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赤色。”
“我为何不信?!”
此豪言冲口而发, 其实听来自个甚觉荒谬。李辞盈既是惶悚,亦觉骇然——若非顺势之故,萧应问哪得为美色多番筹谋, 单只“情”之一字,真能够让他甘心跪倒在她的裙下?
她振振道, “分明您哄骗在先, 其后凭臆度诿过于人,也是, 世子鸣珂锵玉,从未将咱们这样的‘傻子’放在眼中, 招猫逗狗罢了!您何曾在意过妾是什么样的性子?”
一顿,又好似伤心透了,红了眼眶去, 愤愤扭身坐下了,再不看他,“说什么我‘不会信’,真不知您将我想做了什么人!”
好笑,萧应问经年事审讯问究, 最擅一项洞察人心, 打从两人初识,他就晓得她是怎么样的人。
听罢此言,他当即冷笑连连, “并非某要将你想做什么样的人, 不过是裴听寒愚蠢, 才教昭昭掉以轻心、漏洞百出、才教你有己无人, 贪心不死,为‘利’一字宁负心薄幸, 投机、倒戈、徘徊如墙头草一般顺势迎风的本性显露无遗罢了!”
“你!!”李辞盈眸色骤沉,她猛地擡头去望他,真是一时吃惊得说出不话来。
她晓不得自个方才于九思池旁是如何抓紧裴听寒不肯放手的,也不晓得萧应问对她喜日寻到裴府去如何怒潮汹涌,她只当是此番不慎砸中了他的额面,才教他这般大失水准。
是,她是不该拿那锦囊砸他,可她料想此人功力深厚,必然是能躲开的呀!身为十六卫总管上将军,连小小女郎的暗算也躲不过,长安防备岂非危在旦夕之间!?
“我怎么?”此刻妒火难忍,萧应问实不明白为何时至今日她仍想留住裴听寒这条后路,“我说得不对?”
诘责句句在耳,那高高在上的矜傲实刺得人眼睛生疼。
李辞盈真是匪夷所思,她冷笑着点头,“对,你说得对。”
话略顿,再昂首打量了他,凉声说,“萧世子心明眼亮,当然说什么都对,然这世上就偏有人色欲熏心,明知妾自私、贪婪、狠毒、罔顾信诺,仍仗势权霸,要自他人口中贪下这一味美色,全不顾人家究竟情不情愿!”
斗合争讼,自是哪儿伤人往哪儿戳,很巧,李辞盈本是要斥他不讲信义、贪恋美色,可不知怎的仍然歪打正着戳中人家本就发闷的肺管子。
喉间腥甜沸沸汩汩,萧应问紧紧咬住牙,“你与他无名无媒,怎称得上一句‘他人口中’,还是说在你心中早将他当作夫君,是某‘仗势霸权’拆了你们这对苦命鸳鸯?!”
李辞盈以牙还牙,恨声道,“难道不是?!”
从前在裴听寒面前,她尚且稍做了伪像,朝夕之间总透着几分在意,才使得他坚认两人有情,她之摇摆不过率性恣睢、身不由己罢了。
可萧应问不同,他早晓得她多少恶毒,包括她从未与任何人透露过的秘辛——只为贪生便不肯为夫族开枝叶,岂能为世所容?
敢问这世间怎有人特立独行,执意要爱这样的女子不可?
教她如何信他?!
“好。”雷霆般的轰鸣在脑中炸开,萧应问惨然笑了声,今日之大起大落可谓世间少有,前一刻二人相依,才教说了多少亲昵话,李昭昭虽是不曾爱他,可到底也并未真正厌恶了他。
假以时日、假以时日,他必定能——
可惜,她不过见了那人一面,便是天变一时,心变一刻,什么歪损的话也往他身上招呼。
萧应问压下唇角,却仍止不住剧烈起伏的胸口,额上伤痛后知后觉,五内如割,更涩更苦的灸刺犹如摧心断肠。
二十载心伤苦闷,无不与李昭昭相关,何止于她,就是萧应问自己也想不明白,如何就放任她轻易揪住他的命脉,寻不着生天?
