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流水落花(4)

昭阳宫内地龙甚暖,却因焚着雪松香,将那冬日里新炭焚出的逼仄暖意冲淡了几分。

宋静因酒醉而略显迷茫,却没有一丝心慌之意。昭阳宫内婢女尽去,唯有清衡依旧守于榻边,看着她半醉半醒的沉睡容颜。

“静儿,榣山的白荷昨日开了一池。你若还在,定会喜欢。”

他如此自言自语,宋静听得迷糊,黛眉却轻轻颦起。仿佛从许久前,清衡便将她错认了旁人,仿佛她却又不是旁人。

她只觉百思不得其解。

他口口声声唤着的“静儿”,不像是她,却又像是她。

宋静觉得自己于男女之事一途上,果真格外无能,亦胆小怯懦得紧。此刻她醉意盎然,终于壮了几分胆子,抬手握住了清衡的袍袖:“静儿……是谁?”

清衡一愣,方知她冰魄之心,聪颖慧黠,一早便知晓了个中端倪。

他清浅一笑,只道:“你喝醉了,方才胡思乱想,快睡罢,为师守着你。”

宋静只觉得心下一酸,惶惶然流下泪来,却并不多言。

清衡有些慌神,抬手去替她拭泪,那滚烫的泪珠却落不尽一般,渐渐洇湿了苏绣的软枕。

她又露出那副倔强的样子来,泪流满面,却紧咬着唇不发一言。

清衡终于心下不忍,柔声哄道:“静儿是你,没有旁人,一直都是你。”

宋静的泪水却愈发汹涌:“若你……不是静儿的师父,若静儿不是大熙的公主。”她一时语塞,静默良久,方强撑着朦胧醉意问道:“你会,娶我为妻吗?”

新岁已过,她已长成二九年华的少女。这十八年来她从未涉过风月之情,却在遇见他时,方知何为欢乐离别,何为风花雪月。

他清眉朗目,终于露出月华样般的笑意,修长的手指将她一只柔荑握着,轻声道:“会。”

宋静双目微阖,露出极美的一点笑容来,却听得他再度开口道:“但人妖殊途,我不能娶你为妻,静儿。”

他的话语中有哽咽之意,宋静忽然睁了眼,一双明眸似雨后桃花,灼灼绽放。微凉的指尖被他握在手中,只觉宽厚柔软,宋静莞尔一笑,方道:“不要紧,有师父一句话,静儿此生再无遗憾。”

清衡闻言,朗朗铮铮的眉目中有着极大的震撼,终于不再极力自持,沉声道:“我亦别无他求,唯愿你平安喜乐,便已心满意足。”

她亦莞尔,毕生所求,不过如此。他眼中心上,唯她一人,不负旁人,亦不负卿。

他的身姿巍然如天神般,静坐在榻边,守着她一夜至天明。

宋静堪堪醒来之时,鬓发微乱,目色迷离,却见清衡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君子之姿,如玉山巍峨,风采半点不减,全然不似一夜无眠的模样。

“师父……”她轻声唤了一句,依稀记得昨夜一番肺腑之言,竟然觉得心下有些羞赧,不知如何开口。清衡却似是晓得她心中尴尬一般,温言道:“静儿,为师有一桩要紧事,须得回大荒一趟。”

“大荒是何处?”宋静忙坐起身来,怀了几分好奇。

“大荒是师父的家。”他温和一笑,又道:“亦是你从前的家。”

“师父昨夜在这里守了一夜吗?”她的眼波如春水流转,许是因着新年已过,她又长一岁,那天真娇俏的模样竟然多了几分风流袅娜的姿态,愈发像一个真真正正的美人。

“是。”清衡并无丝毫避讳,格外坦**。

宋静便有几分为难:“可外头侍奉的那些宫人……”

“无妨,他们皆以为为师送你归来后,便夤夜出宫了。”他的声音格外沉稳,却似春风般拂过心扉,教人觉得无比安定。

“师父方才说要回大荒,静儿便要见不着师父了吗?”宋静心下隐隐有些不舍。

清衡便叹:“大荒一日,人间便是一年。为师一去,虽不过几盏茶的功夫,于凡间而言却要一月才能回来,你且好生照顾自己。”

宋静敛了平日里的娇俏模样,认真地应了一回,方目送清衡离去,眼见着那白衣广袖掠过紫檀木的门槛,却仍忍不住开口问道:“师父……可还记得昨日之言?”

