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伤心难抑罢了。”
时年魏朝男女昏嫁事一如前唐, 虽礼数繁琐了些,但勋贵之家更需依旧法慎始慎终,才好全了对女方之尊重。
月前九台山一行不过两家先通口气, 待今日良辰,永宁侯府托了六福皆全的齐国夫人保媒, 再由萧应问亲自携雁, 与众亲友打马过街往府上去。
有幸受邀入此行队者,皆为长安五陵子弟之翘楚。众儿郎锦衣华服, 白马金羁,飒沓似霞云连翩, 纵是如此,当先一人襟怀落落,仍如鹤立鸡群般。
萧应问玉冠绛衫, 此日朗清照间,袖上麒麟暗纹似流光争洁,腰间金锜蹀躞带悬来一枚花鸟石榴纹镂金香囊,再佐以这张妙绝西京的冷峻面孔,所谓盛魏风流如是观。
盛事轰动西京, 谁人不想沾沾勋贵之家的喜气?崇仁坊万人空巷, 各色人等如过江之鲫挤满了坊街,其喧声震天,是早先安置了巡游的金吾过来, 才不至于乱作一团。
而京兆府尹呢, 几日前接来上边说需今日协行纳采行队时, 还以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什么式样的规制, 才至于让圣上亲令金吾卫协行?
直至此刻老实领了人过来,见着与萧世子并辔同行的另两位儿郎, 才真正如梦初醒——萧应问左侧那人毋庸置疑,正乃傅家六郎公子弦,此前听说他伤重未愈一直留在九台山休养,今日为大事勉强回了城,面上仍带些倦色。
右侧呢,那少年郎约莫是十五六的模样,身著玄色襕衫,长发高束,不是李湛又是谁?
李湛抢领了分发随喜的差事,喜滋滋提个大红的绸袋在手,左顾右盼地飞洒,一见诸下抢着了随喜的百姓几个喜笑颜开,他满脸是说不出的欢畅,乃是三人之中唯一一个带有笑意的。
身旁有人低语,“这人是哪家的,这样面生,怎有资格辔在最前头?”
另一人摇头,也笑语,“认不得,且看他笑这样开怀,某方才掠一眼过去还以为晋了郎子的另有其人呢。”
府尹一听堪称是五雷轰顶,“快快快……”他被口水呛一下,忙推了左右的手让他们别再胡说,“加派人手!加派人手……速速再喊三十人过来,务必保证行队宾客万无一失。”
圣上亲临,可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萧应问也是出门之时才晓得的,无可奈何喊了几名飞翎围来身旁,劝了句,“街坊间鱼龙混杂,任性出了事故可怎么是好,让梁术他们护你先过去。”
可李湛不甚在意,“上回问表哥冠礼吾有事没来得成,这下当是不能错过。”他笑一声,瞧了旁边黑着脸的傅弦,调侃道,“六郎这如丧考妣的模样表哥都肯带,却独独不肯带我,也太厚此薄彼了!吾还想借此良机亲近亲近咱们长安城的百姓,与民同乐一番呢。”
萧应问晓得李湛急着看热闹,安排好飞翎暗中看顾,也就随他跟着了。
此消息传到大都督府,本在中厅等待的众人皆大惊,这下怎敢安坐在此,非得一股脑儿迎到门外去才好。
两家宅子皆落于崇仁坊,本是离得不算远,不过为着卜筮出了东南吉相,才改道从东南方绕往大都督府。
长龙鼎沸,鼓乐齐鸣,整整招摇了三刻钟,一行人才终是到了。
大都督府众人等待多时,见了李湛下马,忙不叠迎他进了院子,才敢拜见。
裴启真怪道,“陛下亲临,舍下蓬荜生辉,只是千金贵体哪能草率一分,快快随臣往中厅稍坐。”
李湛却不肯,笑言,“吾今日过来不为喧宾夺主,您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不过别多为难了我表哥才好。”他一握拳,“吾可有的是手段呐。”
官家都这样说了,又是这样喜庆的日子,何人不从呢?
纳采所备之物不为名贵,只为表吉祥之意,侯府按先例备来大雁与羔羊,并酒黍稷稻米面各一斛也就罢了。
一众赶来与宴的裴家旁系子弟以及亲朋等人人挂着笑脸,有人热络接了东西,比手请萧家亲友一同入内。
本是其乐融融一团和气,偏有三人面上神情凌厉冷肃,李湛随意吩咐了随侍几句,乍一回头,还以为萧应问今日并非纳采,而是为做那灭门惨案来的。
裴听寒亦然,周身寒芒丝毫不掩,一言不发盯着前者,黑眸落满尖锐的冰锥,只恨不能手刃了他。
再观傅弦,反倒没有方才在永宁侯府那般冷淡,或也是因为萧、裴二人同聚,他一时半会辨不明白究竟哪位更加可恨罢了。
李湛乐得一笑,果真今日没白来!他一瞧齐国夫人已随荣国夫人去了,又顺手拉住了一旁匆忙路过的某位裴家奴仆,扬声问道,“你们娘子呢?”
