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你给我回来。”

第147章“你给我回来。”

数日后, 雁山。

雁山位处昭应县内,山势比之九华山略是平缓些,建和年间李家在山封拓了间书院, 专是供给长安清贵子族开蒙所用。

想后头往国子监读书,少不得先在这儿进修。

山道虽非险峻, 风雪天上去可算不得易事。一早自崇仁坊启程的, 一个时辰的路走了一个半。

驾车的马儿撩鼻喷了团白气儿,抖开鬃毛上沾染的重霜, 稳重停足。

“世子、夫人。”梁术紧了紧缰绳,搓弄着发僵的手指, “到地儿了。”

积雪欺树,雾云滂滂,雁山书院的大门已在眼前。

骈车进不到里边, 这会子得下车步行。

里边的人没回话,须臾,一只冷白的手掌拔开了毡帘儿,隙光轻溅,先落入视线的是少年妙绝长安的半张面。

萧应问瞥过去一个眼神, 复收手回去, 毡帘儿一晃,又将里边的光景遮住了。

梁术意会——鹤郎君“风寒高热”的消息到底没瞒得住,夫人昨夜听闻之后忧心难眠, 这会儿大概在里边睡过去了。

他看看四周, 攥了绳儿调转, 要往那槐树下边暂避风雪。

还未落定, 马蹄忽踏进一寸深雪,车身陷倾, 李辞盈终于睁眼。

倦怠的思绪一时未醒,她惶惶然看向一室幽暗,以及身旁若无其事的萧应问。

“到了?”开口声音略有些哑,李辞盈咳了两声,掀了薄披想下去,未起身,身旁的人确按住她,另一手掌径直覆到额上来。

萧应问确认她没有发热,淡然取了案上的茶盏递送过去,“不急,先润润喉。”

此人惯是一副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模样。

李辞盈不接,他便支肘一直举在她面前,一挑眉,嘴里没半句好的,“不把嗓子养好,昭昭还如何与吾吵嚷?届时话没说完破了音,再想找回气势就难了。”

“是妾要吵嚷么?”若非是不愿茶水洒落在今日身上这价逾千金的白地衫上,她左右是要他好看。

李辞盈气不打一处来,“到底不是您亲生的孩儿,不值当一点儿心疼的,面儿连着烧了三日,您竟忙得一句话也顾不得传么?”她冷笑一声,拽了被角往对边一掷,“这会子倒有空闲白白在这儿耽搁着。”

她斥道,“起开!”

昨儿受了一夜数落,萧应问此刻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白白耽搁?昨个夜里不肯睡,吾瞧着这会正该是昭昭歇息的好时候,怎是耽搁了?”

他将茶盏又放回原处,唯恐气不死她似的,又道,“书院日入方闭门,再晚两三个时辰也来得及。”

话毕了伸手要来揽她,“姚医官亲自过诊,面儿不过是发汗后除衣才惹了风邪,吃了药,再歇两日就能好。”

“能好?!”李辞盈怒极,“那怎第三日了仍在息舍躺着不动弹?!面儿自小身强体壮,哪有卧病难起的时候,若非是妾问上一句,您可不知瞒人家到哪一日。”

个中缘由,很难实话实说,萧应问微噎,欲言又止。

李辞盈才懒理会,一巴掌拍开他的手,“您觉着累就在这儿歇罢,妾自个进去瞧。”

话说完,萧应问竟果真没打算起身似的,她又瞪他一眼,“没良心的,白赚了他俩个喊你一句‘阿耶’。”

萧应问是有苦难言,叹声已记不得是第几回道歉,“好了好了不气了,都是吾的过错,下回他俩个再有什么风吹草动,吾定及时与昭昭交待着。”

这话说的,李辞盈嫌他不吉利,“呸”了两声,扬声道,“还有‘下回’?”

怒目圆瞪,再逗弄两句大抵就要伸爪子挠人了,萧应问忙举手,笑称,“不敢了。”

李辞盈冷哼一声,抢先将帘儿一掀。

外边梁术正望着天,老僧入定,一动不动。

“……”倒忘了他还在这儿,李辞盈有些是不愿在外头下萧应问的面子,捏揉了嗓子,回首扯了个笑,“世子,您快些。”

萧应问倒不在意这些个,甚至提议道,“不想笑可以不笑的,这比哭还——”

李辞盈徒然拔高声音,“萧应问!”