干脆就让她去了陇西——
萧应问紧紧抿住唇。
千万恨,实难消,他终是挂上既讽刺又怅然的神色,一震袖笼,快步离开了这片滞闷。
*
李、萧自二人相识以来就少有和融时刻,可吵吵囔囔几回到底也并未真正切断过联络。
然赋月阁不欢而散的第二日,飞翎送回了大都督府的侍女们,并顺势召走了片玉。
那人果就一个消息也不肯传过来。
李辞盈起先是有些担忧,也恨自己一时冲动惹了他不快——怪只怪萧应问从前太好说话,可不得让人忍不住蹬鼻子上脸么,李辞盈想呢,能将永宁侯府整个交给她管,就算搁十个片玉在身旁又如何?
别真丢了西瓜捡芝麻。
这么的几日之后,她发觉虽萧应问不再传信,蛮儿、面儿两个的事儿却已办得妥当,雁山书院有人来请,步步都客气殷勤。
再有落英巷子,李辞盈气消了也去过两回,李宅多置办了奴仆,一应事项崔妈妈打理得很好,只不过没有解药的消息,庄、纪二人仍沉睡无知觉,瞧着也感慨。
再三日,安仁坊请了几位名医过来要为李姑母治眼疾。
往先是寻不着这样对症的医者,他几个从前专门儿就是预备着要为永宁侯世子治眼疾——这时候李辞盈才晓得原来萧应问幼时受了雪灾,有一段时候是瞧不见东西的。
这倒稀奇,长安城何来的雪灾?李辞盈略想想,又或是娘胎里带来的不足,才使他见雪受损?
这些都是小事,议婚之后一切顺利,永宁侯府也请了媒人过来问名、纳吉,此后再忐忑等了些时候,便是她最看重的纳征。
元月初三,大吉,崇仁坊人声鼎沸。
李辞盈照例在列缺阁上眺望着,这日阵仗可比纳采那日更加繁闹,铺着红布的箱子连绵不绝从永宁侯府擡出来,第一擡都请进大都督府了,后边仍望不着底,锣鼓喧鸣,红练漫天,几乎将整座长安城都染上了喜色。
大都督府自不甘人后,大都督、荣国夫人慷慨,一定要将嫁妆与聘礼平齐,可惜大都督多年廉洁,一开库房,所剩已不多了,再添置也是不能够。
大都督愧怍,只得将自己一方先帝御赐的弓箭传给了她。
这回请期便就将大喜日子定在开年的第一个黄道吉日——正月十八,待元宵朝廷大朝会结束,正正好接筹这场盛事。
事事顺心得意,李辞盈险是忘记萧应问这个人了,一日如常往跑场骑马回来,卫参事亲送来几封信帖。
在大都督府上住得久了,众人早将她视作了主子,卫参事递了东西给她,又恭敬笑道,“公主的帖子来得急,还请您先拆了来瞧,待会子咱们好给她老人家回复。”
李辞盈垂目,恍然是醒悟了——掰掰手指一算,是了!有些时候没萧应问消息了。
她挑拣了金泥封的拆开,上正书“公主府请赏鲜花宴”云云,哦,原是清源公主听闻她得了大都督的弓箭,要请宴要让大伙儿三日后往府上去赏春花,也好一同顽耍、吃茶、射箭等。
公主请宴,自然要去,李辞盈倒不怯这些场合,况且长安清贵惯逢高踩低,此番过去想不会和上回一样了。
李辞盈接了润好的笔来,一笔一划端正回了帖子,再查看余下的信件。
傅弦之前来过两回信讲他们在扬州搜寻祆教余孽的进程,或是又怕萧应问藏信之类,其余事项没多说。
这次的信上提及一事,正说的是苏君衡一案中疑犯。
祆教势力显没那样好扑灭,就连大都督府上侍女也沾染恶义,凝翠拒不招供,但他们在扬州却听闻了一个消息——祆教之密药皆由光明左护法炼制而成。
他们本想直接去陇西寻这名护法,可此人神秘莫测,多年来竟无一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三番拷问教徒,也只问出此人姓宋,又因其总是窝在长山殿中炼丹,便得宋长山的浑名。