那三人果真都顿住了,李湛大笑不止,听得那奴仆战战兢兢地答道,“回陛下的话,今日纳采,娘子本不必露面,然大都督道您亲临此间,娘子应依礼前来拜见,先一刻请人去喊了,想是、想是不多时也会往中厅来。”
听得李辞盈会来,萧、裴二人还未怎么样,傅弦已立即拔足往院中去了,李湛压手让那奴仆等在原地,又赶两步追上傅弦,促狭道,“六郎这么着急是要做什么,此刻两位国夫人与大都督正商议婚事呢,咱们可不好往里头去。”
傅弦懒理他,疾行几步走到廊下,只道,“某不往里头去。”
李辞盈自北院来中厅,怎么得也会从廊下经过的,他在门口等着,问几句话就好。
先前傅弦忙差事未好好处理伤口,往九台山之后伤口破裂灌脓,险是要了半条命,他请人传信长安城,只盼她晓得了多少能来看望,可惜没有。
此番他除了想见她一面,还想问问她是否没有收到信件,若真有人连这点子都受不住仍劫走他的信,他必定——
傅弦狠狠瞪了萧应问一眼。
还没多想,身旁忽有人“呵”出个极尽嘲讽的冷笑。
傅弦霎时怒气冲天,他回瞥了裴听寒一眼,呛声道,“你笑什么?”
裴听寒绷着脸,根本懒得搭理他。
可傅弦哪里肯罢休,上下打量了裴听寒一番——今日裴听寒只为复命而来,并未如在场几人般刻意扮相,身上所著不过件半旧缺胯袍,十分寻常。
傅弦也勾个冷霜似的笑,话中轻蔑溢于言表,“哦,是了,裴都尉晋了官职,当然可堪一笑,不过某认为既到了长安城,您还当讲讲长安城的规矩,循旧东都准则,小气到连男方上门纳采时也不肯拿光鲜东西装点门面,没来由丢了大都督的脸。”
李湛大惊,了不得,了不得,傅弦小小年纪,挖苦起人来却很有一套,虽说西京、东都两地儿郎互有壁垒,这种歧视算是常态,可他话中有话,分明暗指了某些事。
果然,此话听来对裴听寒可谓刺心至极,他方才站在府门外边迎送,怎体会不到永宁侯府权势、人脉滔天,他很明白,世上再无第二人能将此番殊荣赠予李辞盈了。
相比所谓两人回陇西厮守一生,显是长安富贵更撩人心扉,且他若要娶李辞盈,根本就连一个亲族弟兄都寻不来。
轰动整个西京?让人人都艳羡她?
裴听寒哪里做得到?
可话又说回来,傅弦何来的脸子说他?
裴听寒一笑,淡然拍了拍袖上根本不可能有的尘埃,也多瞧了萧应问一眼,说道,“今日本还有别的差事要忙,是与遥妹妹用早膳时听得府上还缺人手,大都督才留某在此。”
他有意提了一句,“‘招待不周,还望各位见谅’。”
嘶,有来有回啊,这厮还敢嘴一句尚未了结的苏君衡案,李湛来了兴致,一招手,喊远处那奴仆,“拿张椅子过来给我。”
而傅弦呢,缓了一口气才明白裴听寒说的“阿遥”是指李辞盈,额上青筋猛跳,他十分不明白,怎得同样是弟兄,李辞盈对他爱搭不理,裴听寒却能与她共进早膳?两两相对?
他不满看向萧应问,心道,你就让他这样得意?
而后者似完全领会不到他的意思,冷冷旁观片刻,忽开口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本有些事某不该当着这样多的人开口,然是想着来日忙碌了纳征亲迎等事宜,而裴都尉又该回了陇西去,再找不着合适的时机与你提了。”
在所有人疑惑的目光中,萧应问略笑笑,说道,“裴都尉摔了某心尖上一块好玉,可不能就这样算了吧?”
“……”李湛和傅弦摸不着头脑,对视一眼,永宁侯府宝物万千,到底什么玉值得他开口向人讨要?
他俩个不懂,然裴听寒显是听懂这番暗语,他缓缓转了脑袋看向萧应问,黑眸戾气横生。
可他倒仍是笑了,微微颔首,“不错,无论是谁不慎失手损了他人之宝玉,皆应当如数赔还。”
一擡眸,目光霎时加倍锐利,裴听寒话锋一转,说道,“对了,这几日遥妹妹总食不下咽,某猜测或有忧虑自个著不下连裳之故。”
他略顿,似寻常兄长那般无奈笑了笑,“某与她说,她可嫌烦不肯听从,只得是世子待会子见了她好生劝劝,一切以身子要紧。”
可笑,李辞盈本就清瘦,且连裳必定为她量身定制,何来所谓“忧虑”?
只怕她“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全全是为了诀别旧人,心伤难抑罢了。
萧应问嘴角勾出一抹讥诮,脸色霎时沉下来。
分明赫光高悬,可廊下却犹如冬日冰雪地,阴风穿萧索,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忽突兀地停住,此间四人齐齐擡头,看向廊桥之上进退维谷的女郎。