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五分之三

第74章五分之三

七隐域,一望无际的荒凉土地上,巨大“湖泊”仿若明镜,镜中白云蓝天,虚影变幻,竟好似即将挣脱镜面凝成实体。

天空中,树枝、顽石、摇扇……各种奇形怪状的秘境之灵聚在一处,议论纷纷。

“入口已经完全连成一片,我都能感觉到盟……我是说前盟主的气息了。”

“对啊,我看,不出一天,不,或许再过半天,前盟主的秘境就得和七隐域融合。”

“怎么办?那时咱们还能留在这儿吗?”

“要不现在就跑吧?”

“你当那些大秘境为什么不在?说不定早就跑啦。”

“啊?那、那咱们……”

“不是,我说你们怕什么,”眼见众灵越说越恐慌,小石碑站了出来,“不是说了,新盟主今天就能解决这件事吗?”

“你说的是送一位修真者进秘境破剑阵?”众境灵这些天自然听过小道消息,但时至今日依然将信将疑,“那可是剑副盟主设下的剑阵,这么短的时间,能找到破阵人吗?”

“当然,不仅找到,而且一会儿就来!”小石碑昂然挺了挺碑面,“要不我怎么在这?我就是奉命看守入口,以防你们添乱的。好了、好了,都往后退点,别飘得太靠近,让开一条通道……”

秘境之灵们被推搡着四散开来,但依然忍不住好奇,更有好信儿的飘近小石碑:“我说,来破阵的是什么人?”

小石碑一顿,他其实也没见过被选出来的破阵者,但没关系,可以猜嘛,能破剑副盟主的剑阵,必然是个顶厉害的修士,可劲夸是绝对不会差的:“咳,破阵人啊,是位修为极高的剑修,他身姿矫健,气质不凡,双目如箭,他啊,知道吗?他看一眼都能把敌人吓趴下。”

“哦——!”

“这么厉害?”

众秘境间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恰在此时,附近空间波动一瞬,小石碑赶紧道:“别说话了、别说话了,新盟主他们来啦。”

空间微微扭曲,陆垣、羊小球、剑使和旗使的身影出现在众灵面前。

一见满天境灵,陆垣也不意外,笑着右手擡起,食指竖在唇边,说了个无声的“嘘”字。

下一刻,空间再次波动,一位黑衣黑发的修士从擎天秘境传送而出,在众灵面前短暂停留一瞬,又沉入“明镜”,被送进了七隐盟盟主的秘境空间。

整个过程现场针落可闻,直到那修士身影彻底消失,众境灵才仿佛回过神来,齐齐往小石碑看去。

“你之前说什么?”

“气质不凡,双目如箭?”

不说气质如何这种不好评判的问题,单说“双目如箭”,众灵可看得清清楚楚,那短暂亮相的修士头上,双眼分明被一块黑色布条死死蒙住。

别说看一眼就能把敌人吓趴,那人分明是连看都看不见啊!

“不是吧?看不见怎么破阵?”

“难道靠神识?”

“可我瞧他修为不高,会不会神识外放都不好说……”

“这、这不是胡闹吗?”

众灵一下炸开锅,而站在陆垣身后的剑、旗二使也忍不住捂脸。

他们很能理解众灵心情,毕竟第一次听陆垣说要让修士玩家蒙眼破阵时,他们也是类似反应——不可能,这就是胡闹,绝对不可能。

只是陆垣给出的理由很充分,不是胡闹,是必须。因为在用“孤剑”挑战训练时,修士们见到的白菜叶子、招式条、火花特效等等,都源于幻术,可真正闯阵地点却在盟主秘境里,在他们无法用幻术干预的地方。因此,若想玩家延续游戏时的心理与状态,就决不能让他们看见真实场景,只能盲打。

挑战如此之难,睁眼尚不能完成,更何况蒙眼。

虽然破阵全程只对应挑战前五关,只要找一个把前五关练熟的人就行,但问题是,有人能坚持吗?