“宋长山……”前世好像并没有这么一个人,至少在裴听寒那儿没听说过,李辞盈没有头绪,提笔简要写了几行感谢,又客气嘱咐他与梁术务必保重等等。
言辞之中再三估量,可不能再使得他误会才好。
书完介个有些累了,她请了侍女过来捏捏酸麻的腿脚,半靠小榻,再拿起剩余的两封,其一乃薄小纸,另一封是绢布造。
两信均由陇 西发出,只不过薄小纸乃是送给永宁侯府“李三郎”的,封上龙飞凤舞一个“转”字,勾画十分熟悉,想是萧世子亲笔。
李辞盈略皱眉,这信是邝妈妈寄来的,又因其材质不佳,辗转各个驿站后侧封有所破损,看不出是否拆过。
也怪片玉走后她过于逍遥,全然是忘了找人去寻柳望山等人一事,信寄到永宁侯府,怕又堵了那人的心了。
李辞盈一撇嘴,按下不看,拆了另一封来瞧。
陆暇记性好得很,往陇西过后,将斗场之事告知裴听寒,那人哪里忍得过这些,当即亲自领人过去解救,众奴婢释放不够,还捉住了几个逼良为贱的贩口子,西三州几桩悬案顿解,朝廷晓得了,可算是个不小的功劳。
信上字迹歪歪扭扭,看得人眼睛疼,李辞盈让人再点了两盏灯,撑着额角忍下了陆暇这狗爬的字迹。
斗场既散,其奴婢也该发还原籍,邝妈妈赶上好时候,依照“李三郎”的吩咐,正正好撞见了这名既壮又俊的昆仑奴柳望山,另十二名新罗婢女也备好了,不日就往长安进发。
万事俱备,不过东风似乎仍恼春怒。
萧世子如今在做什么呢?
萧世子做什么?为着眼疾难愈他已卸了外任,不过按部就班往飞翎廨上值应卯罢了,这日一样回了府上,陈朝递来金泥帖子一张,道,“世子,公主来帖,邀您三日后往公主府赏鲜花呢。”
赏鲜花?赏笑话才是,萧应问接都不接,挥手拒了,“拿走。”
陈朝早有对策,他将帖子往怀中一收,笑道,“世子不去也好,那日公主府上宾客众多,只怕是会吵着您呢,小的可听说了,公主要请娘子们办燕射,这下还不得闹翻了天呐。”
萧应问一个字没听进去,“唔”了声,径直往厅中走,顺手解了臂上革鞲扔过去,“办燕射很好,这个也拿走。”
陈朝忙不叠地接了,又嘀咕着,“不过嘛,赛事总归是要公正些好,可惜了裴娘子拿了裴大都督那一柄‘落虹弓’过来,却只能看不能用——”
萧应问忽一顿足,锋利的冷光自眸间劲射,面上淡然全然被疏离漫过。
陈朝哪里还敢说话,可公主那边有了令,又怎不精准传达?
忽得平地风起,叠云之中微拂凉意,他将那帖子和臂鞲轻轻一掂,垂了脑袋说道,“世子,天有些转冷了,公主府昨日送了些绫罗阁的成衣来,公主她老人家说了,今岁的衣衫做得有些薄,嘱咐着您搭厚实些的披氅穿着,别冻坏了身子。”
这破天荒的关怀突如其来,哪有人不觉诧异,可萧应问懒与他们猜谜,“唔”声敷衍了,“你们准备着就好。”
这事儿还没完呢,陈朝咬牙往后头看一眼,隐在廊下的奴仆们捧了东西鱼贯而出,“世子,公主交待,衣裳务必要给您过目。”
白梨匣上齐整搁着不少衣物饰品,按着萧应问平日偏爱,大多以玄为主要,只队尾一件赤色披氅红得突兀。
打这个主意,怕他仍不够狼狈。
萧应问额上青颈青筋突跳,合眼忍了又忍,才驱散脑中那些荒谬的迟疑,淡然说道,“都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