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昭昭想要功劳。”
话说这回飞翎卫于大业坊捉了这许多人, 李辞盈还当要与邝妈妈等一同进台狱去,却不想车驾半途改了道,到了地儿帘子一掀, 人已到了飞翎廨门外。
飞翎卫虽不像京兆衙门那般需开堂公审,仍是有个廨所存放各类牍册、或供各卫应值、歇息等。
方才押送的人不知何时已离去, 是永宁侯府的陈朝在外头等着呢。
谁使唤得了这位?想必他是得世子的令来接应的, 李辞盈举步再望,四处也没见着萧应问的身影——依照这群人行事之常态推测, 所谓贩良为奴或不过是抓人的由头,飞翎此番大张旗鼓, 甚至要由萧应问亲自到场,莫非真查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拉她到飞翎廨来,又是什么用意?
陈朝看出她迟疑, 略一思索,忙是迎来个笑脸,“裴娘子安,飞翎马车高巨,平日又用作押送疑从, 怕是没有搁着踩凳的。”
话毕了, 躬身恭顺跪倒在车前,请她踩他下来。
李辞盈正是有些气恼——虽晓得自个大抵涉进案中,萧应问不好当众徇私, 可到底心里头恨他不客气, 这会子不介意重重踩了, 冷声问了句, “你主子呢?”
陈朝可想不到李辞盈看着身量纤瘦,这两脚踏下来却有些伤骨头, 他揉揉肩背,依旧是笑着的,“世子押着大业坊人牙子一行已往台狱去了,此案事关重大,得世子亲自问审才行,不过他老人家吩咐过了,请娘子往廨所稍作歇息,等事儿忙完了即刻要过来的。”
果然是大案子?李辞盈眼波轻转,又问,“既是重案,想世子没那么早回来,若是耽搁到坊门下了钥,吾如何好回大都督府去?”
陈朝一叹,“世子已遣人往贵府上请大都督同审,此刻大都督应亦在台狱之中,娘子且放宽心等待,晚会子世子与大都督同来也不一定。”
需要多方联合审案?看来邝妈妈等所犯的罪孽不小,好是萧应问没把她一齐提到暗牢去审验,罢了,先拘一会就拘一会儿,李辞盈跟着陈朝往里边走。
廨所看着不大,院子里却算得了宽敞,摆上武桩几个,另有数名飞翎留守在此,他几个本靠在桩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待见清了来人,顿收了些笑意,个个板直背脊举目望天,一眼不敢多瞧似的。
李辞盈微微顿首,这不就是那日在暗牢中守门的几位么,想孙七娘所言非虚,几月过去,受罚的诸飞翎眼见晒得黑黝黝了,人人脸上精瘦,是吃够了苦头。
心下暗气略散了些,好好儿与陈朝到了一间简所外边,那人虔敬给她推了门,又道,“此处乃是世子平日上值办差的地儿,委屈娘子在这儿稍侯,小的给您沏茶水过来。”
李辞盈“嗯”声应诺了,接手按住那木门,两步踏入内间。
迎面一张黄杨雕花木案,另三墙立着顶高几个惠方柜,案几侧边搁着文卷书架,可就把这间值所填得满满当当的。
这倒惊奇了,她从前以为似萧应问这般人,平时当值少说得有间像样的二堂子,最好三五儿郎在外头随时待命之类种种,是不曾想过他能屈居在这犹如架阁库的地方。
陋室如此,仍是收拾得十分洁净肃整,门儿一闭,淡而干燥的月麟混杂了书卷香袭来鼻尖,李辞盈略叹一声,也就拖了一旁的长椅安坐了。
陈朝回来得快,取了茶水与糕点就近搁在她手边的矮几,搓手等李辞盈肯用了,才安心又说了几句,老老实实去门口守着了。
或此番案情实难理清,抑或那人忘了她仍在这儿呢,总之萧应问迟迟未归。
等了不知多少时候,直至窗外日头渐渐是黯淡些,陈朝过来奉灯,搁置好了,又自案旁小屉中取了一卷书送到李辞盈面前,赔笑着,“问审收尾,方才世子喊人传话,让您还在这儿等一会儿,他将事儿安排好了就要过来。”
陈朝拿来的书籍不是别的,正是萧应问口中那册所谓今岁之初才在长安城印传的《北境游志》。
拿书册打发时光是再好不过,李辞盈接了,便百无聊赖倚在那儿翻翻——魏子山绝作,其中绘写太行山美景纤毫毕现,才至于让她在幽云林那夜不自觉提了“苍茫冷日,夕阳横断”八字,也正因为露了这个无从解释的破绽,萧应问才能胁她同回长安。
自然,至长安到如今,她也并未作为疑从往大理寺受审,可见那日所谓胁迫不过有人口不应心罢了——此人惯是这般的,一旦是下了他的面子,好似再多说一句软话就要了亲命。
她又翻两页,忽又琢磨起来——早不看晚不看,偏偏这时候来给她看这书,莫非,是萧应问想要旧事重提,要将她身上数不清的疑点与肃州斗场一事一并发作?