因为蒙眼练剑,势必要一招一招地磨,一步一步地练,辛苦非同以往,而报酬,几乎可以说是没有——至少在两使看来,什么全塔第一通关成就,这算哪门子报酬,都不如一块灵石有用。

然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那些修士竟然更加兴奋起来,尤其是一些本就打得好的剑修,跟吃错丹药一样,都不出秘境了,整天泡在挑战场里,一次一次接一次地挑战,大有不打穿不罢休的架势。

两使又惊又惑,不明白那些修士怎么想的,直到某天从羊小球那里窥见这样一段对话。

【唉,勉强盲过第三关,感觉不太行啊。】

【不是吧,这样如果都不行,那我这个睁着眼睛打不过第一关的算什么?】

【就是,刚看了上面道友的过关影像,好流畅,好熟练啊。】

【熟练的都让我心疼。】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是我一辈子都达不到的水平。】

【太强了吧。】

【哈哈哈,还、还行吧,也没你们说的那么强,就是多练几次。】

【道友谦虚了,你就是有天赋,就是不一般。】

【对,连盲打都能行,你不是修士,你是仙,你是神!】

【我要每天到你的战斗影像里拜上一次。】

【哈哈,不至于、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等你通过挑战,我还要在留影壁写十篇赞赋。】

【我写二十篇!】

【不是吧,瞧你们说的,盲打前三关我相信,但四关以后那么难,我不信有人能蒙眼过全七关?】

【怎么不能?我看都有打到第四关的了,说不定过两天就有人通关。】

【什么?有人到第四关?不行,我先走了,我可是要第一个过挑战的。】

【神仙塔友你快去,我永远支持你!你是最棒的!我相信,你绝对能第一个过!】

【我也相信!我给你准备赞赋!】

【好的、好的,你们就瞧好吧。】

亲眼见到以上吹捧中好几条都出自羊小球一灵之手的剑、旗两使:“……”

不是很懂人类,但被夸两句而已,威力这么大的吗?

总之,不管出于被崇拜的力量,还是出于不服输的天性,挑战盲打的修士越来越多,招式也越来越纯熟,直到今日,陆垣判断时机成熟,选择了发挥最稳定的杨疏进行闯阵挑战。

“开始了。”陆垣的声音打断了两使回忆。

破阵开始了?

他们连忙紧走几步,往“明镜”中看去。辛苦这么多天,就为今日,计划可一定要顺利啊!

然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未等看清镜面,先听见一众秘境惊呼起来,显然出现了什么异常。

“快看!”

“那些是什么?”

“看来蒙眼闯阵的决定是做对了,”陆垣的声音也从旁响起,“不然,见到这种东西,恐怕换谁都无法淡定。”

他们看见什么?

剑、旗两使又焦又急,同时定睛往镜中看去,瞬间也是大惊失色:“这、这……这什么啊,剑阵里怎么可能出现这么恶心的……”

……

“风?”

杨疏歪着头,细细感受。

或许是视感被封,其他感官变得格外敏锐,或许是已挑战过成百上千次,对一切再熟悉不过,刚一进挑战场,他便嗅到与往日有微妙之差的气味,伸手握住剑柄后,更是感觉到了一股凉风。

那风从几个方向吹来,分别对着他的手、脸、后颈。轻微,却极凉。侧耳细听,风中似乎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惨叫声。

这就是塔灵前辈说的新内容吗?杨疏心想。

这一次挑战不普通,其实是塔灵向他发出的一次邀请,请他帮忙体验“孤剑”的新内容。

据说因为“孤剑”太受欢迎,而许多道友又在万火谷错过了挑战,塔灵于是决定等有人通关后,不让挑战消失,而是转为日常试炼,常驻通天塔,到时更会添加一些新内容,也就是他这次体验的部分。

只是,风与叫声是什么新内容呢?似乎除了扰乱心神外没别的影响,杨疏心想,是为了增加难度吗?

可是很好应对啊,他自信一笑,抽出长剑。

风与叫声而已,他已经不看了,那么再不感、不听,不就能行?

七隐域,一众在“明镜”边围观的秘境之灵:“……”

“该说他敏锐,还是说他迟钝?”

“那样子,明显是感觉到什么了吧?都不好奇一下,就继续打?”

“因为看不见吧。”

“是啊,但凡看一眼,趴下的都是他。”

无怪众灵如此揣测,实在是围在杨疏身周的玩意儿太瘆人。

那些飘在空中的东西状如长蛇,仔细一看却竟由无数手、脚断肢和一张张腐烂人脸堆积而成,它们扭曲颤动着,在杨疏身边不停穿插,腐脸或不时对杨疏吹冷气,或发出尖锐的哀嚎声。

在场的都是秘境之灵,什么造幻境、装鬼魂的事没干过?但能搞出这种看一眼都让人头皮发麻的怪物的,实无一灵。

“盟主他……怎么会幻化出这种东西?”剑使心情复杂,以前也没这方面偏好啊,不过现在更重要的是,“怎么办,出现从未有过的东西,秘境有变。”

旗使也忧心道:“目前只是出现一些灵体样的东西,不影响破阵,但万一……”

万一连剑阵也变化该怎么办?

