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风云
临去食堂前,余秋在卫校的槐树下头绑了一圈胶带。
等吃过晚饭,她又在县医院的那排柳树下头同样绑了胶带。
没错,她想来想去,发现目前最稳妥的挣钱方法还是捉知了猴,这是个无本万利的买卖。
其余的事情不要想,一来她没时间,毕竟是来参加培训的,学习实习,肯定要占据大量的时间。
二来投机倒把罪名过于严重,她没胆量冒这个险。
三来人穷志短,外头知了一声,接着一声。她要不挣这个钱,她心里头慎得慌。
余秋刚绑好胶带,陈敏就过来喊她,他们要回卫校继续思想政治教育。
李伟民脸绷得紧紧的,丝毫不掩饰厌烦:“又是老三篇,真无聊。”
余秋心道你就知足吧,要是再来个三十篇,篇篇都要求写心得体会,还不带上网抄,抄了就按照论文的标准查重复率全院点名通报批评;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吕老师面无表情地带领大家朗诵完老三篇之后,又拿起报纸读新闻:“新华社报道,距今2100多年的西汉早期墓葬在湖南长沙市郊的马王堆出土。……埋葬的是一具女尸、尸体、官椁及大批的随葬物……是我国考古发掘工作中一项极为罕见的重要发现。……”
这下子大家伙儿终于来了兴趣,教室里头跟炸开锅似的。
大家不关心西汉初年的医药防腐水平,赤脚医生们比较在意里头到底陪葬了多少宝贝,还有那女的是谁?
余秋倒是惊讶,原来马王堆是这个时候被发现的呀。
眼看着众人越说越没边,吕老师板下脸,厉声训斥:“再把《纪念白求恩》读一遍。”
可惜高尚的白求恩同志,显然没有马王堆女尸来得富有吸引力。
赤脚大夫们结束思想政治课,前往医院继续实习的时候,众人津津乐道的还是那句神秘的女尸。
“唉,你们说她是怎么死的呀?”陈敏好歹说了个跟医学相关的话题。
李伟民立刻来了精神:“谋杀,古时候大老婆小老婆斗得可厉害了。就凭那坟墓的规格就能看出来,这绝对是大富大贵的封建地主老财。”
余秋没憋住,扑哧笑出声来。
李伟民觉得在女同志面前丢了面子,悻悻道:“总归不会是劳动人民。劳动人民哪儿来的坟墓啊?死了就是一卷破席子裹着。”
“嘿!那不得被狗刨了吃掉?”陈敏瞪大了眼睛,“好歹也挖个坑埋进去嘛。”
李伟民神气活现起来:“刨什么坑啊,人都饿死了,哪里还有力气?直接拖过去往乱葬岗上一丢。”
说着他还神秘地眨眨眼睛,“就是挖了坑也会被人刨出来的。”
陈敏嘴巴都张成了o型,完全理解不能:“他们挖死人做什么?”
“吃啊。”李伟民得意过头,挑眉毛的时候,眼镜都要滑下鼻梁了,“都要饿死了,当然得找吃的。”
陈敏吓得浑身颤抖,下意识的抓住了余秋的胳膊,完全不敢相信:“他们还吃死人啊?”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李伟民奇怪地看她,“你小时候没见过饿死人?”
怎么可能?饿死了那么多。
陈敏结结巴巴:“哪……哪有那么多,我们是新社会,再怎么样也不能吃死人。”
李伟民像是听到了一个大笑话,脸上眼睛眉毛跟在跳舞一样:“哈,古代就有易子而食。人饿极了,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一般他们都吃小腿肚子上的肉,那儿的肉比较紧。”
女生们都吓得花容失色,陈敏更是一副快要哭的模样。
余秋搂住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李伟民:“好了,不要再说了。”
李伟民赶紧缩回脑袋,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也没多少年前的事情。”
旁边的男生跟着起哄:“那吃了人肉,眼睛会不会发红啊?”
“啥毛病没有,照样活得好好的。”一见有人捧哏,李伟民的胆子又大起来,“人不是猴子变起来的吗?那么多达官贵人吃猴脑,谁眼睛都没发红啊。”
侯向群皱着眉头,训斥了一句李伟民:“行了,多光彩的事情,值得你拿出来这么叨叨个没完?”
李伟民小声嘀咕了一句:“分明就是饿出来的营养不良,为什么就不能承认呢?”