思及此处,喉咙不自觉发紧,是了,方才陈朝开屉、取书行云流水,拿了册子看也没看就给到她来,若非是萧应问下的令,他怎会这般随意敢拿主子的东西?
李辞盈悚然,再无犹豫立即起身摸到案旁去查看。
案右三个木屉装的大抵都是萧世子自个的东西,她一一抽开看了,第一层除却两本闲书,剩下的卷轴都是他的亲笔,一目十行过一遍,写的大都是所经办的案件心得体会等,似没有什么与当前相关的,暂且不提它。
第二层亦如是,一字一行只能见得他在差事上多少用心,别的什么讯息也得不到,至卷尾便记的是陇西剑鸣矿场私藏兵械一案,里头可一个字都没提“李三娘”。
翻到这儿李辞盈已有些发汗,没多久就要成亲,再出了变故可如何好——她自贫瘠之地求来的一条命,从来不惧万难艰险,怕只怕忙到最后一场空,才教山崩地裂。
李辞盈抽开了第三层木屉。
若说来她对萧应问的了解,可算得是一无所知——就像此刻拿了这张图纸在手,她才记得原来萧世子闲时喜爱钻研手作,不错的,某日凑巧在他袖中见得一枚精致的芙蓉绢花,隐约听他提过一句是亲自制作。
手中图纸正是前日里她自清源公主府上得来的那一枚玉雕芙蓉的三视案样,不难瞧得出,萧世子花了不少辰光绘制介个,每一层叠尺寸、每一面工艺皆详尽。
玉雕出自萧应问之手,那么其中搁着的糖块就不难解释了。
哦,原是有人有意求和,却仍拉不下脸面,制了玉雕,补上饴糖,可请她揭过那日的口不择言?
李辞盈暗暗冷哼了声,想想将东西又按着原样搁好,再想往底下探看,忽得似听得有脚步声挨近。
她一凝神,匆匆掠了屉中垫着的一本《解梦》,取指摁在眼皮上使劲儿揉揩了一阵,复坐回了长椅。
门儿“吱呀”一开,连带万顷流霞洒落满地,那长椅上的女郎似被这声响惊着了,悚然敛黛含颦,擡望向他。
那时怯眸晶润,粉痕未干,她微垂了目光,皎面一撚愁绰相赋,似万般堪来怜,徒牵缠了他心中絮乱丝繁,念念心焦。
萧应问略一顿,挥袖令左右都退下,抱臂倚在门边半晌,才慢慢儿斟酌了开口,“怎得哭了?”
李辞盈只当没听着,取了帕儿继续撚眼角。
这会子也不必喊她“过来”了,娇气造作着,连个好脸子也不会给,更别说听从他的,萧应问一蹙眉,抽手拢了门儿。
“怎不说话?”他淡淡看她一眼,问道,“还是说,昭昭觉着这儿算不得正式,要请到台狱里边才好问话?”
果然那女郎骤然横来一眼,遂绞了帕儿在指间,一声胜了一声的愤懑,“世子要问话、要将妾作了疑从‘一并带回’,当然就应该将人送到台狱去,否则旁人瞧见了,没来由是妨了飞翎卫行法无私的好名声!”
虽是指责,言来犹怯,莺转脉脉怨愁,其意态浓欺了春煞,萧应问眸光微黯,散漫捉了她的手儿搁在掌中细看,说道,“某倒不晓得,昭昭还有这一手丹青妙笔,信手作来墨宝就可将千里之外的几人描得形神两符。”
李辞盈心下一沉,邝妈妈等人进了台狱,只怕用不着上刑就要将她让他们寻人的事儿吐露得干净,可此事她早有应对之策,当即懵懂望他一眼,“世子不一早请人查过妾之生平,家中清寒,可没有闲余的银子做这些。”
萧应问冷眼瞧她,“邝氏手中有你给她的画像,其上所绘,岂非正是疑从柳望山?昭昭笔下有神,以至邝氏一进斗场便一眼认出他来。”
疑从柳望山?!李辞盈一时骇然,前世柳望山是她的亲卫,两年以来从来忠心耿耿,一回原上惊马,他甚至舍身救她一命。
她本以为萧应问是让她解释如何能画了小像让邝妈妈等精准寻着了柳望山三人,却不想是有人身份存疑的缘故。
好在是她早有预想,否则此刻危矣。
李辞盈侧身坦然将另一手展到他面前,说道,“口说无凭,世子说邝氏手中有我的罪证,那请你将它带来我看。”
罪证?李辞盈那日所用的绘材乃是随身带来的青黛粉,画在纸上看来浓重,实则极难沉淀,经月余早就该烟为虚无了,白纸一张,算来什么罪证?
她一瘪嘴巴,“妾不过想寻几名能拿得出手的奴仆罢了,照着古画简单几笔绘来,哪里就与谁人‘形神两符’了?”
