“你答应我,前尘往事就此作罢。从今往后,你我二人相知相守,再不理会旁人了,好吗?”又朝着他伸出小指头,道:“我们打勾,谁也不许骗谁。”
“好。”清衡伸手与她拉了一回小指,便松开了手去,她却不依不饶,非要二人以拇指相抵画一回押。
清衡无法,只得含笑应允,见她娇俏笑着,忽然忍不住吻一吻她小巧的鼻尖,又道:“其实为夫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静窈不由哑然失笑。因这万余年来,此种问法一直是她的口气。清衡却甚少有这般小孩子气的时候,静窈不由哑然失笑:“说罢。”
“若当年……”他轻叹一声,亦是有些发笑:“若当年你先遇见的人是我,你会爱上我吗?”
静窈没吭声,咬了咬唇,豆大一滴眼泪落下来,滴在雨过天青色的衣襟上。
清衡有些慌神,忙一把拥住她道:“是我不好,我不问了。”他垂首吻一吻她的额间,声音温柔得似东荒二月里的春风:“只要你愿意同我在一处,为夫便心满意足了。”
“若我早些遇见你……”静窈抬头凝视着他:“我的的确确曾经想过这般傻事,若我早些知道命里能够遇见你。”
她莞尔而笑,如莹白梨花一点,那泪却半分止不住,簌簌落下:“纵然繁花尽落,三千流水,我也只一心一意等待着你出现。”
清衡伸手替她擦着泪,不住哄道:“不要紧。”
娑罗花开了一树,如白鹤的羽,外头的灵鸟扑落落飞起,竟是初春的气息。
他修长的指缠绕着她的黑发,终日这般相看不厌,即便大荒江山如画,却也抵不过她的倾世面容。三万年岁月如流水过,她一颦一笑,却仍似当年昭阳初见。
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静儿,你小时候,是不是很喜欢吃烤地瓜?”
静窈奇道:“你怎么知道?以前大司命的府邸里头有个小院子,种了一片地瓜,我时常趁着月黑风高去偷……呃……”她一时语塞,看了清衡一眼,方改口道:“去借几个地瓜来品品。不过你晓得我那义兄擎宇君食量不小,且彼时我们又是长身体的时候,是以我一般一次借上个一麻袋,总能被大司命发现少了些地瓜……”
她的声音欢快而轻灵,眉目娇俏可人,如诗如画。清衡有一瞬间的失神,仿佛又是三万余年前朝阳宫外,她一袭青衣翩飞如蝶,惊鸿一瞥间,却已然万载。
静窈仍是一脸得色:“奈何我小时候十分机灵,将麻袋藏在我昭阳宫的寝殿里头,从没被人发现过。若是擎宇同醉墨那两个傻子,安华宫和储元宫里怎藏得住?”
每每念及往事,她冷如冰雪的眉目总会浮出欢喜却叹惋的神色,教人觉得又怜又惜。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烤地瓜?”静窈喋喋不休说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
清衡终于笑了起来:“若我说你小时候我曾见过你一面,你可信?”
静窈长眉浅颦,不过一瞬,又是那副欢天喜地的模样:“世间之大,巧合之事无奇不有。或许只是我们彼时缘分未至,所以只能有一面之缘罢了。”
清衡心下一暖,她竟是在相慰于他。
他故作戏谑笑容:“倘若为夫告诉你,那时便对你一见倾心,你当如何?”
她心知他待她至真至诚,眼中心上,唯她一人。此刻所言所语,也不过是为了让她于年少混沌而迷惘的回忆中,多一丝暖意罢了。信与不信,原都不要紧,此生能与他一处,便已了无遗憾。
眉心一颤,他犹豫良久,终开口轻声道:“我很欢喜。”
清衡的唇微微翕动,却没开口,只伸手揽她入怀,却明明白白听得她一句:“但倘若那是真的,我也会觉得很可惜罢。”
她带着一点哭腔,分明是极力自持的模样,却在堪堪被他拥入怀中时,涕泪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