“他只学了一条破阵路数,剑阵若变,以他原本修为,加之蒙着眼,撑不过一招,必败无疑。”剑使声音沉沉地说,忽然想到什么,失笑一瞬,又道,“除非他当真凭借这段时间的练习达到‘人剑合一,物我两忘’的境界,或有一线生机,可惜——”

他瞥了眼陆垣:“练盲打能达成‘人剑合一’什么的,是瞎编出来骗人的。”

“话不能乱说,”陆垣笑眯眯回望,“哪里骗人了?”

哪里不骗人了?

“人剑合一,物我两忘”可是剑道的至高境界,需要日复一日的经年苦修,能是蒙眼练几天就能达成的吗?

“这可说不好,”陆策划幽深的目光落在明镜之中、起落不断的杨疏身上,“剑副盟主,你知不知道,‘人剑合一’其实也存在技巧,能被引导达成。”

……

风愈发冷,惨叫愈发频,杨疏却反而愈发沉静。

起初,他只是强迫自己不看、不听、不感,忽略一切干扰,专心在出招闯关上。但随着沉下心神,一招招使出,他似乎逐渐进入到一种奇妙状态。

他能感觉到凉意,也能听见叫声,却不过心,亦不过耳,只是一招接一招,一式连一式,按早已熟到不能再熟的套路,将二十式打铁战法使得连绵不停。

一三四六、九七十二……二三廿四、五七六八……

挥剑飞刺……横剑当胸……劈头下击……反手击迎……

招式越使越流畅,身法越打越纯熟。

心中默念的招式数字不知何时已停止,无需刻意回想,身体便自然施展出动作来。

剑风轻啸,是从左而右横扫,他只需侧翻即可闪躲。

剑声铮鸣,是从上而下劈至,他只要横剑就能迎击。

“锵——锵——锵——”

随着剑招,那打铁般清脆的剑击之声一下叠着一下,不知所起,亦不知所止,带着某种独特韵律,接连不断地响着,仿佛永远不会停息一样。

杨疏早忘记自己如今闯到第几关,更忘记自己使到哪一招,他的全部心神、所有专注都被灌注在下一招中。

下一招……锵——下一招……锵——下一招……锵——

正因如此,杨疏竟全然不知剑阵已经发生微妙变化,更不知他使出的剑招也早就偏离最初熟背的破阵路数。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秘境外,剑使震惊地盯着“镜”中画面:“剑阵已变,他怎么还能接住?三招……四招……五招……他竟然真的达成了‘人剑合一’,他是怎么做到的?”

陆垣:“都说了,‘人剑合一’也是能被引导的。”

剑使:“引……导?”

“所谓人剑合一,物我两忘,说白了就是一种极度专注、完全沉浸的状态。”陆垣解释说,而这个状态在心理学上另有一种类似说法——心流。

心流状态中,人们更专注、高效,能被激发出更多潜力。而将工作游戏化,就能引人更快进入心流状态中。

具体方式是设法满足任务明确、难度适宜、奖励直观等游戏化条件。

“破剑阵是一个极难任务,但先被拆成由简至难的五关,每一关又因招式条的存在被细分成若干剑招。由此一来,破阵修士就无需关注终极目标,只要将注意力放在挡住每一招上,至于反馈奖励,就是成功抵挡每一招的打铁声。”

剑使:“就、就这么简单?”

“当然了,破剑阵毕竟是个极难任务,哪怕拆分成剑招也有难度,所以想在破阵时达成‘人剑合一’必然需要长时间的训练与积累。”

“他才练几天啊?”剑使仍然无法接受。

“几天?”陆垣摇摇头,望着明镜中身法灵活的杨疏,缓缓说道,“十九万七千九百四十八次,是他的挥剑次数,八千七百六十二次,是他的死亡次数,你却只关注几天?”

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站起,一次次挡空,又一次次还击。

每一招每一式,那最基础的二十招剑法早已化成骨血,融入他的体内,技巧已然炉火纯青,只待一个时机勃发而出。

“最后呢,必须感谢一下那些灵体。“陆垣道,“正因为它们捣乱,他这次不仅不能看,更不得不强迫自己不听不感,全心分辨剑音,专注度不知不觉提到最高。”

“所以这次才会在破阵中途达成‘人剑合一’吗?”剑使喃喃说道,似乎有些理解。

“没错,只不过——”陆垣话峰一转,“他修行时候其实未到,这次是歪打正着,状态未必持续太久。”

果然,两人说话结束片刻,镜中变故突发。似乎是杨疏后知后觉意识到剑阵有变,愣了愣神,一招接歪,继而手忙脚乱,再不复方才流畅。

“哎呀,就差一点了,难道失败在这吗?”羊小球握紧拳头,看得着急。

剑、旗两使及一众秘境之灵们也没淡定到哪去,若是离终点太远也算了,但杨疏此刻距破阵仅仅几步之遥。

“放心,没事的。”唯有陆垣轻轻一笑,状态最为轻松。

剑使:“怎么可能没——啊!”