清衡并未回首,只背对着她露出一点笑意来:“至死不忘。”

宋静坐在那榻上,笑生两靥,眸中却泛出晶莹泪光。

她起身出门时,明玉依旧同从前一般,侍奉在未央宫的正殿内,见了她忙行下礼去。

宋静便问:“明玉,昨日我醉得糊涂,可有什么地方又开罪了那位梁朝五皇子吗?”

明玉白皙的肤色泛着潮红色,轻声道:“回公主,琅琊王昨日亦喝得尽兴,很早便回广平宫中歇息了。”

宋静颔首道:“那便好。”说罢便由着明玉伺候梳洗,才将将挽了一回堕马髻,便听得外间伺候的小宫女进来回禀道:“公主,八皇子殿下来看您了。”

宋静心下欢喜,将散落的发拢了,随意系了条青帛带,便匆匆赶出去见她的八哥。

未央宫日头极好,因是在冬日里,淑妃便命小宫女取了大毛衣裳晾晒着。宋邺正坐在庭中饮茶,因他生得玉面俊俏,那些宫女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时不时将眼光往他身上一方,俱是羞红了脸颊。

宋静欢欢喜喜地跑出去,乍然见了万花丛中一点绿,不由笑道:“说来八哥也到了娶亲的年纪,母妃眼光高,这宫里的姑娘们个个如花似玉,不知道八哥有没有瞧上的。”

她一向待人温和,未见有尊卑之分,此刻那三五宫女乍然听得宋静顽笑,纷纷含羞带怯,连看向宋邺的眼神都如春波潋滟。宋邺咳了一声,虽是教训,口吻中却无一丝薄责之意:“前头明玉同五皇兄的事情闹得天翻地覆,你还在这同八哥顽笑。”

“明玉姑娘……”宋静还未回过神来,便听得宋邺又尴尬地唤了一回她身后的明玉。

“八殿下同公主坐罢,奴婢去殿内伺候。”那芙蓉面上,并无半点尴尬,只如秋水般沉静淡泊。

“邺哥哥。”明玉虽不恼,宋静却生了几分不悦:“往事罢了,何必重提。”

宋邺挠首半晌,方憋出了一句:“对不住,是八哥不好。”

宋静坐在他身旁的石椅上,问道:“八哥今日来可是有要事与我商量?”

宋邺见四下宫女俱散,便压低了声音道:“昨夜你离开上林宫时辰尚早,我同大皇兄因着酒量好,便一拖再拖。”

宋静把玩着佩带上的流苏,起初只是静静地听着,宋邺却道:“父皇昨日喝得多了些,便同母后与淑妃娘娘谈起了你的婚事,仿佛是很中意……”

他话音未落,外头拓跋轩的脚步便响了起来。他素日穿的靴子乃是幽州的式样,与中原不同,故而云靴落地,格外铿锵。

宋邺已凭声识人,乍然止了言语,回首端了个不冷不热的神情,道:“琅琊王。”

宋静心下一紧,她同宋邺一起长大,自然晓得他方才所言何意,便更加不豫,只按着规矩同拓跋轩行礼问安。

一番寒暄过后,拓跋轩环视四周,仿佛寻人一般,终于似笑非笑问道:“听闻昨夜清衡先生将公主亲送回了未央宫,却不知先生乃男子,如何在未央宫留夜。”

宋邺年轻气盛,登时便有些恼了,斥道:“拓跋轩,父皇虽封了你琅琊王,你也不可如此目中无人,毁我皇妹名节!”

宋静却显得格外冷静:“八哥,五皇子同咱们顽笑呢。须知后宫守卫森严,昨日宫门下钥前,师父便已出宫回家去了。如此浅薄的道理,五皇子身为父皇敕封的琅琊王,又怎有不知之理呢?”

她伶牙俐齿,堵得拓跋轩一张白皙面庞顷刻间泛起了褚色,却很快沉静下来,摇着折扇道:“公主有所不知罢,今晨一早,皇上宣我去了崇政殿。”

“哦?”宋静的黛眉挑了一回,只觉得背心上冷汗直冒,却犹自强撑着让自己镇定下来。

“八皇子与公主最得圣心,可知皇帝陛下宣我前去,所为何事?”他一贯是世家子弟的模样,谦和中犹带骄矜,却教人指摘不出一点错处来。

“本公主不知道,亦不想知道。”宋静的双手藏在广袖下,紧紧握了一回。

拓跋轩依旧笑意盎然:“大熙能与大梁缔结姻亲,乃是四方百姓之福。公主素来勤政爱民,去岁更以女儿之身披甲上阵,想必为了两国安定,公主亦很乐见其成罢?”