说话间的功夫,他们已经走到了医院急诊楼,余秋赶紧大声招呼:“我们快点儿吧,估计晚上人比中午更多。”
她话音刚落下,侯向群就赶着接腔:“对对对,今儿天多热啊。”
其他人也赶紧跟着附和。
还没有走进大门,大家就看到了乌鸦鸦的黑脑袋。
挂号处前头排着的都是人,每个人脸上都闪烁着焦灼的神色。护士不得不从里头出来帮忙维持秩序。
见到这群赤脚大夫,护士顿时眼睛亮晶晶:“来来来,大家伙儿不要着急。不晓得自己要挂哪个科号的,先由我们的大夫帮你们搞清楚到底要看什么病?”
赤脚大夫们赶紧加快步伐往病人的方向走,准备把人带到旁边的示教室里头。
陈敏主动示意病人:“大爹,往这边来,我们先给你看看。”
她说话的时候手往上做了个邀请的姿势,露出了抓在手里头的鸿保书。
病人没说什么,旁边陪着病人的中年人突然间发怒:“我日块你妈妈的,我老子是来看病的,不是听你们念经!念你麻痹的念!”
陈敏猝不及防被推了一下,手上的□□掉在了地上,叫这小伙子连着狠狠踩了几下。
众人都被他凶狠的姿态吓到了,一时间居然不知所措。
中年人鼻孔里头喘着粗气,一张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鼓鼓直跳:“狗日的,老子要听人念经干嘛不去找和尚?快点给我爹看病。一个个没完没了了,光晓得念经,念得还没跳大神的好呢。”
那老人大吃一惊,赶紧开口想要摁住儿子。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排队时间过长,还是辗转看病已经耗尽了这位家属的耐心,老人的儿子暴跳如雷:“狗日的,你们就会糊弄我们老百姓。”
他一边骂,一边狠狠地踩地上的鸿保书,直把书踩踏得四分五裂还不能发泄他心中的愤怒。
他嘴里头一叠声地骂着,“你让革委会主任来听你们念经啊?一巴掌刷不死你们。狗屁的武器,要真靠思想治病的话,他为什么自个儿有保健医生啊?”
众人被他发狂的癫态给镇住了,谁也不晓得要伸手压住他。
最终还是医院门口响起的口哨声打破了挂号处前的僵滞,戴着红袖章的红未兵手里头拿着条皮带,怒气冲冲地喊着:“谁呀?谁在搞事?”
呆若木鸡的陈敏总算反应了过来,从喉咙口发出磕磕的声响,伸手指向闹事的中年人:“他……”
“大家一起上,摁住他,喝高了发酒疯呢。”余秋突然间拔高声音,压住了陈敏的话,率先跑上前抓住那中年男人的胳膊,低声轻斥,“不要吵,我们马上就给看病。”
侯向群本人反应也不慢,一圈赤脚大夫跑上前,直接摁住了那中年男人,连拖带拽的把人转移走:“走走走,醒醒酒去,非得给你打一针才痛快。”
他们足足有五六十号人,等到离开的时候,地上已经干干净净,那本被踩烂了的□□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红未兵没有找到用武之地,嘴里头嘟囔了一句:“妈的,就是让这帮落后分子吃得太饱,居然都有钱喝酒了。”
排队挂号的病人们不敢招惹这位小爷,立刻都扭过头去,谁也不敢接腔。
有胆子小又排在队伍后面的人不敢在这儿多待,问了声护士方向,直接往示教室去了。
屋子里头,草药世家出来的赤脚大夫已经给头发花白的老病人把起了脉。
其他人围着那中年男人全都大气不敢喘一声,生怕这家伙在突然间发作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陈敏惊魂不定,伸手抓着余秋的胳膊,两只眼睛惶惶然盯着她。少女想说自己的童年伙伴惹祸了,又觉得自己没办法开这个口。
要是余秋刚才不想办法把人带走的话,这家伙落在红未兵手上,舍不得要吃一顿皮带。
好家伙,他居然敢踩鸿保书,他居然敢质疑伟大的太阳,这可是明目张胆的现行反格命。
余秋二话不说,直接拧开旁边消毒酒精瓶的盖子往中年男人身上泼去。
示教室里头顿时弥漫起一股浓郁的酒精味,陈敏被熏得直接打了个喷嚏。
那中年男人骤然受袭,顿时暴跳如雷:“你干什么?”