“哇!”

“不是吧!”

众灵惊呼声中,杨疏胡乱挥出一剑,恰与那剑阵中的灵剑两相击撞,冲击之大,直接倒飞出去,不偏不倚,竟恰落在几步远的剑阵外。

闯、闯阵成功!

“竟然真成功了?”

剑使依然有些不真实之感,一个炼气期修士,经过几天训练,竟真的闯过剑阵,而且是后面部分发生变化的剑阵,这是何等恐怖。

不过,更恐怖的是——

他想起陆垣方才的淡定,还说让他们放心等话,心中忽然萌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你都知道?你不仅引导他达成人剑合一,你连最后这一招巧合也都能预料到?”

陆垣:“……怎么可能,你想多了。”

“可你刚刚分明……你不担心他失败吗?”

“有何担心?”陆垣手指一动,杨疏瞬间从“镜”中消失,“我在他身上布置了传送阵,失败了随时传送出来,重新再闯。说实话,我是没想过他能一次成功的,但一次不成没关系,毕竟——”

陆策划嘴角轻勾,声音无情:“一次不成,就让他来两次,两次不成来三次,三次不成第四次……总有一次能成功不是吗?”

剑使:“……”

剑使莫名打了个寒颤。

某种意义上,他想得没错,这家伙确实恐怖如斯。

……

一阵天旋地转,再稳定时,杨疏已回到擎天秘境的洞府里。

“太可惜了,就差一点……”他还在回味方才的战斗,塔灵声音忽然响起。

“小友,感谢帮忙尝试新内容,你的表现给我调整新内容提供了很大帮助。”

“啊?哦,哦,不客气。”杨疏随口应道,尽管体验后也没觉察出新内容是什么,但他现在无心深究,只想做一件事——联系斧哥!

刚刚挑战之中的那个感觉……那种极顺极畅、无我无剑、剑招仿佛自然流淌而出的感觉……

他要趁着自己没忘,赶紧分享给斧哥才行。

因为一定不会错的,那种感觉一定就是他们百练而不得的“人剑合一”了!

在杨疏急着找好友分享收获时,七隐域,秘境们的挑战仍在继续。

“明镜”中备受关注的重点变成一颗巴掌大小的白色石球,也是被杨疏带过剑阵、内刻传送阵的阵盘球。

那球脱离杨疏后,被操纵着往秘境中心滚去。因为接下来没有阻碍,顺利在一众境灵的关注中,滚到一个大圆洞边。

旗使:“盟主就在洞里。”

“嗯。”陆垣动了动手,白色石球立时滚入洞中。

那洞曲折蜿蜒,九拐十八弯,石球一路颠簸,传回画面也摇晃不停。

众灵却无一抱怨,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直到“咚”的一声,石球从通道出口滚落,跌入一个大山洞内,触底后再也不动。

山洞昏暗,仅凭画面分辨不出四周到底有什么,只隐约像有东西在动。

“确定你们盟主在这儿吗?”陆垣问说,“阵法不辨人,只会把附近活物传送过来,若不是你们盟主——”

“一定是他。”剑使肯定道。

“秘境里没有其他活物。”旗使也肯定说。

既然他们一致确定,陆垣自也无话说,掏出一个圆盘来。他这次使用的依然是双子传送阵,圆盘与石球上各刻了阵法一端,启动后,两端间形成特殊通道,能互相传送。

圆盘一闪一闪,秘境中的圆球也同步亮起,传送即将开时。

“来了!”

“来了、来了!”

众境灵紧张地盯着圆盘,只见那盘中逐渐有什么在凝聚:黑乎乎,细且长,如同一条长蛇,轻轻蠕动着。

这是……他们盟主?

不对,他们盟主不长这样吧。

而就在一众境灵愣神瞬间,黑色长蛇竟倏然暴起,扑向阵盘边的陆垣,卷住他的手腕一个拉扯,就将他扯入阵内,反向传送进了秘境中。

……

……

一回生,二回熟。当再次有无法掌控身体的感觉时,陆垣明白,他和敖仓那回一样,又被带进了一处记忆场景。

视野中是满山遍野的蓝色灵花,同样在敖仓记忆中见过,它们颇为奇特,有花无叶,晶莹剔透,如同一株株蓝色玉石雕琢成的假花。

记忆主人正站在一个山坡上,面前的蓝花丛中有一道被压出的长方形印记,似乎那里曾放过什么。

“他们把天碑也带走了。”一个男女双声混合的声音说道,“他们想做什么?”

