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八、木兰花醉(3)
说罢便将一件漆皮大封递给他,锦衣少年取了腰间并刀将其划开,深沉的目色里流露出了一丝嗜血的残忍光芒。
“那个老东西可信吗?”一个胡人侍从问道。
少年虽不过十七八的年纪,面色却极为沉稳笃定:“本王许他爵位,又断他后路,手中亦有他通敌的把柄,料他不敢同本王作对。”
他话音方落,目光落定处,是街头人流最为密集之地,乍然瞥见了一个青衣的身影。
青衣的少女领着一个同样年轻俊俏的少年,一人握着一只糖葫芦,正吃得香甜。
“八哥,前面那个杂耍班子好像又要开台了,咱们去看一看罢。”少女格外娇俏,天真明媚。
“好,你想干什么八哥都依你。”靛蓝衣衫的少年望着她时,极为宠溺,“上回女儿节真是对不住,八哥今日请你吃留香阁的烧鹅。”
“看来本公子与大熙第一美人,果然有缘。”阁楼上的锦衣少年勾起一丝笑意,目中却有着与温润外表不符的森寒之意。
“对了,也给四哥哥带只素鸭回去,近来我时常叨扰他诵经念佛,甚是过意不去。”宋静牵起宋邺的袖子,又撒了一回娇。
待那兄妹二人一前一后上了留香阁的二楼,却没了锦衣少年和二位仆人的身影。
四皇子宋陵所住的崇明殿格外静谧,殿中多焚白檀,又遍栽菩提,望之便凝神静气。宋静自小脾气急,又生性跳脱,每每不服管教惹了皇帝生气,便会被送来她四哥这里关一阵禁闭。
宋静蹑手蹑脚溜入崇明殿时,宋陵正背对着朱红木门诵经,她忽然生了调皮之意,想作弄她这素来一丝不苟醉心佛学的四皇兄。
谁知她方迈近了一步,便听得宋陵无波无澜的声音:“静儿,你又胡闹了。”
宋静一吐舌头,气结道:“四皇兄,你的后脑勺莫不是生了双眼睛?”
宋陵便放下手中木鱼,转首笑道:“老远便闻到你身上的梨花香了,又想作弄四哥不是?”
宋静抬起衣袖闻了一回,叹了一声,道:“四皇兄这个样子,倒挺像我识得的一个人,每次我想作弄他,都会被他提前识破,好生无趣。”提起清衡,她忽然笑了,又道:“四皇兄这样,将来会娶不着姑娘的。”
宋陵略显年轻的眉目却有着得道高僧般的淡泊与宁和,沉稳道:“静儿,你动情了。”
宋静“啊”了一声,却见宋陵温和一笑,又问她:“可是那日送你回宫的男子?”
她如月华般干净清冷的面容有着极为震撼的神色,一时间呆呆地不知如何接话,又听得宋陵道:“上月的女儿节夜里,我正从佛堂诵经回来,恰巧见得一白衣男子抱着你回了未央宫。”
“四皇兄——”宋静心下一惊,失声唤道。
“你放心,皇兄并未告诉任何人,连父皇同淑妃娘娘亦不曾告知。”宋陵素日醉心佛法,人亦宽容温厚,很有兄长的模样。
“四皇兄,”宋静的眉头如远山黛色,却紧紧簇着,“佛说万物众生皆有缘法,那么我怎知道我同他有无缘分,若是有缘,又是何缘分?”
“九妹,佛说万物生长,皆有因果,业障轮回,自有迹可循。却不得猜,不得知。”宋陵双手合十,格外平静。
宋静尚且年少,并不十分明白她四哥一番话所谓何意,只重复道:“不得知?”
宋陵微微颔首:“皇兄只能告诉你,情不可以妄动,一动,便万劫不复。”
宋静的神色格外茫然,只定定地将宋陵望着,不发一语,仿佛是极力思索的模样,过了半晌,方微微颔首道:“不瞒四哥,正是他。”
宋陵叹了一声,起身焚了一卷檀香,有袅袅白烟轻起,他的面容格外宁和,眉宇间有着佛祖般悲天悯人的神色:“静儿,若四哥不曾记错,八皇弟曾言,那位白衣先生名唤清衡,是你的剑术师父。”
宋静簇着的眉头却渐渐舒展了,温婉一笑,如梨花清甜:“静儿不敢奢求,亦知纲纪伦常,只求师父平安喜乐一世,静儿便死而无憾。”
宋陵年轻的眉目有着极为震撼的神色,执着檀香的手微微一颤,轻声道:“终归你还年少,须知世事无常,非凡人所能预料。”
宋静回到未央宫时,神色颇有些失落,竟有几分悲从中来之感,却不知哀为何处。
宋陵一番话她并未听得甚懂,但她自小直觉甚准,如今便隐隐有些莫名的哀伤之意。
清衡曾说同她前世相识,今生重逢,这许是佛家所说的缘分。然清衡并非世间凡人,这世上亦有一句话叫做人妖殊途,何况她同他之间,有着年龄与辈分的鸿沟,难以逾越。
她活到十五岁,从未动过凡心,却不想初尝风月,便遇见了一个世间绝无仅有的男子。可她别无选择,只能如她对宋陵所言,亦如当日女儿节观音庙所求,惟愿他一生平安喜乐,寻得一生一代一双之人,永不分离。
可那个人……
宋静终于明白自己心下哀伤源于何处。
因为那个人,一定不会是她。
未央宫檐牙高啄,入夜微凉时,颇有森寒之意。宋静蜷在那榻上,忽然流下了泪来,洇湿了那明黄的枕巾,倏地消失不见。宋静觉得自己近来有些躲着清衡。
因她四皇兄曾言,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1】。
是以宋静近来心有旁骛,连素日最喜的诗书同剑术亦抛下了。这日她随宋邺去围场看宋宁操练兵士,宋宁见她无甚精神的模样,便道宋静近来剑术极为精进,上月还将宋邺挑落马下,今日可同他比一比。