邝氏嘴里哪句是实话,萧应问何能听不出来?李昭昭素狡诈,做事留条后路的手法早刻进骨子里,也正因了这般的,才教她今日逃过一劫。
做了坏事仍然理直气壮的,长安城再无第二人了,他好笑瞅着她,“有这样委屈?昭昭该晓得的,涉案即为疑从,你与他几个有了交易,某怎也不好当场放走你。”
他顿了顿,又道,“何况是你我这样的关系。”
李辞盈不晓得他所想,戏瘾仍在身,这会子伤伤心心地抽噎起来,嘀嘀咕咕多委屈似的,“你我有何关系?妾可晓不得自个和世子有什么关系呢,分明说过由了妾用令,到头来喊人跟着人家不止,如今更要抢了人家好容易寻来的昆仑奴,若真为未婚夫妇,哪里这点子信任都没有!”
好啊,又开始倒打一耙了,萧应问叹一声,便将那日落英巷子的事儿说了,“某何曾遣人去跟你?你那陆姓好友哭声震天,只怕既聋又哑之人才晓不得你们见了面,崔妈妈禀过来,某只当庄冲伤情有变才接见。”
哦?!是吗?!李辞盈一顿,脑中将前因后果捋一遍,又狐疑问他,“那当时您怎不说?”
萧应问冷笑,“某尚未开口,昭昭就已定罪、责罚过了,再说又有何意思?”
是了,那日他方进了屋子,当面一块鱼符掷到脸上来,此奇耻大辱,再没气性的人受了这个也得怒火冲天了,何况是他?
回想起当时此人头破血流的模样,李辞盈只感浑身冷栗子都冒出来,她忙捧了萧应问的脸颊左右捏捏,急冲冲问着,“您额上的伤如何了?!”
可别耽搁了正月里的迎亲!虽是第二回了,李辞盈也不愿郎子脑袋上顶个疮呢,传出去多丢她的人。
萧应问匪夷所思捉了她作乱的手,“如何了?劳您费心,半月前已然好全。”
只是有的人从来没问过一声,惹来颓废难堪罢了。
李辞盈略有些赧然,侧了脑袋靠在那人胸口,怏怏说了句,“可您也斥过人家了,后来又音信全无的,妾心疼难抑,可不比您额上伤势轻呢。明知是误会,您却一言不肯发,也不知这嘴巴长来是做什么的……”
狡辩惯有一套,但也难得温煦时刻,萧应问揽了她的肩轻轻摩挲,低声叹道,“是我的错。”
再过些时候就要成亲,何苦再为不值得的人气恼,裴听寒去了西边,他们再不会相见,一年忘不了,未必十年还记得,他有的是时间。
可对于陇西斗场,萧应问仍有疑惑,以李昭昭之往来交游,她就不应该晓得这个暗场子的存在,更有她那一身无从解释的裴家马术、她识得鹧鸪山壁上的饕餮纹印,以及她熟读《北境游志》之事。
而李辞盈呢,在陈朝将它拿来时就已晓得萧应问的疑虑,再见了抽屉底下搁着的《解梦》,这会子不必多问,顺了他的猜想囫囵吐了,“今岁以来,妾便做来几个怪梦,醒来记得不清,人家也就没放在心上,而后屡次三番再梦得,犹感了真切。”
梦中习射艺之事,古书便有详述,难道她真如书上所言,是恰巧梦了先知?萧应问一挑眉,“昭昭第一回见某,眼睛里可就含了恨,莫非在梦中咱俩个还有别的纠葛?”
李辞盈狠狠点头,气道,“您用银子砸了人家,可仔细了疼。”
萧应问略有些吃惊,“砸的哪儿?”
这事儿李辞盈永不会忘,学了那日萧应问的手势,再一抚了颈下璇玑xue,嘟囔着,“就是这儿,从前不说,可怕您将妾当作了邪祟,而且后来人家也没有梦见再多的事儿了。”
指了这一遭,萧应问便信了一半——李昭昭不通医理,也不可能晓得他切xue的手法,做得这般自然随意,定是确有其事。
他哪能明白自个为何要伤了她,佯咳了两声,“某为何要对你出手?”
李辞盈怎敢说实话,冷冷哼道,“您问我?我还想问您呢,怎么的,您纡尊降贵对区区商女动手,就一定是人家得罪了您,而不能是您不讲道理、仗势欺人、见色起意、贪恋风月、不顾伦律——”
越说越离谱,萧应问吃不消她,忙是揽了人在怀里,“好了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见人依旧气冲冲的,只得顾左右而言其他,“此番昭昭立了功,可有想好要与官家讨个什么好处?”
立功,立什么功?李辞盈一头雾水。
萧应问见她迷茫得可爱,唇角不自觉轻勾,解释道,“祆教左护法宋长山于西三州谋乱,只差一步事起,却不想斗场乱事突起,更有一伙人莫名其妙将他当作昆仑奴闷头捆走,大魏安泰,官家大喜,少不得你的一份功劳。昭昭可要仔细想了,究竟要讨要些什么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