正在让大夫把脉的老头直接扬起手里的拐杖,狠狠地敲在他的小腿上:“你给我闭嘴,你个坏嘴,还想蹲大牢是不?”
原本围着他的赤脚医生们立刻都散开了。任何时代,蹲大牢都是罪无可恕的大错,是被主流社会所唾弃的。
陈敏跑开了之后,看着仍然站在中年男人旁边的余秋,小姑娘突然间涨红了脸。
余教授不就蹲在大牢里吗?余教授并不是坏人啊。中年男人喘着粗气,两只眼睛猩红,闪烁着的全是愤懑的光:“狗日的,就会欺骗老百姓。”
余秋突然间拔高了声音:“弄盆冷水过来,酒再不醒的话,谁来照顾他爹?”
这话像是一针醒酒剂,直接把这人给震醒了。
中年男人张了张嘴巴,最终还是没有再出声。
外头的病人们陆陆续续地进来了,大家闻着浓郁的酒精味,悬着的心全都落了地。
瞧瞧,没错,可不是发酒疯了么。这人呀,二两黄汤一灌,脑袋瓜子都不清醒喽。
看看,到底是当大夫的人,一眼就能瞧出来耍酒疯。
于是整个示教室又热闹起来。病人们瞅着哪个大夫顺眼,就到人家前头站着,请人帮忙看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余秋处理耍酒疯的病人及时,居然有一对老奶奶带着个哭闹不休的孩子过来找她看病了。
“大夫,麻烦您给瞧瞧,俺家娃娃是不是把纽扣吞进肚子里头去了。”
余秋吓了一跳:“什么纽扣?”
要是尖锐的纽扣划伤了食道甚至被呛入气管当中,那就危险大了。
“这种纽扣。”老太太指着自己的褂子,神情颇为苦恼,“我们也不晓得他到底有没有吞下去。他一直说难受。”
余秋看着孩子表情十分痛苦,一直不停的往外面吐口水,赶紧招呼大人:“快点儿,先去耳鼻喉科看看吧。”
看这样子,纽扣应该是卡在食道里头了,异物刺激感强烈,所以孩子反应才如此痛苦。
县医院的分科没有那么详细,晚上急诊也就是分成内外妇儿科而已。
儿科大夫处理不了这种情况,还是余秋委婉地提出给孩子拍个片子看看,他才开出了检查单。
谢天谢地,县医院居然有x光机,能够拍片子。
余秋使用居然这个词是因为附近几个县里头只有本县医院才有x光机,还是以前洋人留下来的老机器,这都几十年了,竟然神奇地还能用。
老机器拍出的片子颇为清晰,余秋都能在片子上准确地指出纽扣的位置。好巧不巧,正好卡在食管入口处。
余秋哪里敢让老太太再抱着孩子走,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孩子体位发生变化,纽扣会再度引起呛咳,万一到了更危险的地方,那麻烦可真大了。
现在她需要可视内镜,赶紧完成食管异物取出术。
周医生双手一摊,什么叫可视内镜啊,县医院可没这玩意儿。
他抓起片子扫了一眼,又拿着手电筒跟压舌板看了看孩子的喉咙,直接招呼余秋:“去,问护士拿个尿管过来。”
老太太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大夫,俺娃娃不是撒尿,是吞了衣服扣子呀。”
周医生神秘地一笑,还冲老人家眨眨眼睛:“不都是管子嘛,能通
余秋反应不过来这人葫芦里头到底卖的什么药,只得满头雾水地去找护士。
她毕竟不是耳鼻喉科专科医生,对于食管异物的处理方法,只有教科书上寥寥几行字的印象。
毕竟耳鼻喉科不比内外妇儿,无论理论学习还是临床实习,她花费的时间都很少。
周大夫接过了尿管,让余秋跟跑过来的陈敏帮忙按住这孩子。
天底下的孩子就没有不畏惧白大褂的。
小男孩原本就已经哭得小脸通红,现在面对周医生,更是撕心裂肺,整栋楼都要被他的哭声震塌了。
周医生伸手指着天花板:“看,孙悟空的金箍棒。”
那孩子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试图寻找孙悟空。
周医生眼明手快,立刻下了尿管。
陈敏目瞪口呆,满面茫然地问自己的同伴:“老师,你这是要干什么。”
她话音刚落,周医生已经下好管子,直接往尿管的侧边孔打了管空气,然后他手缓缓往回收。
大约是尿管刺激到了小孩的食道,难受的孩子直接坐起身,猛地一张嘴,吐出来颗圆溜溜的纽扣。
孩子奶奶一把捡起还沾着口水的纽扣,大喜过望:“大夫,就是这个扣子。”
陈敏已经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她完全反应不过来,尿管还能取吞下去的扣子?这算什么啊!