宋静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随口应承了,便同她大皇兄宋宁在马上打斗起来。
宋宁的兵器乃是一把干将,剑柄坠青玉苏,舞动时有青光流连,像极了清衡素日使的那把清锋龙泉。
宋静不过一个走神,忽然惊觉干将剑锋已至跟前,忙仰身一躲,谁知**的大宛马受了惊,一声嘶吼,便在围场中狂奔起来。
宋邺在远处看着,不由撕心裂肺吼了一句:“小妹——”
宋宁忙扯了缰绳,纵马过去救她,他的坐骑的卢马原是速如霹雳,可大宛马受了惊吓,顷刻间奔于几丈开外。宋静牢牢拽着缰绳,匍匐在马背上,只觉足下发软,心思却还尚算镇定。
因是禁军重地,围场四周皆有重兵把守,却不知从哪里堪堪落下一个白衣颀长的身影,顷刻间便到了眼前,众人亦未看清他是如何动作,便见他身姿潇洒落于那匹大宛马上,自宋静身后将她娇小的身子紧紧环着。
原本狂躁不已的大宛马顷刻间变得温顺,尘土飞扬里,四方有羽林军围了上来,将二人围着,纷纷跪地请罪道:“臣等救驾来迟,还望公主恕罪。”
宋静已失了全身气力,软软依在那白衣男子的怀抱里,只觉得他身上的杜衡清芳格外熟悉。
领头的羽林军将士大声呵斥道:“什么人!快放开九公主!”
宋宁已然骑着的卢赶至跟前,疾言厉色道:“不得无礼!”
宋静堪堪回头望了一眼那许久不见的面容,却忽然撑不住流下泪来。
清衡一只手抚上她的发,那是有些失礼的举动,她却没有躲开,只听得他柔和的声音在耳畔轻声道:“别怕,我在这里。”
远山黛眉微微蹙起,他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不知为何竟觉得如此熟悉。
宋宁端坐于马上,拱手道:“这位便是清衡先生罢?多谢先生救小妹于危难之时,本王身为骠骑大将军,却枉为静儿长兄,委实惭愧。”
清衡的眉目格外宁和,温言道:“大皇子客气了。”说罢便翻身下马,又伸手将虚弱的宋静打横抱了下来,交与宋宁手中,道:“九公主受了惊吓,还请大皇子送她回宫,延请太医诊治。”
“师父……”一直没开口的宋静忽然道:“对不起,静儿给师父添麻烦了。”
清衡澹澹一笑,并无半点薄责之意:“傻丫头。”
宋宁因今日伤了宋静,心下格外惭愧,当即停了围场操练,赶忙将宋静送回宫中。因入了宫闱便不得骑马,宋宁便一路将宋静抱回了未央宫,又亲自去向淑妃请罪。
淑妃素来最是温和宽容,将二人不痛不痒说了几句,便命宫女去请太医。
待宋宁离了未央宫,淑妃见她环抱双膝坐在那榻上,神情落寞似一树清雨梨花,不由含了几分心疼,道:“静儿,今日可是吓着了?”
宋静闻言便抬起头来摇了一回,道:“母妃不必担心,今日……清衡师父突然赶到,将儿臣救下了。”
淑妃生得柔美,柳叶眉轻轻一簇,问道:“那位清衡师父,我虽从未见过,听你八皇兄同你提及,虽不知他是何出处,但似乎格外神通广大。”
宋静不知如何接话,只低头应了一声:“嗯。”
淑妃到底是过来人,瞧着她一副小儿女情态,心中格外了然:“静儿,母妃瞧得出你对他并非师徒之情,可是……你是金枝玉叶,他是蓬门荆布。”她犹豫片刻,方直截了当道:“你是我大熙唯一的公主,身份尊贵。虽说我熙朝强盛,无需公主和亲,但你将来的夫婿,定是王侯将相而非山野之民。”
宋静心下慌乱,伸手握住淑妃的袖子道:“儿臣不想嫁什么侯门王府,儿臣心知同他之间阻碍重重,绝无可能。但儿臣心里有人,不愿意嫁给旁的男子。”
淑妃想是不意她有此一言,愣了半晌,方叹道:“罢,罢,你年纪还小,将来或许遇见了旁人,改了主意也不一定。”
宋静清冷的眉宇却格外坚毅,只蹙眉摇了摇头。淑妃见状,也不再多言,便令她好好休息,方独自离开了未央宫。
夜里风声大,隐隐约约听得未央宫外檐头铁马响声凌乱,宋静侧卧在那榻上,无端端地又落下泪来,却不知哭了多久,便沉沉进入了梦里。
她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依旧是一身青衣白裳的模样,周身却有一股青光笼着。可梦中烟雾缭绕,那女子仿佛是她,仿佛又不是她。
月色流连处,有一坐五角凉亭,有不知名的花开如雪,纷纷扬扬飘零下来,美得竟然不似人间仙境。梦中她在饮酒,正是清衡师父送她的梨花醉,可她在梦里依旧不胜酒力,很快便喝得醉了,又似想起了白日里的伤心事,于是呜呜咽咽地哭了出声。
在她沉醉不醒时,却有一个白色身影将她抱起,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他的手指生得修长好看,那动作极其温柔,仿佛她是他今生的至宝。
她心知那是他,这样能同他在一处,哪怕梦里不知身是客,只是一晌贪欢。
宋静在睡意深沉中莞尔一笑,再无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