“天碑上载有五行大道,承载世间至理,蕴含无穷之力,他们——”记忆主人的声音充满威严,“小白,看看他们要干什么?”

“好,我试试。”一个童声应道,之后再无人说话。

狂风乍起,乌云四垂。

片刻后,童声忽然惊叫一声:“我看见他们是要离开,去到……不好,我看见天空破碎,他们……他们也被天火焚身,都陨落了。”“天碎?陨落?那我们还等什么?”是敖仓的声音,“快阻止他们啊。”

说完“呼”的一声,一阵风来,蓝花倒伏,一条头长双角、身披长鳞的青龙腾空飞起,向远方飞去。

果然,敖仓就是妖祖青龙,陆垣心想,而这段记忆想必发生在敖仓那段阻止什么人的记忆之前。

正在此时,画面骤黑,陆垣灵魂又轻飘起来,这段记忆结束了。再落地时,已然是另一幅画面。

是在一间古色古香的屋子里。

一只身披铠甲的黑狼正人立在记忆主人面前,举爪抱拳,深施一礼:“白祖,妖族三部都已准备妥当,只待您一声令下。”

“好,你先下去吧。”

“是!”

黑狼转身离开,屋中寂静下来,记忆主人一动不动,似乎在思索什么。

忽然,一杆黑旗从他腰间飞出,细声细语问:“老祖,真的要去吗?”

记忆主人沉默不答,黑旗又自言自语般:“为什么一定要去呢?留在这里不好吗?那里……天外有什么?你们为什么都想去呢?”

“蠢不蠢!”一柄长剑从记忆主人身后探出头,“正因为不知道,我们才要去看啊,你说对不对,老祖?”

记忆主人又沉默半晌,终是叹息一声:“万年前,我也不懂他们为何一定要去,明知会陨落也要去,如今我明白了,没那么多为什么,只是因为好奇。”

黑旗:“好奇?”

“嗯,好奇,因为好奇,所以——”

记忆主人将黑旗插回腰间,又将长剑别于身后,推开屋门,大踏步向外:“所以与其浑浑噩噩的长生,不如明明白白的死去。”

“轰隆——轰隆——”

一片白光中,画面再度转换。

天空如血,到处是红云与火球,而那极高点处则嵌着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

此时的记忆主人浑身浴火,似乎刚从漩涡中跌落,正往地面坠去。周围都是燃烧的火球,以及各种凄厉惨叫,唯有他依然努力昂起头,向天空、向漩涡望着。

借助记忆主人的视野,陆垣看见黑云翻滚、浓雾涌动,漩涡深处似有什么东西在不停蠕动,诡异又不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记忆主人边坠落边大笑,“我看到了,我知道了……天外……哈哈……天外……什么神,什么妖忧騲苻费整理,原来我们都是……”

声音戛然而止,剩余的话却被那腾腾燃烧的火焰尽数吞没。

……

“快看!入口在收缩!”

“融合停止了?”

“好像是的。”

七隐域,陆垣被拉走后,众境灵惊讶发现镜状入口竟开始迅速收缩。

羊小球第一个反应过来,惊呼一声,往入口扑去,却被剑使拉住:“你干什么?”

“放开我,我要进去。”

“你疯了,不能进,都说过里面被下了规则禁制,秘境之灵不能进。”

“可我哥哥在里面!”

“不用担心,他没事。”旗使忽然说道。

“你怎么知道他没事?”羊小球瞪他。

“因为秘境入口在缩小。”旗使说道,倘若陆垣被吞,七隐盟盟主实力必将骤增,秘境扩张的速度只会加快,甚至可能瞬间吞掉七隐域,没道理反而收缩入口。

“可你们不是说,秘境里有限制,秘境之灵不能进吗?”羊小球问,“怎么我哥哥进去又没事了呢?”

“这……”旗使被问语塞,这也是他想不通的地方。

“啵——”

几句话间,明镜入口已然缩至极小,最终完全消失。

看着仿佛什么都没出现过一样的土地,旗使更加难以想通。之前那样日夜不停地往七隐域扩张,一副恨不能吞掉整个七隐域的态势,为何如今如此轻松退去?简直像是因为目的达到,所以不再需要扩张了一样。

等等,目的达到,或许还真是……可目的是什么呢?

忽然间,旗使脑中闪过陆垣被卷走的一幕,莫非……

不、不可能,他们盟主根本见都没见过陆垣。

又或者……

又或者扩张的意念不是出于盟主?