萧、梁两人闻声齐齐一震,前者总算老实了,短促“嗯”了声,撩袍先踩下去,再借手臂给她握着,“乡君请下来罢。”

其势态甚为做作,李辞盈瞅见他这模样,只恨不得揪着耳朵骂一阵才好解气,到底是有外人在,她还顾着些乡君的架子,撩了个狠眼,气鼓鼓下了车。

他们随引路人一同进到了书院北边的息舍。

正是吃饭的时候,这会儿大多数学生都往庖厨去了,院中寂静,才显屋里头的笑声多么欢畅。

李辞盈一顿,狐疑先瞧了萧应问,后者神色倒是不变,可余光瞥见她在望他,仍不自在望天,又摸了摸鼻子。

不必问了,有人里应外合,有事只瞒着她一个人呢。

李辞盈脚下生风,两步迈到了门儿外头,深呼一口气,肃脸双手将那木门儿一推——

阒寂漫于此间,里边的孩儿们、外头的大人,大眼瞪小眼,显是没有人对面前景象有所准备。

面儿何止没病着,那小舍正中摆了个飞角案,上搁双陆棋盘,四个十二、三的锦衣儿郎围在桌边,手上还拿着没来得及放下的棋子儿。

“……乡君?”面儿率先回神,忙摆手让其余人放下手里的东西,儿郎们晓得大祸临头,纷纷甩手,欲盖弥彰挪步那案前一挡,才记得恭声与萧应问与李辞盈招呼。

李辞盈不好与孩子使脸子,微微缓和神色,送了他们出去。

一回头,正见面儿冲萧应问挤眉弄眼,对暗令似的,“阿耶,这大雪的天儿,您与乡君怎倒过来了,可教儿猝不及防。”

萧应问没法,本是想喊人先过来知会一声,可惜李辞盈一晚上也没睡,他实在找不着时机。

李辞盈笑了声,面色一下沉得彻底,“我不过来,哪里晓得咱们萧鹤知这样有本事,上学时候晓得装病,与人窝在火篝旁打双陆?!”

面儿一慌张,求救似的望萧应问,可萧应问哪有办法,表明立场往李辞盈后边挪了挪,挑眉表示爱莫能助。

“不必看他!”李辞盈恨声说道,“当日在陇西时候,你与蝉衣两个在书塾连席位都没有仍能时时勤勉读书,这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就这般自轻自贱,不懂珍惜?!怎么的,你当了萧家的好儿子,就等着往后承着族荫当个闲散官,浑浑噩噩过此一生了?”

面儿近十岁,正是要脸面的年纪,外头几个同窗八成是在窥听的,一通说来他愈发羞燥,拧了衣角,犹犹豫豫道,“乡君,其实……这事儿不全是鹤知的错……”

人赃并获,竟还不知悔改,李辞盈只以为他要将错处归拢到领他顽耍的伙伴们身上,“闭嘴!”重斥一句,倒把自己气得要落泪,李辞盈胸膛微微起伏,撑在案角的指节也捏得发白,“若非你不思进取,也与他几个顽不到一处去。”

萧应问一听头皮发麻,上前要劝,“昭——”

李辞盈不想听,那桌上双陆棋盘乃一整块和田好玉制成的,棋子个个光泽温润,可想而知是谁人手笔,她怒而转身,“你也闭嘴!”

“……”堪称凶悍,萧应问心里冤枉得不行,退一步懒靠在椅上,想了想,两手缓慢而安分搁在膝上,慢慢挺直背脊,只盼不要再被殃及。

李辞盈转向面儿,慢慢问道,“你们赌钱了没有?”

面儿受惊,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偶来娱情,这才是第一回顽!!”

那还好,李辞盈稍缓和些,“凡人坏品败名,多纵博酒色之类,沉溺过度,白白荒耗志气。咱们鹤知才智英敏,岂因贪顽荒废光阴?”

面儿连连点头,“乡君所言极是!”