宋邺无话可说,宋静却浮了一个冷笑在面上,高声道:“来人,送琅琊王回广平宫。”

新岁过后,便是元宵佳节。果然在那宴会开半,众人酒意正酣之时,皇帝便当着六宫与群臣跟前,下了旨意,将昭阳公主宋静下嫁拓跋轩,待三月里便开府出宫,封拓跋轩为驸马。

宋静虽不过二九年华,生性却极为刚硬,虽在夜宴上当着群妃之面并无发作,待到子时,却夤夜闯宫,赶到皇帝就寝的延安宫里,跪地不起。

皇帝虽素来心疼幺女,也并非动辄盛怒的暴君,此刻见得烛火潋滟下宋静那凄美而倔强的神色,却不由大动肝火:“你以为父皇不知道吗?你喜欢那个教你剑术的人!且不论他无甚功名利禄,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如何能娶我大熙的公主为妻!”

“太祖皇帝的昭仪娘娘出身蓬门,亦诞下皇子成为太后。何况父皇向来对清衡师父赞许有加,为何要于出身一途上斤斤计较?”她伶牙俐齿,字字珠玑,又端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叫人又怜又惜。

皇帝怒火欲甚:“胡闹!暂且不论身份地位,你同那清衡还有着师徒之名,你这是要全天下人耻笑我大熙的公主不知伦常纲纪!”

“父皇!儿臣与师父清清白白!”宋静满面泪痕,悲从中来:“儿臣宁可一生长伴青灯古佛,也不愿嫁与不爱的人为妻。”

“拓跋轩年少英才,文武俱佳,哪一点比不过那不知来路的清衡?”皇帝年事已高,经不起此等怒意,已然气得咳喘连连。

宋静心下亦是不忍,只得直起身子,磕了一个头,清凌凌的声音响彻殿中:“父皇圣旨,儿臣不敢不遵。但儿臣之心,亦不可转也。还望父皇保重龙体,莫要为不孝女动怒。”说罢便敛了泪意,起身离了延安宫。

因宋静夤夜星火,骤然闯宫,动静极大,广平宫中自然得了消息。是以翌日一早,拓跋轩便又来未央宫寻她,仍是那副锦帽貂裘的贵公子模样。

宋静正坐在殿中饮茶,见了拓跋轩不疾不徐同她见礼,尚算温和,便起身回礼,又道:“你昨日派人送来的这朵珠花,着实太过名贵了,我不能收。”说罢便将那珠花包在一方绸帕中,递与拓跋轩。

拓跋轩一愣,并未伸手去接,只含笑道:“你马上就要嫁与我为妻,区区一朵珠花,算得上什么?”

他玄袍白扇,书生意气,犹待温柔浅笑,同当日雁门关外嗜杀阴冷的少年将军,截然不同。

宋静的风姿如雪,格外平静,只言简意赅道:“赐婚是父皇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

拓跋轩执扇的手逐渐紧绷,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问道:“公主心里,可是有人了?”

未央宫内的玉蕊梅开得极盛,一树一花,被初雪覆盖,凛冽的梅香,和着她身上似有若无的牡丹红麂的清芳,愈发衬得她清冷疏离。

她莞尔一笑:“与你无关。”

拓跋轩忽然敛了笑意,神色格外森冷:“有些话,本王在此前夜宴之上,便已对公主说尽了。”

宋静却不急不恼,唇角略略勾起一点弧度,端了骄矜而不屑的模样:“梁人不爱读书,怕是不晓得我中原有一句话叫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罢?”

一席话说得拓跋轩勃然大怒,登时拂袖而去。

明玉从那朱红的廊柱后转了出来,端正施了一礼:“琅琊王风头正盛,皇上又深许两国和亲之意,公主此举是否会激怒琅琊王殿下?”

宋静摇摇头,淡漠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一阵冷风吹来,枝梢上簌簌落雪,打落了一地玉蕊梅花。宋静抬首去望那枝头,北风凄凄里,她的神色却比那花瓣更加苍白而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