旗使猛然一顿,对啊,有这种可能,毕竟严格说来,那秘境里除了盟主以外,确实还有另一个东西在呢。

……

“是你把我拉进秘境的?你是七隐盟盟主?不对,不太像。”

三段记忆一结束,陆垣便发现自己置身一个昏暗山洞中,脚边滚落着他们投放的传送石球,身前则盘踞着一个颇为另类的生物。

那是一团黑泥状的流体,蠕动中探出无数触手,另有成千上万颗大大小小的赤红眼珠遍布躯体各处,咕噜噜转动着。

“你这风格也太不修真界了。”

陆垣不禁感叹,同时总算明白剑阵中那些残肢人头拼接风的怪物是从哪来的了。

不过奇异的是,虽然这玩意长得恐怖又醒神,陆垣却半点不觉威胁,潜意识中似乎料定对方不会于己不利,否则也不能毫无防备地被拉进秘境里。

“你是什么?”陆垣问。

可惜那东西光长眼睛,不长耳朵与嘴巴,它只是沉默着蠕动起一条触手,往陆垣伸来。

陆垣任由那触手搭上手腕,接着便见整滩黑泥如压缩般,庞大身躯尽数灌注进那条触手,而那条触手又进一步缩小、变圆,化作一颗黑珠,滴溜溜转动数下,最终隐去光芒,落进陆垣掌中,不动了。

它在盟主体内扎了根……

陆垣脑中忽然闪过旗使说过的这句话,低头打量那黑珠,若有所思。

“咳、咳咳,你是谁?”

一道虚弱却不失威严的声音从旁传来,是被黑石影响的七隐盟盟主醒了。

“我——”陆垣转过头,正准备回答,却一下愣住。

无他,实在是盟主的灵体形象有点超出陆垣预料,因为那不是别的,而是一只巴掌大小、全身被雪的小白猫。

其实秘境之灵形态万千,石头木棍都有,白猫也不稀奇,但陆垣刚看完三段记忆,已确定盟主的前世身份,两相对比之下,不可能不愣。

那可是当年统帅万军、威风凛凛的妖祖白虎,受了什么打击,现如今竟改成小奶猫了?

而且改就改吧,声音却还是威严声线,神态也保持着虎式庄重,要多违和有多违和。

不过转念再想,敖仓那条青龙都变成了丹炉,阿文那只玄武也成了板凳,白虎变白猫什么的,好像也不那么惨了。

“我是最近新来七隐域的秘境……”陆垣尽量让自己忽略盟主形象问题,简单介绍其事情经过,当然是隐去如何与七隐盟斗法一节,重点讲述盟主秘境扩张危机,“我们为了进来准备数日……今天开始计划……然后我就被拉了进来。”

“咳、咳咳……”小白猫更关心另一个问题,伸出一爪搭向额头,“黑石……是你拿走了?别担心,我不会对你怎样——”

他的声音似不舍又似解脱:“只是有些感叹,这一天终是来了。”

“这一天、终是?”陆垣挑了挑眉:“听白盟主的意思,你早知道黑石会有一天被别人拿走?”

“白……”小白猫瞥一眼身上白毛,没反驳“白盟主”的称呼,只严肃着一张猫脸,点了点头,“我知道,从它选中我时就知道,它也有它的宿命。”

“宿命……”陆垣沉吟,“所以黑石到底是什么?”

“我不清楚。”白盟主摇了摇头,“他们都猜黑石是七隐域基石,说我是从黑石中得到的规则之力。后面一点没错,黑石内藏无数玄奥之道,仅仅领悟万一,我已经大受裨益。但基石……咳、咳咳,我不清楚它是不是基石,但能肯定,它绝不是七隐域的基石,因为黑石中蕴含力量无比庞大,倘若全部激发,别说七隐域,怕是整个修真界都会被影响到。”

整个修真界都能被影响的力量吗?陆垣微讶,却听白盟主又道:“其实不用听我说,你也能自行感悟,毕竟你是它选定的下一任主人。”

“下一任主人?”陆垣微微一笑,摊开手,给它看那收敛光芒、似乎已失去力量、变得平平无奇的黑色圆珠,“你觉得我像吗?”

白盟主垂下头去,思索片刻:“也许是时机未到。”

时机?陆垣大奇,对话几句后,他已发现这位妖祖白虎与敖仓、阿文不同,像是揣着什么秘密一样,难道说他的记忆未曾全部丢失?