李辞盈见他能悔改,也肯放过,“既是第一回,又不曾赌过,那——”

面儿只以为此事了了,感激一擡头,外头院门“轰”一声巨响,蛮儿张扬的笑意漫过来,“怎都在外头站着?!莫非萧鹤知今日突发神力,这样快就将尔等统统杀出百.家乐来?”

“二娘!”有人打断她,“别说啦!”

蛮儿尚不知有什么不妥,迈着步子大声笑着,“走走走,让吾替你几个报仇雪恨,不将萧鹤知打得片甲不留,明日就也不去射箭了。”她喊另一个儿郎,“谢观,你不是想要他那柄——啊!!”

蛮儿半只脚踏进门槛,立即惊了个倒仰,“——盈、盈、盈……”

李辞盈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怎不说了?”

“……乡君。”蛮儿哪里还敢说,靠在门上,顺便瞪一下外边的几人——她大人来了,怎不知道多说两句阻止她。

硬着头皮“嘿嘿”笑了两声,下意识把手里的东西往背后藏。

“手里拿着什么?!”

倒也不是什么,蛮儿抚住心口,将食盒搁在案边,说道,“是给鹤知带的饭菜,他——”

这般贪顽,竟连饭也不肯自个去吃了,要别人给带回来?李辞盈万是不肯相信,这样短短数月,本勤奋刻苦的孩儿们就堕落至此?!

从前在鄯州时候,两个孩儿哪里用得着这般操心。

虽眼前万事无忧,可到底蛮、面两个才是她真正的娘家人,如今不止庄冲离群,两个小的也难为族益奔波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席卷,她怔怔失了神,扶案坐在椅上,眼圈慢慢儿透了些绯色。

萧应问再看不下去,给面儿挑了个眼色,让他实话实说。

实则此番并非是为逃学而装病,面儿一咬牙,反手解开襟扣,臂上一块洁白的纱布落来眼中,“盈姨,鹤知近日缺席教学,是为着手上落了刀伤,实没有气力拉弓骑马。”

“刀伤?!”李辞盈霍然起身。

“不错。”萧应问咳了两声,上回蛮、面俩人看上梁骁骑的唐刀,那不是请人往定风山庄去定制,可惜孩儿们等不了那么久,趁着上回休沐在侯府兵械库暂借了两把顽耍。

斗械制伤,岂非寻常?

面儿低头,“咱们都十岁了,仍只用木剑顽耍,真正的刀客怎能不见血呢……”

回应他的是当头一个爆栗,“究竟谁伤的你?”

蛮、面、萧三人面面相觑。

“我没想伤他的。”蛮儿也愧疚,捂着手臂落下泪,“盈姨,那日鹤知流了好多血,是我求了阿耶请医官,也求他万万不要将此事与你说——”

李辞盈又问,“医官怎么说?”

萧应问答,“昭昭安心,这回并未劈中经络要害,伤点皮毛,无甚大碍。”

“这回?”她重复一遍,但当两个孩子的面也不好再斥他,李辞盈一指萧应问,“到院子来说。”

孩儿们何不惶恐,一左一右拉住她。

左右这会子与她难齐心了,李辞盈冷冷道,“并非有点子气力就能是舞刀弄棒的好手,世子是过来人,岂能不懂得刀剑之术也讲究循序渐进。”

萧应问果然不懂,“吾四岁时已学会唐刀十三式。”

两个孩儿不合时宜发出“哇”的叹音。

“……”李辞盈气得发颤。

难道孩儿们有了真家伙就拿来胡乱戳杀?

罪魁祸首更有他人。

院中一阵沉稳脚步,只听那谢小郎君高声道,“问使君安好!”

“嗯,昨儿都练得怎么样?”裴听寒也是一股脑儿往屋里边奔,“鹤知的伤如何了,若还再耽搁几日,咱们先推进度,等他好全了,再——”

他猛地一顿,忽擡手挡了脸,转身加快步伐往院门走。

“裴听寒?!”

挡着脸她就认不出来了?李辞盈又好气又好笑。

原来此人为避卢家亲事一步不再踏进崇仁坊,下值了躲到雁山书院擅自当教学。

十岁的孩儿初学刀法,就让他们用上开过刃的真刀了?!

“你给我回来!”

裴听寒嘴角下撇,讷讷又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