“还能取硬币,所有圆钝扁平表面光滑的食管异物都可以用这个方法取出。”
余秋抽掉了尿管球囊里头的空气,然后拿着管子示意给陈敏看:“我们就利用抽瘪的气囊导管凭感觉往食管下放,一直到超过异物,然后往里头打气扩张球囊,这样球囊鼓起来就相当于托住了异物。我们再缓慢往回撤导管,让球囊托着异物被带出来。”
这个操作在医学上有个专业名词叫fouly管法取食道异物。余秋以前只听说过,看过相关医学视频,但从未见人在她面前操作过。
周医生看了眼余秋,非常满意地点点头:“不错,这脑袋瓜子是干大夫的料。好好工作学习,争取叫你们公社推荐你出来上学。以后做个正儿八经的大夫。”
陈敏下意识捏了下余秋的胳膊。她满怀担心地看着自己的朋友,感觉这件事悬。
余教授还关在大牢里头,余秋的妈妈又是畏罪自杀的现行□□。
余秋笑了笑,没接话。诊疗室里头一时间气氛有点儿尴尬。
亏得有孩子的地方永远热闹。
那小男孩受了大罪,扯着嗓子就开始嚎啕,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委屈得不行。
他奶奶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气得大骂:“你个猴孩子,还哭,折腾死人了,你知道不?”
周医生在边上收拾尿管,完全不管奶奶教训孙子,只开单子让病人交费去。
旁边孩子的姨奶奶接过单子,小心翼翼地看着周医生,脸上陪着笑:“那个大夫,您能不能直接开三份单子呀?”
周医生满脸茫然:“怎么的?他吞了三颗纽扣?”
余秋也毛骨悚然,妈呀,要真吞了三颗纽扣,也甭指望再取出来了,直接等着拉出来比较合适。
孩子的奶奶连连摆手,满脸尴尬的指着自己跟妹妹:“那个大夫是这样的,我跟他姨奶奶也不晓得娃娃到底有没有把纽扣吞下去。毕竟孩子喉咙细,纽扣还这么一大颗呢。”
两个老太太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要确认一下孩子到底有没有吞下纽扣。
她俩也没有透视眼,自然看不见喉咙里头有什么。
于是她们相当富有创造力的做了一件事情,拿自己做实验。
大人的喉咙总比孩子粗吧,要是连大人都没办法吞下纽扣,那孩子肯定也不行。
俩老太太就在嘴里头含着纽扣努力吞咽,结果一不小心,扣子就全吞下去了。
余秋直接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妈呀,继组队试验灯泡塞进嘴巴里头就不能取出来是否是真的之后,又有人用实践证明能否吞下纽扣了。
周医生没好气地瞪了眼两个老太太,直接开药方:“吃什么药啊,直接每人两勺油,拉出来得了。”
净给人瞎添乱。
两位赤脚大夫从急诊室出来时,脸上还憋着笑。
这俩老太太,可真是绝了。
陈敏难掩激动的心绪:“周老师可真厉害。刚才那一手,绝了!我看省城大医院都未必有这么厉害。到底是民间藏龙卧虎。”
“省城大医院有内镜,可以在内镜下取物。”
如果有内镜的话,她真心不推荐用尿管盲操取物。
因为虽然这方法经济简单,可风险并不小。
不说可能导致食管穿孔,就说万一在取出食管异物的过程当中,这个异物嵌顿到气管里头去了呢?那可是会引起窒息的,一旦抢救不及时,孩子时刻有生命危险。
陈敏长大了嘴巴,弱弱地看着余秋:“那周老师是不是处理错了啊?”
“当然没错。”余秋笑了,“我非常佩服周老师,因为他在什么都缺的环境下仍然依靠现有的条件,努力解决病人的难题。这总比让孩子始终这样卡着强。但是我们不能满足于这种发明创造。我们国家的医疗条件太落后了,必须得尽快改变。”
这是条很漫长的路,需要几代人的不懈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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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uly管法取食道异物,现在不少发达国家也用,优势简单方便经济,缺点就是文中所说的。有严格的适应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