“白盟主,你都知道些什么?”陆垣索性开门见山。

“我不知道什么,一种预感而已。我对一些事总是有莫名的预感,像我现在就预感应该相信你,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

竟然只因为预感,陆垣哑然失笑,不像白虎的能力,倒像那位“小白祖”的。

“我不知道预感从何而来,“白盟主继续说,“生来如此,作为秘境降生前就有了。”

“等等,降生前?”陆垣一惊,“你的意思是,你有作为秘境降生前的记忆?”

“一点点,嗯,一些画面。”

“什么画面?”

“我被包裹在一个黑暗空间,那里似乎有无上道法、万千玄妙,有、有……”

白盟主咽了咽口水,惧怕地说:“有许多活物一般的黑色丝线,不停在我身边活动,总感觉有东西在盯着我。”

“黑色丝线……”陆垣似乎想到什么,伸手幻化出一段影像。

画面昏暗,难以看清四周全貌,但能隐约辨认出是一个蜘蛛巢xue般的地方,那里到处都是黑色丝线,它们纠结缠绕,如同活物,不停地蠕动着、穿梭着,向外逸散出不详的黑气。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清醒以来始终波澜不惊的白盟主第一次激动到跃起:“你也记得?你和我一样,也有降生前的记忆吗?”

“不,这不是记忆,是一段记录影像。”

“记录……影像?”白盟主咀嚼着这个词的含义,“记录的哪儿?”

陆垣望了眼焦急的白盟主,缓缓道:“云堑之底。”

云堑,横亘在修真界百域之间的巨大渊谷,深不见底、宽而无际,将百域分割成一座座孤岛似的空间。

那还是在刚解决完敖仓秘境时,陆垣忘了收回贴在徐植修身上的传送盘,就放他被肖避岳带走,而又因肖避岳出秘境后一不小心,让岩石撕裂了徐植修的一块衣摆,由此导致传送盘落入云堑之底,在报废前传回来这样一段影像。

原本陆垣是以为云堑中盘踞着什么怪物,并不以为意,可如今和白盟主的话一佐证,似乎另有隐情。

秘境降生前的黑暗空间、云堑之下的黑色丝线、白虎窥见的天外之物、以及与修真界风格明显不搭的黑色石头……

“你想到什么?”见陆垣久久不语、垂头沉思,白盟主忍不住问道。

“我在想……我在想真相可能不会太远了。”

“什么?”

面对白盟主的错愕,陆垣只是一笑。

显然这些东西与妖族,与那些记忆息息相关,而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推着,他已经见到五位妖祖中的三位。

不管那手属于谁,又目的为何,总之还剩两位,真相可不是不会太远了么?

*

雾蒙蒙的空间,一只青色狐貍正盘卧假寐,忽然他感知到什么,竖起耳朵,支起头来,往一个方向望去。

“白祖?是出了什么事吗?”

青狐所望之处,一个白衣童子盘膝而坐,睁着一双没有黑瞳、尽是眼白的眼,紧紧盯向身前一块四方玉盘。

“难道天地盘有异动?”青狐咽了咽口水,紧张地问。

“变了。”白衣童子喃喃说。

却见方盘之内,灰、白、黑三股气不停翻涌纠缠,原本是灰气占绝大盘面,白气只占靠近中心一块,黑气紧随在白气旁边。

而现在,白气猛然暴涨,吞噬了好大一片灰气,那黑气则蠢蠢欲动,像又是在为白气的胜利激动,又是忍不住想要暴露面目,做点什么一般。

“终局快到了……”白衣童子以不符合声线的老成语气叹道。

“终局……诶?白祖?”青狐诧异地看着对方站起身来,“您要出去吗?去干什么?”

白衣童子:“去助他一臂之力。”

“助……”青狐一愣:“可您不是说过,那两位的对局我们无法左右吗?”

“是不能左右,但是……”白衣童子在心中补全后半句话,可以做一点微不足道的扰乱。

*

“锵锵——”

深而广的山谷内,一只巨鸟仰天长啼。

那鸟斑斓五彩,长尾丰羽,周身宛若浴火,异常华丽。

但不过,奇怪的是,鸟身仅有一半。

从冠至尾,巨鸟仿佛被一个看不见的平面竖切开来,仅剩下一半头、一半身、一只脚、一半尾,整个截面平整齐滑,紧附着一层黑色粘液,半点血肉也看不见。

听见鸟鸣声,十几个衣衫华美的男女修士快步走到山谷边,着急又担心地望向巨鸟。

“不好了,阵法又要失效!”

“不是数月前刚加固过?怎么又失效?”

“宗主,怎么办?”

一个白衣女子越众而出,显然就是他们口中的宗主。她凝望巨鸟数息,忽然像下了什么决心,踏前一步,变作一只白狐。

那白狐身形轻盈、毛发光亮,最特别的是有两条长尾,蓬松垂摆。

倏尔一尾卷起,被白狐抱在爪内。

“宗主!你——”

“不可啊!”

众人脸色大变。

“数月前为加固阵法你已用掉一尾,怎么能再用呢?”

“对啊,你修了数百年总共也才三尾,怎么能短短数月就用两尾?”

白狐摇了摇头,声音轻而坚定:“我没事,但凤祖伤势未愈,阵法绝不可破。”

话未说完,已将一尾拔下,投入阵中。

吸收一尾妖力,法阵光亮大盛,巨鸟也似受到安抚,停止鸣叫,缓缓垂头,即将重新睡去。白狐则气息萎靡地跌倒地上,显然受伤不轻。

众人连忙上前,准备扶她回去养伤,却见白狐忽然又支起头,目光错愕地往阵中望去。

法阵中心,逐渐睡去的巨鸟嘴部微动,似乎在说着什么。

白狐:“阿锦,过去听听,凤祖在说什么。”

“啊?我、我去?”那被唤做阿锦的男子一身黄紫彩衣,打扮艳丽,被点名后立时缩了缩脖子,“我、我不敢……”

“有什么不敢?”

“你是锦鸡,说来也算凤祖半个同族,凤祖还能伤你?”

“就是,放心去,不会有事。”

周围人的起哄声中,阿锦只得壮起胆子、硬着头皮走下山谷,小心走到巨鸟十数丈外,侧耳细听起来。

其余人站在山坡上,听不清巨鸟说什么,却能看见阿锦的表情越来越惊异,显然是听到什么了不得的话,心中越发好奇起来。而等阿锦回来,更是立刻将其团团围住。

“听见什么了?”

“凤祖在说什么?”

“和我们有关吗?”

“哎呀,你刨地干什么,倒是说话啊。”

“凤祖说、说……”似乎那内容实在是太过难以置信,阿锦犹豫半天,在众妖的一再催促中,才犹豫道,“凤祖说了一些名字。”

“名字?”

“是我们的名字吗?”

“凤祖都提谁的名字了?”

“嗯,我要是说了,你们别生气啊,凤祖说的名字是——”阿锦陪笑两声,才眼一闭,一口气念道,“光猫、鼠标、数位板、耳机、手机、计算机。”

众妖族:“……”

寂静、沉默,足足数十息,在场无一妖说话,直到忽然有妖“嗷”的大叫一声。

“好你个阿锦,你骗妖呐,凤祖怎么可能这么说?”

“就是,六个名字,三个都出自你们鸡族?可能吗?”

“虽然我刚才说你和凤祖是半个同族,但那就是恭维,你怎么可能跟凤祖比?”

“对,一定是你传假话,给鸡族脸上贴金!”

“我、我没有,凤祖真是那么说的,一个字不差。”

“不可能,凤祖说的一定是耳牛、手牛、计算牛。”

“一边去吧,要是也得是耳蛇、手蛇、计算蛇。”

“嘿嘿,凤祖提到我们鼠族了呢。”

“我们猫族也占一个,够了够了。”

“我不信,怎么可能没有我们犬族!”

“不过,数位板是哪个妖?有谁听过没?”

“计算鸡又是哪只鸡?我怎么从没听说。”

“难道耳鸡、手鸡你就听过了?”

“不管了,从今天起,我就叫数位板。”

“那、那我叫计算鸡!”

“你们这些……”

“说正经的,能被凤祖提到,想必是一些大妖,怎么可能没妖听过?”

“莫非是隐世妖族?”

“又或者……”

众妖族喧闹纷纷,又是吵嚷又是分析,唯有宗主白狐眉头紧锁,不发一言。

阿锦不可能说谎话,所以凤祖的确说了那六个名字。

不,不一定是名字,是六个词。

白狐直觉这些词其实与妖族无关,可如果无关,却又实在推想不出真实含义。

思索间,她下意识擡起头,出神地望向山谷内已然彻底睡去的凤鸟。

妖祖凤凰,一体双生,雌雄共身。直到二百多年前,天降异变,凤凰一分为二,凰祖卷入漩涡不见踪影,凤祖重伤昏迷沉睡不醒。

“光猫、鼠标、数位板、耳机、手机、计算机……”

白狐沉吟着,目光落在凤鸟身侧截面,附着其上的黑色粘液探出许多活物般的黑色丝线,伸向天空,像是遥遥连接着什么。

“连接……莫非……”

白狐忽然想到什么,瞪大眼睛,顺着丝线望向虚空:“莫非那些陌生之词,其实是凰祖在漩涡那端见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